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摹�
这少年胡涂乱抹一样不知留下几笔舒坦的高山大岭,包容了人生中的全部苦难和忧伤、艰辛和困惑。
父亲对我说,我小时候每天一面跑五十里路到大崎山砍一担柴。
我对父亲说,我小时候每天一面跑三十里路到余家冲砍一担柴。
大崎山在江边,余家冲在山里,都是由大别山用泪水和汗水浆砌而成的。
父亲说你小时候没有我小时候苦。
我说你那是旧社会我这是新社会。
母亲连忙出来圆场,唤着我的乳名说一家兄弟姐妹五个就我吃苦最多。
这些也是在上山前说的。母亲忧伤的回忆几使我欲弹珠泪。
看看这山,不能不再次想起父亲。用松枝撩开雾带,想找见哪条路是父亲曾赤脚丈量过的。用亲情嗅遍森林,想觅得哪棵树是父亲歇荫时倚靠过的。用舌尖挑起一枚野果,想寻回父亲饥饿时那种难言的感受。
每每惊回首的公路上,汽车温顺得如一只小羊缓缓地行驶着。脉脉的细水挂在山崖上,摆动成飘柔的秀发。风瘦瘦地不紧不慢不轻不重地散着步,沿着容不下许多人的小路,似语非语、似笑非笑,分明一往情深地款款而行,偶尔打旋,驻足在山后的某个传说里,做一回回眸,又做一回凝望。竹子在摇曳着诉说,说它的潇洒,说它的英俊,说它的骨肉,说它的深情,说它不喜欢藤,不喜欢一切攀援之物,它把自己的话絮絮地细细地点滴在含蓄的叶尖上,幽幽逃避着那些守望的眼睛。而山中九月底的太阳,晒不落在春天就飘上树梢的叶子,晒不蔫载不起许多晨露的弱草,轻轻地从我们的左眼里起床,悄悄地落在我们右眼里安歇,听不见它划过蓝天的桨声,却将桨叶搅起的剪剪风洒向山,洒向在九月的紫光里晒太阳的我们。
这些都不属于父亲。
裸露着青铜黑褐斑驳遒劲的古城墙依然在山里卧成盘龙,古寨门东西南北,正是男人的五指之缝。风可以掠过,路可以穿过,竹可以拂过,太阳可以划过。古寨门的胸怀是铁石做成的。如古寨门一样听不懂倾诉的还有一树古松。戴着苍茫的扁平树冠,如戴着陈年旧草帽,草帽的年轮已不再年轻,凸突在石缝间的老根无法掩饰岁月漫长之河,古松的脉络里却涌动一股浓郁如烈酒的芬芳。于是,它便在自信孤傲中挺拔起一副傲慢而轻蔑的模样,不管周围的一切是怎样的嫉妒。还有坦然安卧林间的巨大孤石,无须烟火,不见蓬勃,愣愣地做成古城墙、古寨门和古松们的心脏。于是,峭立于大岭之上的夕照壁,便成了它们饱经沧桑的面颊,风雨也来,冰雪也来,日月也来,轮轮番番过后,成熟的印记也来了。
我还是找不着!
也许找着了于心已无处存放。
昨夜的半个月亮又搁在星云的梳妆台上了。
我们从这山走向那山,这山低,那山高。这山小,那山大。
守望台的石壁上写着或刻着许多谁谁某某到此一游的字样。我忽然想起,父亲也许该对我说声对不起,他当初不该没有在哪个可以蛊惑人的地方留下纪念。我也不会。我不是来一游的!我是朝拜者,我眼里燃着三炷香,纵然此山不留人,也无法拒绝我永远寄托此心!月光把人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森林又将它**得零零碎碎,但不管怎样,我知道它的飘落依然全在山上。
我记得我是父亲的儿子。
我就不再寻找父亲了。
昨天的月亮是在半山腰上,今天的月亮是在山顶上。昨天的半个月亮本是比今天的半个月亮小,今天的半个月亮本该比昨天的半个月亮大。
置身山上,忽觉身边似有默默哭声,一颗颗蕴藏天下百般波澜的泪珠,一次次地淹没了脚下的山。
我想说,是该哭!哭多少总比笑好一点!
面对大山,我也想哭!可是,我不能!因为我是男人!
