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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时才知道,什么是宦海深沉。
尹知府立刻给他上了一课。
哪有什么举贤不避亲的事情,有的,也是以权谋私。当年张太岳担任首辅的时候,他的三个儿子,张懋修是万历八年的状元及第,张嗣修也是万历五年一甲第二名,张敬修在万历八年同时及第。后来,这就成为张居正罪状奸党的论据了。
所以官场遇见这种事情,往往都是权力交换,貌离神合。你在一方面帮我,我在另外一方面帮你,很少有张居正这样吃相难看的……
现在,尹知府给他下套,他不小心钻了进去,也只能自认倒霉。
不过区区府试,还没有到污他名声的地步。毕竟,白贵也是案首,按例是必取的。
“此子,运气好啊。”
张将军心中幽幽叹了一口气,心里也没对白贵有太多的抱怨。这是他提前吩咐府衙的人对白贵多加照顾,现在被尹知府得知,“照顾”得更厉害了,算不上是白贵的错。
同样,尹知府为了卖人情给他,也会给白贵更高的名次,甚至……案首身份!
“这位小友,你的文章颇合本官心意,我来考校你一二,看你是否是真才实学。”
尹知府笑眯眯的对着白贵说道。
“多谢府尊看重。”
白贵连忙对尹知府施礼,现在他还没有功名,所以尹知府叫他就是小友,如果中了功名,就是在姓后面加一个生字,这就是生员的称呼了。
他一眼就看到了在旁等候的张将军,心里顿时也了解七七八八了。
“还请府尊问话。”
他头一低,不敢多看,这是在公堂的规矩,如果有功名,倒是可以和府尊平视,现在他虽说是读书人,实际上还是一介草民。
“小友,这英吉利国现在是何人执政?”
尹知府似有所问。
白贵正准备脱口而出时,就立刻打住。现在尹知府问的是谁人执政,可没有问谁是英国的国王,同样的这是在考验英国的一些政体问题,他回答很精简:“回禀府尊,现在执政的是英吉利王爱德华七世,内阁首相为自由党的赫伯特·亨利·阿斯奎斯!”
这些是入考场必备的资料。
问题很简单。
对英吉利国的一些事情,在当下可不能不熟悉。
“不错,不愧是我大清的栋梁之材!”
尹知府赞道。
“大清的栋梁之材?”
白贵挑了挑眉,心中莫名有些压抑起来,可现在还是在清廷统治下,所以也不敢多言,只能低下头沉默不语。
尹知府也不为怪,少年吗,上来考校几场,很容易紧张的,他又开口问了几道时下的新闻,都是在报刊上有的。
又问了几道四书题,难度也不高。
得益于师范学堂订购的报纸既全又广,和他百伶百俐的天赋,问题一一回答完毕,条理清晰,十分得当。
“你可以下去了。”
尹知府挥手让白贵下去。
公堂上距离他的座位有一段距离,是视线盲区,看不到里面。不知道尹知府和张将军在里面的谈话内容和动作。
索性白贵也不管不顾了。
他判断,这应该对他来说,是一件好事。
到了府试的下半场,就是此前公文的翻译题目了,是一段汉译的文章,让翻译成任何一种外人都可。
白贵现在的日文也算是熟通了,不到一时三刻就翻译好了,一气呵成。
想也没想,他将手中的试卷一卷,拿在手上,就径直上了公堂!
这一瞬间,所有的考生都是瞠目结舌,虽说这翻译题不是多难,可也需细细推敲看语法有什么疏漏之处,可这人……用了有一刻钟吗?
竟然如此大胆,第一个交卷?
白贵深吸一口气,昂首挺胸,大步朝着公堂迈去。
他力求维稳,是试卷上的维稳,不展露锋芒,可是在行径上,此时此刻,却不容许他蛰伏了。作为县案首,若是力求精进,那必然是府试案首!
不能让张将军为难!
敦敦教诲,如在眼前。
这就是所谓的:“持如履薄冰心,行勇猛精进事!”
