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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醒龙自选集-第7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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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田毛毛的房间里将她强奸了。田毛毛回来后不敢说,直到今天傍晚突然肚子疼,送到医院里一检查说是宫外孕,这才说出事情真相。

    孔太平气疯了,他拿起电话吼叫着让黄所长马上来。

    几分钟后,黄所长就到了,听完情况,他二话没说,回头就走。

    二十分钟以后,黄所长打来电话说嫌疑人犯已押起来了。

    孔太平随后去了医院,田毛毛脸和手白得像面粉捏成的,两眼不看他,但是泪水在哗哗淌。舅舅和舅妈像木人一样待在床边。孔太平一个字也说不出,他转身找来院长,要他将这间病房的其余床位空着,不许安排别人,同时尽量封锁消息,不要让无关的人知道真相。院长对病床的事很为难。孔太平蛮横地说,不管他想什么办法,总之这间屋子不能有别人。他还加上一条,病历上也不能写宫外孕,只准写阑尾炎。

    孔太平见到黄所长时第一句话就问有没有将洪塔山上手铐,铐紧了没有。黄所长说他将洪塔山双手捆着吊在窗户上,脚下垫着一块踮着脚尖才能踩住的砖头。孔太平说就这样吊他个三天三夜。接着他又问能不能给洪塔山判死刑。听到黄所长说不能,他恨恨地说现在的法律太宽大了。他要黄所长加重刑罚,最少也要将这狗杂种弄成个废人。

    黄所长说这一点他能够办到。

    从派出所出来,孔太平又去了医院。他怕田毛毛万一有什么闪失,整夜都在她床边守着。

    天亮后不久,黄所长骑着摩托车来到医院,见孔太平冷静了些,就请他到自己家里,极小心地告诉他一件事。昨天晚上,赵卫东在财政所喝酒,可能是喝多了,在丁所长面前炫耀自己如何计谋,当初让田毛毛去养殖场就是为现在的变故留下的伏笔,他早就看出洪塔山对田毛毛不怀好意。现在就看孔太平还保不保洪塔山。没有洪塔山,孔太平的半壁江山就不存在了。丁所长一向与赵卫东走得近,听了这话后也觉得赵卫东这人太可怕,他不好直接告诉孔太平,就托黄所长转告。

    孔太平听完这些,一下子清醒过来。

    孔太平在黄所长家里想了半天,吃中午饭时,才开口问洪塔山现在的情况如何。

    黄所长说一切照旧。孔太平叹了一口气后,让黄所长赶紧叫人将洪塔山从窗户上放下来,不能再吊了。

    黄所长问他,怎么不想将洪塔山杀了或者弄废了?

    孔太平说,谁叫我当了这管着几万人吃喝的官呢!

    黄所长长叹一声,说这样做才是正确的。

    黄所长又说,孔太平昨晚的言行有些过激,但这种反应也是对的,只有这样才让人觉得孔太平是个有血有肉的领导,如果连自己的亲人有难都不管不顾,这样的人官当得越大,老百姓的灾难越深重。

    黄所长还告诉孔太平,自己根本就没有用那些法子折磨洪塔山,他虽然被关着,但在小屋之中还有自由。

    孔太平盯着黄所长看了好久,才揪着自己的头发说,如果再有别的选择,我决不当这窝囊官。

    孔太平一直没去镇里办公,一天到晚待在医院里。镇里有什么事,分管的人就来医院请示他。镇上许多困难,在说给孔太平听的同时,舅舅和舅妈也同时听见了。到了第三天,几乎所有人来后都要说养殖场不能就这么群龙无首,否则全镇干部职工就没有钱买过年米了。

    孔太平对这些情况一概不表态。

    第四天上,舅舅对他说,他应该去上班,为百姓做点事。孔太平说他在这里也是为百姓做事。舅舅说了这一句又不说话了。过了好久,舅舅突然开口要孔太平出去一下,他一家人要商量一件事。孔太平一出门,舅舅就将门反锁上。他在门缝中听不出里面在说什么,不一会儿,屋里传出两个女人的号啕大哭声。

    孔太平急得用拳头直擂门。

    女人的哭声低下来时,舅舅将门打开放孔太平进屋。

    舅舅用揪心的语调说,我们说定了,不告姓洪的了!让他继续当经理,为镇里多赚些钱,免得大家受苦。

    孔太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说,我——直想说这话,可我没脸说,我没本事将西河镇搞好,却害得表妹受这等罪孽!

