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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人们见到了警察,便停了手,闪在一边。
这位副厂长认识江波涛,捂着脸,来到警车前,希望熟人讨个公道。江波涛哪里敢在这个节骨眼上捅这个马蜂窝,敷衍道:“陈厂长,你先回家。现场人太多,改天处理。”他一边说,一边拉开车门,准备上车。
副厂长眼尖,在江洪峰儿子拉开车门时,一下瞧见了坐在车里的江洪峰,大声道:“江厂长,你眼睁睁看着我挨打,都不下车。”
陈副厂长在工厂破产后,便从不在厂区出现,从不参加锁厂的事,已经被工人淡忘了。但是江洪峰是一把手厂长,住在厂里,在危房改造工程中又扮演了极不光彩的角色,成为工人眼中的敌人。
听到“江厂长”三个字,群情激愤的工人们便围了过来。
车门被拉开,无数人吼道:“江洪峰,你龟儿子出来,说清楚。”
第182章 冲突(二)
有性急的工人伸手去拉江洪峰。
江波涛是老公安了,脾气不小,道:“干什么,你们干什么,退一边去。”他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工人正在拉父亲,便抓住老工人手腕,用力反扭。
这是标准擒拿动作,老工人手关节被反扭住,只得将江洪峰放掉。
江波涛推了一把这个老工人,道:“回家呆着,别来扰乱治安。”
老工人至少六十多岁,被壮汉被推连退几步,坐在了地上。他本身有高血压,被推倒在地上后,血压更高,头脑昏沉,在地上爬不起来。
这本是一个意外,江波涛没有想把老工人推倒,其目的是让老工人别把父亲拉出来。可是工人们正是愤怒期,聚在一起,人多力量大,人多也容易失去理性。几十名穿着制服的工人们将警车围住,后面还有数百年有男有女、有老年有中年的工人,相继发出怒吼。
江波涛为了维护父亲,结果父子俩都挨了拳脚。
曾阿姨老公老何也在队伍中。他平时行走不便,很少外出。今天他特别兴奋,坚持要参加活动。为了参加活动,他用几层纱布将脚裹住,穿上了以前的劳保皮鞋,又带上拐杖,这才勉强能跟上队伍。
现场越闹越大,除了工人外,还有许多闲人围观。很多人抱膀子不怕柱大,大声喝打,甚至还呼起了口号。现场气氛反过来刺激了工人,让他们血脉贲胀。自从进入九十年代,锁厂工人们便一点又一点丧失了国营工人的优越感,这种丧失是全方位的,不仅是经济上、从社会地位,还从心理上,全面丧失优越感。
这口气窝了很多年,今天终于发泄了出来。
群体性事件很多时间没有道理可讲,群体往往是受无意识动机支配的,影响他们行为的往往是脊髓神经,而不是大脑。
一个工人与江波涛抓扯,迅速演变成一群人围打江波涛。
江洪峰被拉下了车,被一群女人怒骂。
当大队警察过来之时,警车已经被推翻,四轮朝天。江波涛警衣被撕破,脸上有血迹。当警察列队,准备将江洪峰带走时,一根拐杖敲了过来,打在江洪峰后背。
江洪峰年龄也不小了,被以前手底下的工人在大街上围攻,身体和精神受到双重打击。这根拐杖敲在背上时,江洪峰哇地吐了一口血,软倒在地。
事情发展到这里,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为了让局面平静下来,警察没有抓捕打拐杖的老工人。在人群中的便衣用摄像机录下了整个过程。
事态随即又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江洪峰在前往医院的途中,突发心肌梗塞,没有到达医院就去世了。
消息以最快速度传到了市委。市委做出四项决定:第一,这是一起刑事案件,走法律渠道,谁的责任,谁将为此负法律责任;第二,锁厂工人的正当权利要得到保障,只要不违背法律和政策,尽量满足工人要求,当前重要工作是防止非典,绝对不能在非典期间在出群体性事件;第三,南城区要为这起群体事件负责,如果有行贿受贿行为,将严惩。
市委做出的决定,让工人代表与政府的座谈相当顺利,达成了一项简单协议:继续按照《高州市锁厂片区危房改造搬迁偿安置实施方案》规定,南城区政府完成房屋征收、地上建筑物和附属物拆迁,将净地依法依规交给开发企业。开发企业为江南地产。
看罢达成的协议,市委书记拍了桌子,摔了杯子,在送到身边的协议副本上批示:“工人们的要求一点都不高,合情合理。但是,就是这种合情合理的要求,硬是被某些别有用心的人逼出了一件惊动省委的群体性事件,市纪委牵头,严查,绝不能估息破坏高州建设和安定团结局面的犯罪分子。”
当天夜里,两辆公安的车悄悄来到锁厂,敲开了曾阿姨的家门。
“谁是何家强?”
