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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醒龙自选集-第6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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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出到此结束,因为他确实不是在演出。所以,这么庞大的城市听见了,也没有人给他一巴掌掌声。

    万方在用红绸布包裹口琴时,心里明朗了许多。他想着那女孩此时可能正在拥挤的公共汽车上,被人挤得东西不像东西、人不像人的模样,不知怎的竟轻轻笑了一声。

    外面忽然有人敲门,轻轻地像是女人。

    万方有些紧张,除了居委会的何大妈外,从来没有女人进过这门,但那声音又分明不是何大妈,何大妈习惯一边敲门一边叫唤。万方让自己镇定了一下,这才将门拉开。

    门口只站着一个五岁的男孩。

    万方弄清了确是这小男孩在敲门后,才问他有什么事,是不是爸妈没回来,进不去屋。小男孩摇摇头后,突如其来地告诉万方,他讨厌学钢琴,喜欢吹口琴。小男孩还说,他想让万方教他吹口琴,妈妈不同意他可以偷偷来。万方吃惊地看了他几眼,才劝小男孩还是学钢琴好,钢琴文明,是富足有知识的象征。小男孩说学钢琴一点也不文明,他妈妈老用尺子打他的手和屁股。小男孩一再说万方的口琴吹得真好听。

    小男孩将万方的口琴拿在手里反复抚摸了一阵,然后郑重地告诉万方,他以后每天趁妈妈没下班时,下楼来找万方。小男孩转身要走时,万方将他扯住,小声问,这一带最美丽的女孩叫什么名字。小男孩想也不想就说出一个名字。小男孩转身走开的样子让万方想到那个胖女人,他追了几步一问,果然胖女人就是小男孩的妈妈。

    回到屋里,万方赶紧在一张纸上写下“伊丽莎白”四个字,并久久地凝望着这奇怪的名字。

    霓虹灯太奇妙了。细细的弯弯曲曲的各种小管子,竟能让光亮像舞台上的时装模特儿,不仅能随心所欲地变化着色彩颜容,还能随心所欲地变换着姿态风韵。一样的城市,有霓虹和没霓虹的地方,在黑夜里绝对是两个世界。江汉路同二七路在城市里是同等的悠久,汉正街同粮道街隔着江曾经对应扬名,现在的夜里还有谁能看见二七路和粮道街哩!那些地方在更深人静之际,一个人孤单地走过时,稍不专心,就会恍若徜徉在荒郊小镇乡间集市上。城市说到底,离不开伪饰与伪装,离不开那趁人不注意时的梳理与清洁。

    在钢铁的摇滚中,城市开放着灿烂的霓虹之花。没有冬青植物的映衬,更不需要那些孤零零的菊花来争艳。城市怎么能就这般展示自身的美丽,展示自身的青春哩!

    霓虹之花开得太过分了,就像施肥太过,只知道疯长的庄稼。

    陈凯进屋时重重地打了一个嗝,小屋里马上有股子热干面的气味弥漫着。听说万方只泡了一碗散装方便面,陈凯就笑着说他这么做很对,早点将钱攒足了,回天台山娶个水灵灵的姑娘过好日子。

    陈凯见桌上有张纸条,就扫了一眼。

    陈凯装作吃惊地说:“怎么,你想娶英国女王做老婆?”

    万方没好气地说:“就兴那老太太叫,别人就叫不得伊丽莎白?”

    陈凯说:“我一进屋就见你在出神,谁告诉你这个名字的?”

    万方想了想后,还是将事情的来由告诉了陈凯。不过他隐瞒了自己天天吹口琴等那女孩经过的事实,只说了今天见到女孩的情形。陈凯听了后,嘴张了几次才说出一句自己会给万方帮忙的话来。

    坐了一会儿,就到了晚上八点半。陈凯一把扯起万方,要他早点出门上班。万方说离九点钟还差一大截,用不着到街上去喝北风。陈凯力气大,扯了几把就将他扯到门外。

    刚走到街边,陈凯就停下不走。

    万方问时他说是等一个人。

    街上的人比平日少了许多,沿街的许多小货摊和小吃摊也不见摆出来。万方诘问陈凯是不是见街上的人不多,想拉他来凑数。陈凯笑嘻嘻地反问他,说他们进城来不是凑数又能是什么哩,城市永远也不会拿他们当自家人的。

    万方正要回答,陈凯忽然叫了声:“伊丽莎白!”

    万方刚要回头,不料脸上竟发起烧来,他不敢再转身,竖起耳朵听见一个小女孩脆脆甜的声音说:“是你在叫我啊?”