尹知府坐在案牍后面,他诧异的看着正拾阶而来的白贵,这少年,难道是不会翻译题,难道是他看错了眼,那也不对啊,书吏不是说他最近再向张缮写请教日文吗……
种种心思,浮现脑中。
站在案旁的书吏、衙役也有着十数人,皆是面面相觑。不过也有和白贵相熟的人,不以为怪,这少年,可是在府衙耳房一直刻苦学习过的,不至于这么快败场。
“还请府尊审阅!”
白贵在距离尹知府二十余步的距离时,停下脚步,双手举着试卷,恭恭敬敬的朝前略微躬身道。
第69章 天时地利人和
一石惊起千层浪!
公堂寂静无音。
尹知府负责府试这么多年,倒也不是头一次遇见提前交卷的考生,可这么拥有自信的考生他见的也不多,先前第一道策问题,已经能证明其真才实学了,但交卷快慢,这是区分天才和人才之间的区别,能交卷如此之快,定是才思敏捷之辈……
他送到嘴边的茶盏僵滞了一会,然后点了点头,示意旁边的书吏将考卷拿上来。
“这后面两道策问写的尚可,然而……”
尹知府看到考卷后,心里微微有些失望,以为白贵上前,能给他多少惊喜,但没想到,这考卷内容不能说平庸,但也无甚出奇之色,只是行文间的文采极好,能显露出扎实的中学根基。
称得上是一流,但无先前的惊艳!
不应该啊!
刚才第一道策问题,让他动容,后面两道题却有些乏善可陈……
定是有缘故的。
“你第一篇策问让本官拍案叫绝,唤你上前,现在两篇平平无奇,远不如上篇,可是江郎才尽?诗句无佳文。”
尹知府放下茶盏,询问道。
南朝江淹年轻时以诗文见称,人称江郎。后来诗文不如往昔,便被称为江郎才尽。
白贵回道:“启禀府尊,晚辈第一篇文章言泰西外交,尚敢胡言乱语,惹大人莞尔一笑,也是快事。可后面两道策问涉及本朝政事,晚辈一无涉农事,二无览群书,不知阿妹肯国法律,也不知国际公法,只能以前人文章寻章摘句,不敢擅言……”
这些事他内心早有定计。
老舍的茶馆里写的好啊,勿谈国事。
现在尽管是府试的策问题目,意在选拔人才,为国伦才,但要是真的敢议政,真的在一些政事上言之有物,难道知府、巡抚,亦或是现在的宣统皇帝,还会真的赏识吗?
恐怕未必!
锋芒太露的年轻人是要磨练磨炼的!
古往今来,为什么成名的大文豪难以做官,就是不知道写文章需要隐三分锋芒,亢龙须有悔,固然文章能引得满堂喝彩,洛阳纸贵,可于当政者,却难免不喜……
尹知府是圆滑的当政者,能以刚才的事情悄无声息给张将军下了套,怎么也不可能是以才学取士的人。
年少,家境寒微,惯会善察言观色。
这就是他在鹿家练就的本事,在百伶百俐的天赋越发厉害了!
白贵的意思很简单:第一道策问题,问的是泰西的事情,无关国事,他回答不管怎么样,也都是惹大人你一笑就行。但后面的两道策问题事关国家民计,我就不敢擅自回答了,只能从前人回答的一些文章中挑拣一些东西。
“年轻人,还是猖狂一些好,像你这么稳重的年轻人,本官是不多见了。”尹知府听后面色缓和,心里对白贵的评价徒然拔高,只不过他嘴上还是不饶,毕竟这是府试的科举考试,规矩是这么定的,让诸生议政,他可不能当面赞扬这种行径。
“府尊教训的是,所以晚辈打算去外国游历一番,增长见识。”
白贵心中一动,连忙回礼道。
这可是一个机会,虽然藤野八平治已经在为他申请扩充公费留日的名额,可仅仅靠一个日文讲师还是有些难的,如果有尹知府的许可,这件事也就不难办下来。
公费留日和自费留日可是有差别的,不仅是一些钱的事情。
“外国?”
“你这翻译题写的是日文,唔……,是打算留日了?”
尹府尊来了兴趣,他虽然看不懂这满篇的日文,但也不觉得这少年是乱写,刚才已经得知这是张将军的学生,日文绝不会差的。
“是的,晚辈准备前往东瀛留学,看一看外边。”
白贵说道。
尹知府拿起朱笔在白贵的两道策问题上分别画了四个红圈,然后颔首道:“你的文章,本官已经取了,你回家静待消息就行……”
尽管还有后续几场考试,可只要首场过了,后面几场随便考。
“晚辈谢大人!”