“我是。”
“今天是你用拐杖打人。”
“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是我打的。”
“请你配合公安调查。”
曾阿姨老泪纵横,对带队警察道:“我家老头是严重的糖尿病,眼睛几乎是看不见了,脚也坏掉了。”
带队警察没有意识到糖尿病的严重性,道:“脚不好,我相信。眼睛看不见了,还用拐杖打人。”
何家强平静地道:“当时江洪峰从我面前走过,我见到一个模糊的影子。他当了多年厂长,我不会认错。顺手敲了他一下,没有想到他这么不禁敲。一命抵一命,我打了人,赔一条命给老厂长就行,反正活起也受罪。”
由于锁厂刚闹出群体事件,过来执行抓捕任务的警察非常谨慎。他们不愿意长时间停留,将何家强带上警车。曾阿姨追了过来,道:“他有糖尿病,要吃药,否则出人命。”
一个年轻警察接过一个小袋子,上车后,顺手放到一边。何家强两眼更花,伸手看不到五指,而且双腿恶化得很快,身体极度难受。他自知活不了多久,变得异常平静。在下车时,他提醒道:“我感觉身体很恼火,如果死在你们那里,你们有没有责任?如果有责任,把我送回家吧,我这个样子,跑不脱。我也不会跑。”
年轻警察刚刚从警官大学培训归来,进入刑警队不久,对何家强的话没有足够警惕性。另一位老警察觉察到何家强状态不对,准备暂时将其留置在刑警支队过一夜,等到明天请示领导,再作安排。他们为了避免何家强真的出现问题,特意开了一间条件比较好的值班室,让何家强休息。
凌晨两点,何家强出现不适。年轻刑警赶紧到车上找药袋。找回来时,何家强已经不行了,送至医院后去世。经诊断,何家强是糖尿病心脑血管并发症,引起脑部大量出血,医院回天乏力。
这是涉及到锁厂稳定的大问题,市公安局不敢耽误,立刻分别上报了市委、市府值班室。
凌晨两点十五分,相关市领导回到会议室,研究应对方案。公安局长在会上被领导痛骂:“明明是如此严重的糖尿病,眼睛看不见,行走困难,收集证据就行了,为什么要带回支队。真是猪脑子。”
这注定是一个许多人的难眠之夜。
当锁厂老工人们得知何家强死亡消息时,刚刚平息的事态又炸了起来。
第183章 利益(一)
早八点,从山顶翻过来的北风呼啸地穿过街道,吹得街道灰尘四起。侯沧海和张小兰站在锁厂片区入口处,看着来来往往的穿着灰色工作服的老工人。站了一会,侯沧海请张小兰吃面。这是一家很破旧的小面馆,张小兰走进去迟疑了一下,见侯沧海毫不犹豫坐下,也跟了进去。小面馆专门设了一个锅,里面煮的是筷子。桌面沉旧,抹得挺干净。
“小面?还是杂酱?”
