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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该是个蛮横无理神经质的暴君。
这时,他站了起来:“等你半天了。”
叶春好站在门内,自觉着像一棵树,高高的,枝叶疏落,有凉风从自己的眼目耳鼻中穿过,又木然又潇爽,没有思想,没有表情,只剩了一点天生的本能。这点本能让她反问道:“你等我做什么?”
雷一鸣走到了她面前。房内的地面比院内土地要高,她又站到了更高的门槛子上,所以雷一鸣须得微微仰脸去正视她。轻轻牵起了她的一只手,雷一鸣试探着回答:“等着问你一句话。”
叶春好不再言语,只默然的看着他。而他和她对视了片刻,轻声开了口:“我们再做一回夫妻,好不好?”
话音落下,他摇撼了她的手,像是一场幼稚而又急切的哀求,摇了几下,看看她的眼睛,再摇几下。
叶春好不看他,只将手抽了出来。
“先前我一身清白,你尚且有无数脏水泼到我身上来,一味的冤屈侮辱我。如今我有了那样的遭遇,又怎么敢再冒险回到你身边去?我是怕你打我不死吗?”
说完这话,她抬眼去往那高远处看,耳边就听雷一鸣喃喃答道:“我那时总以为你不是真心的爱我……嘉田比我年轻,比我健康,我有很多年都认为自己有病……所以我吃了那么多的药……”
他又握住了叶春好的手,话说得太艰难了,以至于他最后语无伦次,只能将她的手越握越紧,直到把她的手握得白中透紫。
叶春好对他的一切都不相信,唯独信了他此刻这句话。这句话太真了,他就是凭着他的种种“以为”和“认为”,硬生生把个太平富贵的好日子,闹成了众叛亲离。
这样的性情,享不住福,再怎么荣华富贵,归根究底,也还是个命苦的人。
叶春好不理会雷一鸣,自去要水洗漱。等她洗漱完了,早饭也摆上了桌,雷一鸣显然是要留在这里和她一桌吃,在坐下之前,他看着窗台上摆着的那一小瓶野花,忽然笑道:“那两朵黄的是你和我,紫的是妞儿。”
叶春好先在桌旁坐了下来:“不要说痴话了。”
雷一鸣坐到了她的对面,吃喝之时左手动弹不得,右手便分外忙碌,吃得碗筷勺子一片乱响。吃饱之后起了身,他抬手掸了掸前襟上的点心渣子,结果一掸之下,铜纽扣又掉了一个。
“春好,春好。”他理直气壮的轻声呼唤:“扣子掉了。”
叶春好喝了一口米汤,用手帕擦了擦嘴,然后起身去找针线。雷一鸣昂首挺胸的站到了她面前,她低了头,几针便把扣子重新钉了上。低头用牙齿咬断了线,她抬头刚要说话,不料雷一鸣瞅准机会低了头,在她额头上“梆”的亲了一口。
然后不等她做出反应来,他已经转身走了出去。她抬手用手指搓了搓额头,觉得他还是有了一点变化……先前他只是神经质,现在变得有点疯疯癫癫的了。
雷一鸣离开指挥部,并没有再往那处小山丘去。
“哪天”的日期,也可以无限度的延后了。她若不是他的人,那便该杀,杀了她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可她若又成了他的人,那么……他不能杀了自己的妻子,他当初爱她娶她,便是做了要和她共度一生一世的打算。不能杀她,那就得尽快杀了虞天佐。他对一切都知道得太迟了,迟到追悔莫及,唯一的补救措施,便是尽快杀掉他的同谋,然后他从此守口如瓶,把他的秘密一直带进坟墓里去。
战事又激烈起来了。
虞天佐的兵,收大烟卖大烟是把好手,捎带着也就都有了几口瘾头。这口瘾头平时不碍他们的事,可战场上炮火无情,开战前可不会先给他们过瘾的机会。所以雷部士兵以少胜多,竟是接连着打了好几个胜仗。
雷一鸣一度想把叶春好送回安全的大本营去,和妞儿作伴,可转念一想,又舍不得。叶春好起初对他是不假辞色的,无论他如何示好,她不喜不怒的,只是冷若冰霜,可是过了几天之后,她像绷不住了似的,脸上偶尔也有了一点好颜色。到了今早,他照例是到她房里吃早饭,吃到一半闹了胃疼,竟然被她斥责了一顿……“这才叫活该。昨晚大半夜的不睡觉,非要空着肚子喝酒,这不是自己找罪受吗?”