    孔太平说着话,眼泪像河水一样淌出来。

    舅舅要田毛毛提前出院回家去休养。孔太平问过医生,并得到允许,便替他们办了出院手续,然后用车将他们送回家。回转来,孔太平让黄所长将洪塔山放了。黄所长说他知道事情会是这样的结局,所以连口供也没录。洪塔山出来时,要找孔太平谢罪。孔太平不想与他见面,除了继续让他当养殖场的经理外,什么话也没传给洪塔山。

    第二天,洪塔山就让司机开着桑塔纳送自己到省城去了。孔太平许诺的日期已经很近了,收上来的钱离给全镇吃财政饭的人发两个月工资还差得远。他没办法,只好真的回家翻箱倒柜将妻子八万元钱存折找出来,他打算以此作抵押,找银行贷些钱。就在他跨进镇工商银行大门时,小赵追上来告诉他,洪塔山在省城将桑塔纳卖了,汇了十几万元钱回来给镇里发工资。

    工资刚发完,县里通知孔太平到地委党校学习,同行的还有东河镇的段书记。两个人住在一个房间话却不多。有一天东河镇有人给老段送来不少茶叶。老段让他尝了尝,他觉得味道非常好。老段得意地说这叫冬茶,刚焙的,他每年只做十斤这种茶叶。孔太平说,这时候采茶叶,霜冻一来茶树不就要冻伤吗?老段说一棵茶树才几个钱,我用这十斤茶叶换来的效益,不知要超过它多少倍。

    刚好这天黄所长带着洪塔山来看孔太平。洪塔山在这段时间里做成了几笔生意,镇里的经济情况眼见着有所好转,孔太平听后对他说,再出去时将镇完小的杨校长带出去,找家大医院检查一下,看他是不是患了前列腺癌。洪塔山心领神会地一连三遍说,要孔书记放心。

    孔太平将段书记留在屋子里的冬茶拈了点,泡给黄所长和洪塔山喝,还讲了冬茶的来历。他最后才说,如此名贵的冬茶,一定是要送给一些关键人物。黄所长当即骂了几句。

    喝罢茶,孔太平提出到外面走一走。

    黄所长推说想躺一会,没有去。

    孔太平领着洪塔山出了党校后门,进到一片僻静的树林。走了几步后,孔太平忽然转身对着洪塔山就是几拳。洪塔山晃了几下没有倒,但他也没还手,任凭孔太平的拳脚雨点般落在自己身上。

    孔太平踢了最后一脚后问,我待你怎么样?

    洪塔山说,很好。

    他俩回屋后,黄所长依然躺在床上。

    夜里,东河镇的段书记拿上茶叶出门了。过了几天那些冬茶又被人送回。老段很奇怪,以为是味道不好,便打开一只密封的盒子检查。盖子一揭开,上面有张字条。字条上写着:有权喝此茶者请三思,如此半斤茶叶可使一亩茶树冻死。再检查其他盒子,都有类似的字条,只是有些言语更激烈些。

    一九九五年十月九日完稿于汉阳南湖纺织疗养院
………………………………

挑担茶叶上北京 1

    今年的第一场北风从昨天天黑之后开始刮了整整一个晚上,早上起来时满地一派萧条。门洞和台阶上,枯叶与杂草铺了厚厚一层,一些勺子似的枯叶里盛着浅浅的尘土沙粒。稻场上干净得如同女人那搽过雪花膏的脸,黄褐色的地皮泛着油光和油光中厚薄不匀的粉白。田野上滚动着带着牙齿的干燥气旋。往日绿色的风韵犹如半老徐娘,眼见着已经无法抵挡那几片飘飞的枯叶的诱惑与勾引。飘飞的枯叶是只鬼魂。一会儿上下跳跃,一会儿左右回旋,它呜呜一叫衰败的消息就响彻了。

    石得宝嘴里叼着牙刷往门口走,他看见石望山扶着一把竹枝扫帚站在稻场中间。

    石望山是他的父亲。父亲每天总是起得很早,开门第一件事就是打扫家门前的这块稻场。被夜幕从日落蒙盖到日出后,稻场上总会堆着十几堆冒着热气的猪粪狗屎。公鸡母鸡除了也做做小巧玲珑的龌龊之事外,一早起来便在这空荡之处使劲地筛着痒,抖落笼中憋坏的羽毛,把地上弄成毛茸茸的一片。还有禾草枝叶,这些既无翅膀也无脚的东西,永远都会在黑暗中不声不响地来到稻场上。垸里能看见石望山扫地的人不是很多,他们通常只是看看被石望山扫得干干净净的稻场,然后提着裤子钻进稻场边各家的厕所。父亲在风中伫立,任凭北风用头和尾戏弄着他那很旧了的衣襟。

