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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嘉田本来和叶春好谈得别别扭扭,不大痛快,如今听了她这一套话,又觉得有些好笑:“真瞧出你是个管钱的人了,见着什么都能想到钱上。”
叶春好说完方才那一番话后,其实也有一点后悔,觉得自己三句离不开一个“钱”字,实在是俗不可耐。搭讪着把钥匙收进小皮包里,她自嘲道:“我是胆子小,受了一次穷,就穷怕了。”
“你说的话,我都记住了。只不过那项链你可别卖。我是买来给你做礼物的,多少总是我的一点心意,你哪能把我的心意给卖了?”
叶春好一听这话,越发后悔——她就只看见这项链背后的两千块钱了,并没有想到“心意”二字上去。
“我知道。”她对着张嘉田一笑:“我方才的话也不过是打个比方。”
张嘉田又道:“我知道你没看上我,所以也不愿意收我的礼,怕花了我的钱,欠了我的情,到时候我向你求婚,你不好回绝我。”
叶春好坐在椅子上,垂眼看着地面,第一次发现张嘉田原来不傻。而张嘉田继续说道:“但是,春好,其实不是这样的。”
叶春好也知道事情不是这样的,但她不言语,要听着张嘉田说。
“我喜欢你,我就愿意为你出力、给你花钱,我就愿意把好东西都给你。我这一趟回来,要是不给你留下点什么好玩意儿,我心里就难受,我都没法儿往回走。你别觉得你收了礼,就是你欠了我的,不是。要说欠也是我欠你的,我上辈子欠了你的,这辈子活该我得还,不还干净了,咱俩就没完。所以你别拦着我,你不爱嫁我就不嫁,你将来看上别人了,想嫁给别人,到时候我哭我的,也不用你管。”
叶春好望着地面,在心里说:“是这样的。”
雷督理要是个百无一用的闲人就好了,她养着他,到时候她累她的,她苦她的,用不着姓雷的管,也用不着姓张的管。如果事实证明是她看走了眼、走错了路,那么她哭她的,也还是用不着任何人管。
“我明白了。”她忽然对张嘉田说道:“二哥,你别说了。”
然后她站了起来:“眼看就是中午了,我请你下馆子吧!我们不去那种乌烟瘴气的大酒楼里,找个清静的小馆子,安安生生的吃顿午饭。”
她的神情语气一活泼,张嘉田像受了感染一样,也跟着有了微微的笑模样。叶春好从衣帽架上摘下一件墨蓝色哔叽大衣套了上,又进房换了中跟的皮鞋。将衣带拦腰一束,她立刻显出了亭亭玉立的风采来。对着镜子把头发理了理,她回头对张嘉田笑道:“我不叫汽车了,咱们两个就坐洋车去吧!”
张嘉田第一次见识年轻姑娘穿这样颜色深重的长大衣,觉得挺稀奇,对着她上下看了又看。叶春好笑道:“你瞧我这一身衣服有点怪吗?我也觉得有点怪,是位阔人家的少奶奶介绍了裁缝来给我做的,说是上海来的新款式,北京城里还不大见呢。”
张嘉田围着她走了一圈:“怪是怪,但是挺好看,衬得你特别白。”
叶春好装着没听见,带了张嘉田出门往胡同口走。两人走出老远了,一辆汽车从胡同另一端拐进来,缓缓停在了雷宅门口。
汽车后排坐着雷督理。雷督理欠身向前,透过挡风玻璃往远看,看见了前头那一对摩登漂亮的小男小女。
男的挺拔,女的婀娜,一高一矮,并肩而行,偶尔相视说笑,真是一对璧人。他们小心绕过了地面的沟壑坑洼,然后在胡同口各叫了一辆洋车,一前一后的消失在了雷督理的视野中。
雷督理看无可看了,这才又坐了回去。
他半晌不动,副驾驶座上的白雪峰忍不住回了头:“大帅,您还打算去别处吗?”