白贵恭敬超前一揖,然后转头从案几上提起考篮,从公堂朝龙门走去。
而此刻,正是夕阳黄昏,日暮西山。
……
深夜,当龙门关闭,从考棚走出的考生陆陆续续散了之后。
公堂上。
尹府尊和几个教谕,以及师爷等心腹在阅卷。
“府尊,上卷总共有二十三卷,中卷有八十九卷,下卷有三百零四卷,其他考卷或是卷污、未曾避讳、讽议时政,皆被罢落……”
一个书吏指着已经放好的三大叠考卷说道。
“从高等学堂入科举考的人,难免重实学、轻经学,在行文、书法、避讳等事上落了这些旧学儒生,不过他们写的策问大多言之有物,一些儒生则写的都是圣人之言……”
说到这,尹知府也讥讽道:“他们还真的已经这是继续在考八股!孔夫子也管不到西洋、东洋喽。”
临近的书吏、教谕也是点头称是。
学海无涯,专精于中学的,难免在西学不如,专精西学的,难免在中学不如。
“这些不能兼贯中西的,我等都将之贬为下卷,而中卷则是行文有条理、所写得当,至于上卷则是在某一方面有所突出……”
书吏说道。
“将这些上卷拿给本府。”尹知府吩咐道。
他日理万机,哪里会一个个看试卷,除了提坐堂号的试卷他一个个去看之外,其余考棚的考生试卷则是由书吏、教谕挑选之后,再呈递给他。
提坐堂号不仅是一些县试前十,也有一些高等学堂的优秀学生。
“不可!太激进了,这试卷不能作为选中,今后其若为外交大使,必定会于国惹祸。”
“不可!这太平庸了。”
“不可!”
将二十三份上卷看完,罢卷了三四张考卷,尹知府这下越来越感觉今日午后那少年写的文章是多么合适,况且又有张将军的关系……
是否点为案首?
就在这时,师爷小步走到尹知府身侧,轻声说道:“府尊,有家里人来了。”
家里人,指的是尹知府的私宅。虽然府衙有官邸,但难免住着不太舒服。
尹知府起身,走了一会,等回来后,在白贵的试卷下角空白处用朱笔写了一个“壹”字,点为了西安府的案首。
“天降祥瑞,倒是有趣!”
“也是师范学堂的人……”
“天时地利人和皆有,不点你又点谁呢?”
尹知府摇了摇头,忍不住轻笑一声,喃喃自语道。
刚才离去,则是家里人说滋水县令给他送了三百两的礼钱,他前些日子刚娶了一方小妾。
第70章 曲江池
童生!
他也是童生了!
白贵提着考篮走在街上的时候,还有些恍惚,虽然早就知道结果,但被尹知府当堂录取的那一刻,他还是脑袋有些发昏。
求人如吞三尺剑!
靠人如靠九重天!
只有自身强大才是实打实的。
现在的童生功名,虽然只是秀才的预备役,可在地位上,已经不是普通的百姓了,尤其是他这种年轻人,在地位上就更加尊贵了……
“不知道尹知府能不能开这个口,将我的留日生名额定下来。”
被冷风一吹,白贵发热的脑袋重新恢复冷静,现在旧学科举衰落,还需要在新学上再做文章,这样才能稳住地位。
“童生……秀才留学,应该是比普通人公费留学要简单吧。”
他淡淡一笑。
虽然如今清廷鼓励实学,可在这群当官的心眼里,还是中体西用那一套,学了中学的人才能算“自家人”,而那些只学西学的人,能用,但不会大用。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有官员的地方,必会分党分派。
前明的东林党、浙党、楚党等就是大抵如此,东林党是以东林书院为划分的党派,浙党、楚党这是以地域划分的党派。那么在新学和旧学之间,必然也会有一个党派,只不过清廷被革了,导致这两党之间没有导致太过明显的党争……
但后来的民国,实际上也是这一种延续,有留洋派系的,留洋派系中又分留哪国的,本土派系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