    石得宝刷完牙,一仰脖子咕哝哝漱了一阵,猛一吹,一口水喷出很远。

    “这地不用扫了!”他说。

    “天变冷了,早上别让风吹着,回屋吧!”他又说。

    石得宝说了两句,石望山没有理他。地上有两行蹄印。一行是牛走过的,一行是猪走过的。石得宝感觉父亲也发现蹄印了。他望着父亲放下扫帚去到屋檐上取了一把锄头,然后一个个蹄印地修整那些小坑小凹。石得宝转身进屋,那行大的蹄印已踩在眼睛里,小的蹄印则是踩在心上。他有点叹息父亲现在是英雄无用武之地。

    妻子在房里唤了一声,石得宝连忙过去,见她是要解手,就扶着她下了床,走到马桶边坐下。屋子里水响一阵,他又过去扶着妻子回到床边。妻子往床沿一趴,要他拿条热毛巾帮忙揩揩下身,说是被马桶里溅起来的水弄脏了。石得宝拿来毛巾替她揩干净时,她嘴里不停地埋怨丈夫不该又起晚了,又倒不成马桶。

    妻子四天前开始发烧,而且不想吃任何东西,医生来看过两次总说是小毛病不要紧,但发烧总不见退。人虚得骨头像棉花做的,连马桶也无力端出去倒。

    石望山自己一生没有给女人倒过马桶,作为父亲,他也不允许石得宝做这种伤男人阳气的下贱之事。自妻子病倒之后,石得宝的一举一动都在父亲的监督之下,父亲怕他夜里偷偷给妻子倒马桶,将前门后门都上了锁,不给他以任何机会。石得宝没敢将这一点告诉妻子,只说自己趁早上父亲还没起床时去倒马桶。但是父亲每次都比他起得早。

    妻子在床上躺好后,石得宝用手摸了摸她的脸。妻子将他的手从脸上取下来搁到自己胸脯上,要他捏一捏。石得宝捏了两下,不忍心再捏,虽然心里有些挂惦,他还是能克制住。妻子说对不起他,让他天天受累,自己又没办法慰劳他。他正想说老夫老妻的怎么还说这种话,石望山在外面叫起来。

    父亲指着光秃秃光溜的小路远端。

    “那是不是会计金玲?”父亲说。

    “好像是她。”石得宝回答说。

    “我看就是她,你瞧那一双手摆得像电视里的人。”父亲言语有些不欣赏的意思。

    “这一大早,她跑来干什么!”石得宝问自己。

    花花绿绿的小点点,从树梢慢慢滑到树根。山坡上的小路是挂在稻场边那棵树叶几乎掉尽的老木梓树上的。老木梓树下落叶铺成一片金黄,树上雪白的木梓树籽衬映着粗黑的树干。金玲从这样的背景里出现,让石得宝多多少少吃了一惊。

    “这么大的垸子,怎么就你家的两个男人起来了?”金玲脆脆地说。

    “难怪大家都要选你当村长,几代人都这么勤快。”金玲又说。

    “还不如你哩,你一大早就赶了这么远的路。”石得宝说。

    “哪里,我昨晚在得天副村长家里打了一通宵麻将,我赢了他们,不好意思提出散场,只好奉陪到底。”金玲说。

    石得宝本来要提醒她,女人打麻将不能太熬夜了,一记起妻子正躺在床上养病,就没将这话说出口。他只问了问都是哪四个人,听说除了她和副村长石得天,另两个人也都是村干部,他心里就不高兴起来,忍了几下没忍住,就责怪他们不应该老是几个村干部在一起搓,最少也应该叫上一两个普通群众,免得大家说村干部腐败。金玲不以为然地分辩道,如果同群众一起搓,群众赢了当然无话可说,若输了说不定会背上欺压群众、鱼肉百姓的罪名。金玲的话让石得宝笑起来。他将金玲让进屋。

    金玲没说正经事,却先进房里看望石得宝的妻子。

    两个女人拉着手说话,石得宝站在一旁,心里在不停地盘算可不可以叫金玲帮忙将马桶倒了。他正在琢磨,妻子自己先开口了。

    “病了几天,马桶也没人倒。”妻子望着金玲。

    “男人都是这样,别做他们的指望。”金玲说。

    “想叫人帮个忙又没气力喊。”妻子还在这上面绕。

    金玲却岔开话题,劝她早点去镇上找医生会诊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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