一九九一年九月十七日于大崎山
………………………………
抱着父亲回故乡
抱着父亲。
我走在回故乡的路上。
一只模模糊糊的小身影,在小路上方自由地飘荡。
田野上自由延伸的小路,左边散落着一层薄薄的稻草。相同的稻草薄薄地遮盖着道路右边,都是为了纪念刚刚过去的收获季节。茂密的芭茅草,从高及屋檐的顶端开始,枯黄了所有的叶子,只在茎干上偶尔留一点苍翠,用来记忆狭长的叶片,如何从那个位置上生长出来。就像人们时常惶惑地盯着一棵大树,猜度自己的家族,如何在树下的老旧村落里繁衍生息。
我很清楚,自己抱过父亲的次数。哪怕自己是天下最弱智的儿子,哪怕自己存心想弄错,也不会有出现差错的可能。因为,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抱起父亲,也是我最后一次抱起父亲。
父亲像一朵朝云,逍遥地飘荡在我的怀里。童年时代,父亲总在外面忙忙碌碌,一年当中见不上几次,刚刚迈进家门,转过身来就会消失在租住的农舍外面的梧桐树下。长大之后,遇到人生中的某个关隘苦苦难渡时,父亲一改总是用学名叫我的习惯,忽然一声声呼唤着乳名,让我的胸膛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温厚。那时的父亲,则像是穿堂而过的阵阵晚风。
父亲像一只圆润的家乡鱼丸,而且是在远离江畔湖乡的大山深处,在滚滚的沸水中,既不浮起,也不沉底,在水体中段舒缓徘徊的那一种。父亲曾抱怨我的刀功不力,满锅小丸子,能达到如此境界的少之又少。抱着父亲,我才明白,能在沸水中保持平静是何等的性情之美。父亲像是一只丰厚的家乡包面,并且绝对是不离乌林古道两旁的敦厚人家所制。父亲用最后一个夏天,来表达对包面的怀念。那种怀念不只是如痴如醉,更近乎偏执与狂想。好不容易弄了一碗,父亲又将所谓包面拨拉到一边,对着空荡荡的筷子生气。抱着父亲,我才想到,山里手法,山里原料,如何配制大江大湖的气韵?只有聚集各类面食之所长的家乡包面,才能抚慰父亲五十年离乡之愁。
怀抱中的父亲,更像一枚五分硬币。那是小时候我们的压岁钱。父亲亲手递上的,是坚硬,是柔软,是渴望,是满足,如此种种,百般亲情,尽在其中。
怀抱中的父亲,更像一颗坨坨糖。那是小时候我们从父亲的手提包里掏出来的,有甜蜜,有芬芳,更有过后长久留存的种种回甘。
父亲抱过我多少次?我当然不记得。
我出生时,父亲在大别山中一个叫黄栗树的地方,担任帮助工作的工作队长。得到消息,他借了一辆自行车,用一天时间,骑行三百里山路赶回家,抱起我时,随口为我取了一个名字。这是唯一一次由父亲亲口证实的往日怀抱。父亲甚至说,除此以外,他再也没有抱过我。我不相信这种说法。与天下的父亲一样,男人的本性使得父亲尽一切可能,不使自己柔软的另一面,显露在儿子面前。所谓有泪不轻弹,所谓有伤不常叹,所谓膝下有黄金,所谓不受嗟来之食,说的就是父亲一类的男人。所以,父亲不记得抱过我多少次,是因为父亲不想将女孩子才会看重的情感元素太当回事。
头顶上方的小身影还在飘荡。
我很想将她当作是一颗来自天籁的种子,如蒲公英和狗尾巴草,但她更像父亲在山路上骑着自行车的样子。
在父亲心里,有比怀抱更重要的东西值得记起。对于一个男人来说,一辈子都在承受父亲的责骂,能让其更有效地锤炼出一副更能够担当的肩膀。不必有太多别的想法,凭着正常的思维,就能回忆起,一名男婴,作为这个家庭的长子,谁会怀疑那些聚于一身的万千宠爱?
