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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行者(选章)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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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天,学校里气氛很好,村干部来过几趟了,大家一起将每间屋子细细察看,哪儿要修,哪儿要补。村长余实表态,发下来的奖金,村里一分钱不留,全部给学校作修理费,让老师和学生过一个温暖舒适的冬天。余校长将这话在各班上一宣布,学生们都朝着屋顶上的窟窿和墙壁上的裂缝欢呼起来。余校长还许诺,若是修理费能省下一点,还可以免去部分学生的学费。余校长说“部分学生”时,目光在那些家庭特别困难的学生身上不停打转。
大约过了十来天,下午,张英才没有课,就到溪边洗头洗衣服,边洗边吹着口哨,也是吹那首《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他边吹边想,这一段,孙四海和邓有米的笛子里,总算有欢乐的调子飘出来。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喊,回头一看,很高的石岸上站着万站长。
张英才甩了甩手上的泡沫,正待上去,万站长已经跳了下来,铁青着脸,不问三七二十一,劈头盖脸就是两个耳光,打得张英才险些滚进溪水中。
张英才捂着脸委屈地说:“你凭什么一见面就打人?”
万站长说:“打你还是轻的,你若是我的儿子,就一爪子掐死你!”
“我又没有违法乱纪。”
见张英才还不服气,万站长更生气了。
“若是那样,倒不用我管。你为什么要写信告状?天下就你正派?天下就你眼睛看得清?我们都是伪君子、睁眼瞎?”
“我也没写别的,就是说明了事实真相。”
“你以为我就不晓得这穷鬼都不肯来的地方,实际入学率只有百分之六十几?你晓得我在这儿教书时,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入学率才达到多少吗?臭小子,才百分之十六呀!我告诉你,别以为你比他们能干,如果这儿实际入学率能达到百分之九十几,让余校长他们当全国模范都算委屈,要当教育部部长才合适。”
万站长要他洗完衣服后回屋里待着,学校里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不要出来。
张英才被几巴掌打怕了,老老实实地待在自己屋里。
天黑前的降旗仪式上,余校长第一次喊“奏国歌”,笛子没有响。余校长喊了两遍,还是不行。他不得不用异样的声音第三次喊:“奏国歌!”笛声才沉重地响起来。
之后,孙四海开始拼命地劈柴。
孙四海用斧头将柴连劈带砸,弄成粉碎,嘴里一声声咒骂着:“狗杂种!狗杂种!”直到余校长叫他去商量一件事。
万站长很晚才到张英才房中,灯光下脸色有些缓和了,他在张英才的床上斜躺了好久,才长叹一声。
“你只花一张邮票钱,就弄掉了学校的先进和八百元奖金,余校长早就指望用这笔钱来维修教室。其实,这儿的情况县里完全清楚,想提高这里的入学率,比别处抓高考升学率还难,都同意界岭小学当先进,你捅了一下后就不行了,窗纸捅破了漏风!”
张英才想分辩几句,万站长不让他说。
“我让余校长写了一个大山区适龄儿童入学难的情况汇报,做个补救,避免受到通报批评。我和他们谈了,让他们有空将每个学生入学时的艰难过程和你说说,你也要好好听听,多受点教育。”
话音刚落,万站长就睡着了。
万站长的鼾声很大,吵得张英才入梦迟了。早上醒来一看,床那头已经没有人了。
早饭后,张英才拿着课本往教室那边走,半路上碰见孙四海。孙四海对他说:“你休息吧,今天的课我来上!”
张英才说:“不是说好,这个星期的课由我上么?”
孙四海不冷不热地说:“让你休息还不好么!”
“休息就休息,累死人了,我还正想请假呢!”
张英才很不高兴,昂头说完后,转身就走。
第二天,几乎是在头天的同一个地方又碰上孙四海。
“你不是请假了?怎么还往教室跑!”