“小面没肉,不过瘾。杂酱信不过,我吃肉丝面。”
挑面的老太婆麻利地调佐料,嘴里念道:“我家的杂酱都是自己做的,开了几十年,锁厂的人没有哪个被毒吃。碗是从消毒柜拿出来的。现在做生意难啊,小本生意,防疫部门非得让我们买消毒柜。开水煮起,什么细菌都煮死。以前我当护士的时候,针头、手术刀都用开水煮。”
老太婆话虽然细碎,手上功夫却是极好,两碗肉丝面味道扎实,香、麻、辣皆到位。一碗面下去,整个身体都舒服了,两人站在路边,似乎因为这碗面而融入到锁厂环境之中,不再显得异样。
按照市政府决定,江南地产将继续做危房改造项目。
此刻,刚吃了面条的侯沧海和张小兰站在街道边看着锁厂工人,感受与其他市民完全不一样。
“前期工作基本完成,外部障碍基本扫除,你为什么一脸沉重?”张小兰总觉得眼前男子颇为神奇,很早就预言南城建筑无法进场,如今事态发展果然验证了他的说法。
“锁厂三千多人,都将改变环境的希望寄托在我们身上,这个压力太大了。如果不能做好,我们既不能向市政府交待,更不能向锁厂工人交待。我们只能把锁厂工程做好,要做到尽善尽美。”侯沧海神情沉郁,脸上没有笑容。
张小兰知道事情所有细节,心情跟着沉重起来。
侯沧海道:“关于内部管理的事,我们两人要达成共识。江南地产的第一个项目一定要按照精品的思路去做,这样才能树立起品牌,对得起锁厂工人的信任。”
张小兰道:“具体一些?你说得太虚了,在我面前不要话中有话,我有可能听不懂,你就白说了。”
侯沧海道:“那我就直说了。从本质上来说,江南地产是张家的家族企业,说得好听一些,我是职业经理人,说得不好听,我是打工仔。在这种情况下,我担心开工以后,来自张家的各种利益相关人会通过各种关系找过来,建筑商、材料商等,绝对会络绎不绝。这件事情我们要有共识,一定不能随随便便开口子,让资质不符、实力不行的企业进场。”
张小兰道:“这事我跟我爸谈过。我们形成了共识,他可以推荐公司,但是用不用完全由我们做主。你放心啦,我这人还是有大小姐脾气的,真是翻了脸,除了我爸,谁都把我没奈何。”
十点钟,侯沧海接到电话,得知南城区工作组找到了曾阿姨,通过协商,达成赔偿协议以及与儿子有关的条款,具体数额和情况不详。当天上午,何家强尸体被送到殡仪馆火化。一场风波刚刚吹起,迅速消于无形。
十一点,江南地产两位主要负责人被叫到了市政府,到会的还有所有与危房改造有关联的职能部门。黄德勇亲自参会,通报了锁厂发生的群体事件,要求南城区、各职能部门以及开发商要全力以赴,高质量完成危房改造工程。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那个环节的相关负责人就要拿话来说。江南地产如果辜负了希望,将成为不受高州欢迎的企业。
从会场出来以后,侯沧海和张小兰没有回办公室,直接来到锁厂片区。在小团姐的家里,他们与蒲小兵见了面。
蒲小兵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头发花白,额头有深深皱纹,皮肤粗糙,暗黑。如果没有介绍,侯沧海第一眼会认为此人绝对超过六十岁,是锁厂退休的普通老工人。经过了锁厂事件,侯沧海对眼前沧桑的中年人不敢有任何轻视。此人能组织起这样一场群体事件,尽管有特殊背景,其组织能力仍然不能让人小觑,准确地说让人佩服。
“你们真准备按照规划设计来搞?”
“方案过了规委会,必须按照这个来执行。”
“这个方案,你们要多花钱。”
“恰恰相反,完成规划设计的内容,我们的商品房才有价值。如果商品房卖不出去,我们就亏大了。”
侯沧海在见到蒲小兵以后,便决定与他尽量谈真话,可以无可奉告,但是绝不能谈任何假话,假话就是地雷,有可能伤了自己。
蒲小兵沉默了一会儿,道:“在商言商,我能够理解。如果你说大话,我不放心。既然在商言商,我就代表锁厂和江南地产谈一笔生意,房屋拆迁以及前期平场工作,我想承包下来。”
侯沧海眼前一亮,道:“以谁的名义承包?”
“我们准备成立一个公司,凡是愿意入股的锁厂工人家庭都能以户为单位入股。公司成立以后,我们要购买挖土机、推土机等设备。放心,我们是以市场价承包,不会亏你们。锁厂有很多四十来岁的产业工人,各种人才都有。闲着也是闲着,找点事情做,他们心劲才会重新捡起来。”蒲小兵说话时,眉头的皱纹时而放开,时而收紧。他两只手放在桌上,手指上有明显老茧,又厚又硬。
按照高州市的《实施方案》,需要由政府净场后,才能交给江南地产。由于出现了一连串变故,南城区干部将拆迁工程按市场价交给了江南地产。拆迁加上平场,以及景观带挖掘,工程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