    万方正在发愣,陈凯在身后说:“这位叔叔想同你认识一下。”

    万方感到有人扯了一下自己的衣襟,他刚说了声“小朋友好乖”,脸上烧得更厉害了。幸亏手指触到送那小男孩离开时随手放进口袋里的口琴,他连忙说:“你想同我学吹口琴吗?”

    小女孩一偏头说:“我同丹麦王子说定了,由他先向你学,回头他再教给我,免得他以为我在同你谈恋爱。”

    听到这话,万方和陈凯都吃了一惊。

    这时,一个女人蹿了过来,一边叫着伊丽莎白,一边将小女孩从他们身边扯走。离开几米远才回头质问,你们这副样子也不怕让巡逻的警察见了,当作人贩子抓起来。万方心里凉了一阵,陈凯却自个笑起来,伸着指头点着万方的鼻子,说他对城里的小姐太着迷了,连小孩的话也分不出真假来。万方眨了几下眼,也禁不住笑起来,怪自己怎么一时糊涂,竟误解了小男孩的话,幸亏不是公狗推荐的美人,不然他也要将母狗当作了最美丽的女人。

    万方和陈凯一前一后走进环卫站,冲着几个已穿好橘黄色马甲的乡下女人叫了声伊丽莎白,趁她们还没明白,又扭头将另几个男人称为丹麦王子。大家回过神来问他俩发的什么疯。马站长从里屋钻出来,不待他俩说什么,便一本正经地说,大家就是要将自己当成王子和王后,别人看不起清洁工时,自己就要格外看重自己。万方本来已咧开嘴准备大笑的,马站长这一说后,他将笑声变作一句话说了出来。

    万方说:“有个胖女人故意用脚在我们屋子上面猛跺。”

    马站长说:“鞋子在外面脏了,进了门谁都会跺几下。”

    陈凯说:“可她天天如此,肯定是故意的。”

    马站长答应有空就到他们那里看看,然后一边挥手叫大家上班去,一边吩咐,风越大,扫街时越要小心,免得与行人惹起纠纷。大家用四川、河南和湖北的方言纷纷答应着。

    万方同陈凯是在亚洲大酒店附近的一处街口分手的,万方顺着江流的方向往下扫,陈凯与他相反,是逆流向上扫。

    北风吹了一整天,地面上的垃圾已先行汇聚到一处处各种各样的角落里。几个男人手挽手排成一排,冲着万方一点不准备躲闪地走过来。万方开始没注意,听见脚步声有些不对头,他一侧身,见人墙已逼近,连忙拖着扫帚跳着退了好几步,直到将整个路面都让给他们。男人们走过时,有人说这场风让乡巴佬扫大街时占了便宜,还没动手垃圾就自动归了堆。另一个人接着说,毛主席的话看来也有错,扫帚没到灰尘也会自己跑掉嘛。说话时,大家纷纷向地上吐了许多痰。万方等他们走远了,才低声回敬说,你们懂个屁,风将垃圾归了堆后反而更难扫。说完他用扫帚将一堆垃圾狠狠地扬到天上。一根细丝样的东西,出乎意料地飞得又高又远,落在一家餐馆前的霓虹灯上,霓虹灯冒了一阵火花,随之熄灭了半边。万方提心吊胆了一阵,餐馆里的人竟没发现,不见有人影出来观望。万方因此扫得更卖力了,他想早点离开此处远远的。拐角里的垃圾像是生了根,大扫帚挥舞不起来,万方不得不经常蹲下去,用手或捧或抠地将它们弄出来。

    万方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忽听见凭空里有人叫着他的名字。万方正蹲在地上,他随口应了一声。待站起来四处观望,周围并不见一个人,能动的只有一辆辆小汽车。这一声喊让万方琢磨了好久,如果是在家里,他会怀疑或许是遇上鬼了。城市里是不用这么顾虑的。不过,万方总也放心不下,毕竟这一声喊,证明了在这座城市里,除了环卫站的同伴以外,还有一个愿意与他交往的人。