张英才说不出话来,心里却是真生气了。
万站长走后,张英才明显感到大家对他很反感。孙四海见他时,只要一开口,话里总有几根不软不硬的刺。邓有米更干脆,远远地看见他,就往旁边躲。余校长也很气人,张英才向他汇报,说孙四海剥夺了他的教学权利,他竟然装聋,东扯西拉的,还煞有介事地解释,自己的耳朵一到秋冬季节就出问题。开头几天,张英才还以为只是孙四海发了牛脾气,闹几天别扭也就过去了。过了两个星期仍没让他上课。余校长和邓有米也不出面干涉,他就想,这一定是他们的合谋,目的是撵他走。
晚上,张英才看见一只手电筒灯光在往余校长屋里挪。到了门口亮处,认出是邓有米。随后,孙四海也去了。张英才猜想,一定是开黑会,不然为何单单落下他一人!
张英才越想越来气,忍不住推门闯进会场,进屋就叫:“学校开会,怎么就不让我一人参加?”
孙四海说:“你算老几?这是学校负责人会议。”
张英才一下子愣住了,退不得,进不得。
最后还是余校长表态:“就让张老师参加旁听吧!”
张英才不客气地坐了下来。听了一阵,才弄清楚他们是在研究冬天即将来临,如何弄钱修理校舍等问题。
大家都闷坐着不说话,听得见旁边屋里,学生们为争被子细声细语地争吵。
闷到最后,孙四海憋不住说:“只有一个办法。”大家精神一振,眼巴巴地望着孙四海。孙四海犹豫一番,终于开口说:“只有将我那窖茯苓提前挖出来卖了,变出钱来借给学校,待学校有了收入时再还我。”
余校长说:“这不行,还不到挖茯苓的季节,这么多茯苓,你会亏好大一笔钱的。”
孙四海说:“总比往年跑了香强多了。”
余校长说:“既然这样,那我就代表全校师生愧领了。”
“要是评上了先进,不就少了这道难关!”一直低头不语的邓有米抬起头小声嘟哝,说了之后,又露出一副后悔的样子,恨不能收回这些话。
余校长问:“还有事没有,没有事就散会。”
张英才说:“我有件事。我要求上课。”
余校长说:“过几天再研究,这是小事,来得及。”
张英才说:“不行,人都在,你们今天就得给我回个话。”
孙四海突然提高声调说:“张英才,你别仗势欺人。什么时候研究是领导考虑的事,就是现在研究,你也得先出去,等研究好了,再将结果通知你。”
张英才无话,只好先行退出,他又没胆子候在门外的操场上,只好回到自己的屋里,用耳朵和眼睛同时注意着外面的动静。
不一会儿,孙四海过来,隔着窗子说了一句更气人的话。
“我们研究过了,大家一致决定,下一次再研究这事。”
张英才气得直擂床板,用牙齿将枕巾咬成团,塞在嘴里狠命嚼,才没有跳到操场上破口大骂。
学校一如既往,不安排张英才的课。哪怕是请了学生家长来帮忙挖茯苓,孙四海不时要跑去张罗,也不让张英才替一下。茯苓挖到第二天中午,山上一片喧哗。张英才以为出事了,心里有些幸灾乐祸。
没过多久,孙四海兴冲冲地从山上下来,手里捧着一个灰不溜秋的东西,嘴里叫着:“稀奇,真稀奇,茯苓长成人形了!”