然后她给他盛了一碗热粥,又把他面前的硬面包和热咖啡端了走。他乖乖喝着热粥,问她:“你怎么知道我昨夜喝了酒?”
“你那样大呼小叫的要酒,隔着一道薄墙,我有什么听不见的?”
雷一鸣含着一点笑意,慢慢喝了半碗粥。忽然从胸前口袋里掏出了怀表,他将怀表打开来,隔着桌子递向了对面的叶春好。叶春好看清了那表壳子里嵌着的小照片,倒是忍不住一笑,因为那是妞儿的照片。照片上的妞儿张大了嘴巴,正在仰天大笑。她漂亮,笑成这样也还是可爱非凡,叶春好从没见过比妞儿更美丽的小女孩,所以心里暗暗的也很得意。
“苏秉君那里有照相机。”他把怀表盖子“咔”的扣了上:“我们照一张合影放上去,让大妞儿让让位。”
“不照。”叶春好直接拒绝:“我们两个加起来也没妞儿好看。”
雷一鸣听她这句话完全带着贤妻良母的味道,心中便是一暖:“现在不照,过两年更不好看了。我不是说你,我是说我。你比我年轻,你还能漂亮好些年。”
叶春好低下头:“又说怪话。”
雷一鸣笑了:“我想照相,还另有个用处,就是嘉田给我来了信,问我为什么要带你上战场。我想照张照片寄给他,他看了照片,知道你我已经和好了,就也能放心了。”
“我并不想和你上战场,我想回天津去,是你不让我走。”
“我为什么不让你走,你还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
“真不知道?”
叶春好一转身,不理他。他笑了,把怀表收回了口袋里,起身绕过餐桌拉起了她,他催促道:“走啊,现在外面阳光好,我们这就照去。”
叶春好的衣服行李,都和小丫头一起留在察哈尔的大本营里,所以她此刻没什么好穿戴,只把头脸收拾了一番。和雷一鸣在一棵树下并肩站了,她没有笑,但神情是安详的,这份安详给她增添了好几岁的年纪。
第二天,照片洗了出来,照了好些张,每一张都有好几种的尺寸。雷一鸣和她一起看,想挑几张最好的。叶春好说道:“挑剩下的,也都好好留着吧,你照得都挺不错的。”
雷一鸣笑了……他这一阵子殚精竭虑,所以还是瘦,瘦得一张脸轮廓清晰,大眼睛高鼻梁,非常的上相。相形之下,叶春好那一路眉清目秀的长相,平时是越瞧越好看的,可是上了照片,就没他引人注目。
雷一鸣又道:“我这就给嘉田写回信……是你写还是我写?”
叶春好存着一份“无颜见人”的心思,不想和外界有接触,所以不假思索的答道:“你写吧。”
雷一鸣的亲笔信,在几天之后到达了张嘉田手中。
张嘉田拆开信封,先看见了照片,心中就是“咯噔”一下子,及至展开信笺,他就见上面写道:
“嘉田,上次在利顺德,你对我做了一番批评,我很受震动。这一次面对春好,我做了忏悔。如你所说,春好依然是爱我的。我这几日就派人送她去安全地方,也或者送她回天津去。如今时局多变,你不要轻举妄动,还是以稳为上。兄,宇霆。”
这么短短的几行字,张嘉田来回读了几遍,心中五味陈杂、难以言喻。末了他抬了手,啪啪抽了自己两个大嘴巴:“让你嘴贱!让你批评他!吃都堵不住你的嘴,你没事批评他干什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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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三章 爱人啊
? 清晨时分,叶春好坐在床边,因为无事做,便凝神去听远方的声音,远方有依稀的炮响,这是她这些天听惯了的声音,所以不但不怕,还能平静的心算那炮响的次数。
房门开了,雷一鸣披着衣服进了来。她不肯和他同床共枕,他也不强求她。夜里下过了雨,清晨还凉着,叶春好看他穿着短衫短裤,身上披着的也只是一件薄薄的衬衫,便有些惊讶:“这么这样子就走过来了?”