抱着父亲,我们一起走向回龙山下那个名叫郑仓的小地方。
抱着父亲,我还要送父亲走上那座没有名字的小山。
郑仓正南方向这座没有名字的小山,向来没有名字。
乡亲们说起来,对我是用“你爷爷睡的那山上”一语作为所指,意思是爷爷的归宿之所。对我堂弟,则是用“你父亲小时候睡通宵的那山上”,意思是说我那叔父尚小时夜里乘凉的地方。家乡之风情,无论是历史还是现世,无论是家事还是国事,无论是山水还是草木,无论是男女还是老幼,常常用一种固定的默契,取代那些似无必要的烦琐。譬如,父亲会问,你去那山上看过没有?莽莽山岳,叠叠峰峦,大大小小数不胜数,我们绝对不会弄错,父亲所说的山是哪一座!譬如父亲会问,你最近回去过没有?人生繁复,去来曲折,有情怀而日夜思念的小住之所,有愁绪而挥之不去的长留之地,只比牛毛略少一二,我们也断断不会让情感流落到别处。
小山太小,不仅不能称为峰,甚至连称其为山也觉得太过分。那山之微不足道,甚至只能叫作小小山。因为要带父亲去那里,因为离开太久而缺少对家乡的默契,那地方就不能没有名字。像父亲给我取名那样,我在心里给这座小山取名为小秦岭。我将这山想象成季节中的春与秋。父亲的人生将在这座山上分成两个部分,一部分称为春,一部分叫秋。称为春的这一部分有八十八年之久,叫着秋的这一部分,则是无边无际。就像故乡小路前头的田野,近处新苗茁壮,早前称作谷雨,稍后又有芒种,实实在在有利于打理田间。又如,数日之前的立冬,还有几天之后的小雪,明明白白提醒要注意正在到来的隆冬。相较远方天地苍茫,再用纪年表述,已经毫无意义!
我不敢直接用春秋称呼这小山。
春秋意义太深远!
春秋场面太宏阔!
春秋用心太伟大!
春秋用于父亲,是一种奢华,是一种冒犯。
父亲太普通,也太平凡,在我抱起父亲前几天,父亲还在牵挂一件衣服;还在操心一点养老金;还在希望新婚的孙媳何时为这个家族添上男性血脉;甚至还在埋怨距离手边超过半尺的拐杖!父亲也不是没有丁点志向,在我抱起父亲的前几天,父亲还要一位老友过几天再来,一起聊一聊“十八大”;还要关心偶尔也会被某些人称为老人的长子,下一步还有什么目标。
于是我想,这小山,这小小山,一半是春,一半是秋,正好合为一个秦字,为什么不可能叫作小秦岭呢?父亲和先于父亲回到这山上的亲友与乡亲,人人都是半部春秋!
那小小身影还在盘旋,不离不弃地跟随着风,或者是我们。
小路弯弯,穿过芭茅草,又是芭茅草。
小路长长,这头是芭茅草,另一头还是芭茅草。
轻轻地走在芭茅草丛中,身边如同弥漫着父亲童年的炊烟,清清淡淡,芬芬芳芳。炊烟是饥饿的天敌,炊烟是温情的伙伴。而这些只会成为炊烟的芭茅草,同样既是父亲的天敌,又是父亲的伙伴。在父亲童年的一百种害怕中,毒蛇与马蜂排在很后的位置,传说中最令人毛骨悚然的鬼魂,亲身遇见过的莹莹鬼火都不是榜上所列的头名。被父亲视为恐怖之最的正是郑仓垸前垸后,山上山下疯长的芭茅草。这家乡田野上最常见的植物,超越乔木,超越灌木,成为人们在倾心种植的庄稼之外的最大宗物产。八十年前的这个季节,八岁的父亲正拿着镰刀,光手光脚地在小秦岭下功夫收割芭茅草。这些植物曾经割破少年鲁班的手。父亲的手与脚也被割破了无数次。少年鲁班因此发明了锯子。父亲没机会发明锯子了。父亲唯一的疑惑是,这些作为家中唯一柴火的植物,为什么非要生长着锯齿一样的叶片?
芭茅草很长很逶迤,叶片上的锯齿锋利依然。怀抱中的父亲很安静,亦步亦趋地由着我,没有丁点犹豫和畏葸。暖风中的芭茅草,见到久违的故人,免不了也来几样曼妙身姿,瑟瑟如塞上秋词。此时此刻,我不晓得芭茅草与父亲再次相逢的感觉。我只清楚,芭茅草用罕有的温顺,轻轻地抚过我的头发,我的脸颊,我的手臂、胸脯、腰肢和双腿,还有正在让我行走的小路。分明是母亲八十大寿那天,父亲拉着我的手,感觉上有些苍茫,有些温厚,更多的是不舍与留恋。
冬日初临,太阳正暖。
这时候,父亲本该在远离家乡的那颗太阳下面,眯着双眼小声地响着呼噜,晒晒自己。身边任何事情看上去与之毫无关系,然而,只要有熟悉的声音出现,父亲就会清醒过来,用第一反应拉着家人,毫无障碍地聊起台湾、钓鱼岛和航空母舰。是我双膝跪拜,双手高举,从铺天盖地的阳光里抱起父亲,让父亲回到更加熟悉的太阳之下。我能感觉到家乡太阳对父亲格外温馨,已经苍凉的父亲,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