张英才忍不住也凑拢去看,果然,一只大茯苓,长得有头有脑,有手有脚,极像一个小娃娃。余校长从孙四海手里接过茯苓人。细看一遍后,遗憾地说:“可惜挖早了点,还没有长成大人,要是长得分清男女,就值大价钱了,说不定还能成为国宝。”
孙四海愣了一阵,才回过神来,双手一用力,将茯苓人的头、手、脚一一掰下来,扔到张英才的脚下。张英才见孙四海的眼里冒着火,不敢吱声,扭头回屋,将自己反锁起来。
张英才想了好久,觉得老这么斗也不是事,回避一阵也许能使事情有所转化。他向余校长交了一张请假条。余校长立即签了字,还说一个星期若不够,延期一两个星期都行。张英才拎上一只包,装上牙刷毛巾和给姚燕的信,外加那本小说,就下山了。
下山后,他没有回家,直接去乡里见万站长。
舅妈李芳站在门口说,万站长到外地参观去了。
李芳的样子明显是不想让他进屋。张英才只好在心里骂:你这个母夜叉,难怪丈夫会在外面偷情!嘴里依然道了谢。
出了教育站,看见从县城开来的末班车停在公路边上。车上人不多,有不少空位,他摸摸口袋里的钱,打定主意,干脆上一趟县城,他想到县文化馆看看,如果运气好,碰上那位写了如此好的小说的干部,就将心里的话全部说给他听听。张英才一上车,车就开了,走了两个小时,在县城边,他叫了停车。张英才记得姚燕家在城郊,父母是种菜的。上高二时,学校开运动会,张英才参加万米长跑,曾经从姚燕家门前路过。张英才记得具体方位,一路找过去,还真让他找到了。大门上着锁,听邻居说,姚燕的父母上省城看姑娘去了。张英才本没有见姚燕家人的意思,只想认路朝拜一下。转身再到县文化馆,一打听,这才真正失望:那位写小说的干部,已经作为人才,调到省文化厅去了。
张英才的第三个愿望是看电影。他发现电影院居然不清场,看了上一场,只要不出去,就能接着看下一场,虽然是同一部电影,张英才还是一口气看了三遍,直到电影院关门为止。
从电影院出来,张英才就去那家农友旅社。过去父亲来学校看他总住那儿。同学们还用此事笑话他。他和父亲说了几次,父亲不肯改,仍住农友旅社。张英才不去想为什么自己也只能住农友旅社,找到地方,交了两元钱,登记了一个床铺,也不去看看,拿了号码牌,出门买了一碗清汤面,三下两下吃完,回到旅社,蒙头就睡。
后半夜,那些要赶早去集贸市场上抢占位置的人,早早地就将张英才闹醒了。他跟着那些人起来,去车站搭车,到了候车室,才发现自己也起得太早了点。候车室里只有几个要饭的躺在那儿,他在那里坐下也不是,站着也不对。
幸好候车室的报栏上还夹着一张旧报纸,张英才站过去,从头开始看,连最小的标点符号也要看清楚是顿号还是逗号。看到第二版,突然发现一篇通讯员文章,是说这次贯彻义务教育法工作大检查的,从头到尾全是好话,居然还点名表扬了万站长,说自他任教育站长以来,西河乡义务教育工作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张英才将这张报纸看完之后,又集中注意力来研究这篇文章。连着看了好几遍,脑子里的思索次数就更多了。
随着有人将要饭的人撵出候车室,车站里慢慢热闹起来了。
好不容易回到西河乡,没想到刚下车就遇上蓝飞。
张英才夜里没睡好,有些恍惚,想躲开已经来不及。
更想不到蓝飞会主动迎上来,问他何时回去上课。
张英才一时大意,脱口说了句:“上个鬼的课!”
再听蓝飞说出来的话,张英才忽然明白,自己的事已被大风从山上刮到山下来了。
蓝飞说:“鬼才不上课!你是教育站用红头文件批准的教师,不说为万站长争口气,也要为自己留点尊严!”
蓝飞胸有成竹地为张英才出主意,要他回去后,装出一副准备进行转正考试的样子。蓝飞断言,不出三天,那几个民办教师就会想尽办法来巴结他。到了那一步,他就是界岭小学的阿弥陀佛了。
蓝飞说完自己的想法后,不清楚是叹息别人,还是叹息自己,或者只是发泄心中郁闷,他将嘴张得大大的,对着太阳长长地吁了一下。一直侧面对着别处的张英才,情不自禁地随着他的表情看过去,刚刚还是万里无云的天空,仿佛也被触动了伤心事,变得阴阴的。他俩都没有将心里想到的话说出口,似他们这类只是民办教师初级阶段的人尚且如此,界岭小学的那帮民办教师,少的干了十几年,多的干了二十几年,日日夜夜对转正的渴望,早已化为一种心情之癌,成了永远的不治之症。
张英才在心里接受了蓝飞的主意后,回家吃了顿中饭,又让母亲准备几样可以存放的菜,便赶回学校。路过细张家寨时,张英才看到万站长的自行车,放在一户人家的门口。不用猜他也明白,那一定是蓝小梅的家。过了细张家寨,便全是上坡路。脚步一慢,就有时间想事情了,特别是遇上一阵大风,吹得身上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