    除了路灯以外,还在闪亮的只有霓虹灯。远处,亚洲大酒店门口还能见到一些女人晃动的身影。霓虹灯很明显不是为万方而闪烁,没有了对象,它就少了多半生气。在大扫帚的枝杈缝隙里,迷人的色彩也少有光鲜。陈凯好几次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对万方说,只有在这一时刻里,这座城市才属于他们。没有陈凯在身边,万方一点拥有的感觉也没有。实际上,他来到城市就是想拥有它的,至少也得让城市拥有他。万方的父亲在他很小时就告诉他,垸里从前来过一群叫作知青的城里人,一个个都是年轻英俊的模样,能歌善舞,能写会画,将垸里的青年人都迷疯了。父亲说知青有一个特别的物品,人人都揣着一只口琴,走到哪儿吹到哪儿。万方在对口琴的向往中长到十岁,他讨下母亲准备杀了给他过生日的那只大公鸡,自己抱到镇上卖了,获得的钱刚好让他买了一只口琴,然后将镇文化站阅览室里的那本无人触摸的《口琴演奏法》,偷偷塞进怀里,从此据为己有。他没对任何人说,他确实很多次听见口琴里发出大公鸡的呜鸣声。

    万方这时又一次想到了同垸的伙伴万有。万有与他同岁。在万方拥有一只口琴时,万有不知从哪儿弄到一把小提琴。万有做事向来都是神神秘秘的,从不将底细对别人说明。在他们长大的过程中,万方对口琴的把握,无论如何苦练,也只有万有对小提琴的理解一样好。万有还获得过县里器乐比赛小提琴组的一等奖。万方没有拿上奖状奖杯,县里没搞口琴比赛,不过在器乐比赛结束时的汇报演出上,专门让万方上台表演了一番,大家就说他其实也获得了一等奖。万有比万方早一年来到这个城市,听说混得很不错了,但万有还同以往一样,不让别人了解自己,别人只见过他坐着小汽车从城市往家乡跑。想到这些,万方就意识到那个叫他名字的人十有八九就是万有。一个月前,万方坐在垸前的草坡上,对着黄昏吹着口琴,看着一辆小汽车慢慢地从山下爬到身边,万有从车窗里伸出头来朝他喊,问他怎么还留在乡里,怎么还不进城去。万方没有回答,万有就驶车跑远了。第二天,万方便在家里收拾行李,第三天他就挤上了进城的长途客车。

    想起这些事,万方忍不住从口袋里掏出口琴,望了几眼,又忍不住吹起来。不知为什么,万方有些兴奋有些激动,他一扔扫帚,竟在当街上摇摇摆摆地演奏起来。他一点也没注意到,有一辆红色富康出租车在身后停了一阵,后排的窗玻璃还摇下了一道缝。

    站里的那辆比拖拉机还破的垃圾车咣咣当当地驶过来,猛地响了一下喇叭,司机冲着万方叫了声什么。万方回头看了看,依然吹着那没有完结的曲子。

    垃圾车声音消失后,万方又一次听见有人在喊自己。就像那音乐声一样,从风中飘过来的。万方稍将耳朵侧了侧,就沿着马路飞奔起来。那声音越来越清晰,万方已听清了是陈凯,找了一阵才发现陈凯躺在地上,满脸淌着艳得说南恃M蚍讲挥梦示椭莱驴潜蝗舜蛄耍ń值那褰喙ぃ恍⌒慕页臼裁吹呐奖鹑松砩希ぜ赶露臼质浅S械氖拢切┤顺隽似螅袷窃级说模芤钌弦痪洌绨屠校囟疾换嵘āM蚍揭驴偷揭皆喝ィ驴辉敢猓岵坏没ㄔ┩髑3驴得皇裁创蟛涣耍厣系囊坏闶裁词鳎恋揭桓龉返哪腥肆成希悄腥司统率郑晕鞘腥嗣涣ζ辉趺丛け福幌肽侨坊雇χ兀赶戮徒蛟瘟恕�

    万方说:“你有这大的块头,就同他过几招啊!”

    陈凯说:“这儿不是新县,若在新县,老子要打得他爬到厕所里吃屎。”说着他叹了一声,“我们的对手是整座城市!”

    万方说:“城市又不是他们的!”

    陈凯说:“那也未必属于我们!”

    万方说:“你这样想,那挨打是活该。”

    陈凯冷笑一声,从万方怀抱里挣出去,走到一家早已打烊了的酒店台阶上,解开裤带蹲了下去。不一会儿,风中有股臭气飘过来,万方怕惊醒酒店里的守夜人,不敢大声劝阻。

    偏偏在这时,有人突然在身后质问他们在干什么。万方一惊,待看清是马站长时,才放心下来。马站长指着马路边上挂着“爱我城市”的标语牌,用穿着皮鞋的脚在陈凯的屁股上踢了一下,问他是怎么理解的。陈凯指着自己脸上的血说,城市对他这般理解,他就对城市如此理解。陈凯又用手指了指那还在霓虹灯下冒着白气的一摊黑乎乎的东西。马站长不说话,拉上陈凯,要万方陪着去医院。陈凯不愿意,直到马站长说可以报销百分之五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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