雷一鸣笑了笑,上床侧身躺到了叶春好的身后。把薄被子向上一直拽到了肩膀,他在床上的余温中打了个喷嚏。
叶春好向外挪了挪:“要躺回你自己的床上躺着去,别跑到我这里来耍赖。”
枕套被褥上都有叶春好的气味,雷一鸣翻身把脸埋进了枕头里,觉得这气味有淡淡的香甜。叶春好瞟了他一眼:“胳膊。”
他把左臂从被窝里抽出来,向上撂倒了枕畔,免得挤压了伤口。叶春好盯着他的左臂,下意识的伸手和他比了比,结果发现他的胳膊比自己粗不了多少,完全就是薄薄的肌肉裹了骨头,一点滋润的油水都没有。察觉到雷一鸣侧过了脸,也在盯着自己看,她便移开目光,嘴里咕哝道:“瘦成这样。”
雷一鸣问道:“春好,你说像我这个年纪的人,是瘦一点好,还是胖一点好?”
“健康最好。”
他翻身侧卧了,把她的手往被窝里拉:“我有一点好,
就是没肚子。你摸摸。”
叶春好越发的感觉他变了,变得幼稚了,变得更腻歪人了。手背蹭过他的腹部,她想要抽出手来:“好了好了,知道你身材好了——”忽然间她变了脸,猛的站了起来怒道:“恶心!”
雷一鸣直瞪瞪的看着她,一脸的无辜。棉被下面有了动作起伏,是他把退下的短裤重新提了上去。
“我们是夫妻啊。”他说:“难不成,以后你也不许我再碰你了?”
叶春好脸色惨白,喘息了片刻方答道:“以后怎么样,我不知道,总之我现在厌恶这种事情。你若想让我履行这件夫妻义务,那也等你我真的重做了夫妻再说吧!”
雷一鸣一掀被子:“你看,我穿好了。你的意思我明白,往后不经你的允许,我不再开这个玩笑了。”
门旁摆着脸盆架子,叶春好走去洗了洗手,然后回到了床边坐下,这回瞪了他一眼道:“要躺就好好的躺着。”
他果然是好好的躺着了,蓬着一头短而厚密的乱发。叶春好用手指拂过他的鬓角,就见那黑发下面,也有了白的。她记得当年那白发不过是几根而已,如今是成倍的增长了,倒还不碍观瞻,可也让她有了感慨。
“白头发都是藏着长的。”她说:“它还挺会长。”
雷一鸣笑了:“是不是平时也看不出来?”
“看出来了也没什么。”
“我最怕老。”
“人都是要老的。”
“妞儿还太小。妞
儿现在要是十四五岁了,我就不怕做老太爷了。”
“妞儿十四五岁怎么了?妞儿是个姑娘,你还指望着让妞儿给你撑门立户呀?”
“可不是得指望妞儿?除了妞儿,咱们还有别的孩子吗?”
“妞儿是个女孩儿呀。”
“那没关系,女孩儿怕什么,武则天还当皇帝呢。”
“武则天是几千年才出一个的人,咱们妞儿就是个小姑娘,我只盼着她平平安安的长大,再找个脾气好的小女婿。”
“不不不,妞儿不嫁人。”
“又说胡话。”
“等妞儿大了,咱们给她招个女婿进来就是了。不能让她嫁到别人家去,万一受了气呢?那时候我也老了,想给她出头,都出不动了。”
“你看她那个样儿,是个会受气的?谁不顺了她的心,她上去就打谁的脸,让你惯得没个孩子样了。”
“唉,她那小手才有多大,打一下就打一下嘛。再说她是不高兴了才打的,又不是无缘无故的乱打。她打你,那是要让你哄她疼她,是撒娇。她聪明着呢。”
叶春好叹了口气:“不和你说了。真没看出来,你惯孩子倒是一把好手。将来妞儿要是长得无法无天了,就是你害的。”
“谁家的姑娘还没点儿大小姐脾气?那哪能叫做无法无天?”
叶春好瞪了他一眼,嘴里嘀咕道:“歪理邪说,不可救药。”
嘀咕完了,她低下了头,摆弄着腕子上的一只金镯子。雷一鸣凑过来,又
开了口:“这个不好看。”
“你不懂。”她低声的回应:“今年时兴这个款式。”
“时兴也不好看。”
他伸手过来摸她的腕子,她把手一扬,声音依旧是轻轻的:“谁要你批评了。”
他执着的追逐,终于还是抓住了她的腕子:“镯子还是要重一点好,这像是金丝编的,一捏——”他真捏了一下:“就变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