雷督理不耐烦的答非所问:“那小子怎么还在北京?你告诉他,让他赶紧滚回文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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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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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嘉田和叶春好吃了一顿午饭,然后就接到紧急军令,连家都没回,直接便奔火车站去了。
他赶乘最近的一趟列车,慌里慌张的回了文县。文县县内倒还是太平的,藏在文县的林燕侬也很太平。张嘉田不忍心把她出卖,但也从来不去看望她——自己若是和她太亲近了,良心上会过不去,好像是背叛了雷督理。他那个副官,马永坤,倒是恪尽职守,每天雷打不动、必去一次,给林燕侬挑水劈柴。这天他卖完苦力回了来,对张嘉田说道:“林小姐问起您了。”
张嘉田先是愣了愣,紧接着才想起林燕侬娘家姓林:“她?问我什么?”
“问您怎么总不过去坐坐。”
“真是有毛病!我没事到她那儿坐什么?别说看见她,我想起她都心烦。你看着吧,最迟过完年,我非得想个法子把她打发走不可!”
“那请师座把她许配给我吧,反正我也没老婆了。”
“你也是疯得不轻!那是大帅的娘们儿,我能做主吗?哦,将来大帅听说他的三姨太太跑到我这儿来了,问我要人,我说大帅对不起,我把你的小老婆嫁给别人了——那我不是找揍吗?”
“师座说得也有道理。”
张嘉田不和这精神受过刺激的副官一般见识,挥挥手把马永坤赶走了,他把心思从北京那边收回来,开始处理军务。本地的杂牌队伍,已经尽数拜倒在他的马裤长靴之下了,唯有洪氏余孽依旧桀骜不驯,不拿他当个人看待。
从军事的角度看,他不知道如何对付余孽才合乎学问道理;从人事的角度看,他倒是颇有一点主意和手段。经过了一番秘密的筹划安排,在这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后,他对余孽中最弱小的一支力量,骤然发动了攻击。
张嘉田第一次上战场,很奇异的没有怕,就是被重炮的轰鸣声震得脑仁疼。大雪下了三天,重炮也轰鸣了三天,轰得张文馨团长心如刀割——张团长本来已经病得破破烂烂、不成人形,可自从跟随了小张师长之后,又得钱又得枪,正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张团长火速恢复了健康的旧面目,甚至连多年未愈的脚气病都好了。但他先前常年闹穷,已经落下心病,变得十分吝啬。在他眼中,发射炮弹和发射银元是一样的,小张师长这么从早到晚不停的轰,实在是太不会过日子了。
轰了三天之后,包围圈里这一股可怜的余孽,从同党那里没有得到丝毫的援助,所以当张嘉田派人送来停战协议和新委任状时,余孽立刻就缴枪投降了。
张嘉田大胜而归,此胜利价值约八万大洋。八万大洋他是花得起的,于是他再接再厉,把炮口瞄准了第二股余孽。
然后他获得了第二次胜利,此胜利价值十万大洋——双方没动枪炮,他直接和对方的旅长做了个小交易,旅长一手接钱,一手易帜,在极其和平的气氛下,宣布自己从此效忠小张师长。
张嘉田算了算账,这回自己也心痛了,心想打仗怎么这么贵?这才几天的工夫,雪白锃亮的十八万大洋就没了。
连个响都没听见。
两场胜仗,并没有让他得到多少经验教益,但剩下的余孽们确实是老实多了,他自己算算日子,发现年关将近,也没了再战的心思,只是心里痒痒的不安分,急着回北京过年去。然而雷督理不发话,他又不敢贸然的往回走。
正在他百无聊赖的时候,张文馨来了,要和他商量一件大事——张嘉田也怕自己这帮新结交的拜把子兄弟靠不住,会忽然有一天回头一刀宰了自己,故而在文县的闹市口立了块招兵的牌子,想要组织一支挂着张记招牌的队伍,一旦拜把子兄弟翻脸不认人了,自己也好有力量抵挡一阵。可既是招来了兵,那就要给兵发枪发子弹,总不能让兵们拎着菜刀上战场。张文馨认识一位天津的白俄军火贩子,所卖军火堪称是物美价廉,但是步枪起码是一万支起卖,而张文馨买不起、也不需要一万支步枪,所以过来和张嘉田商量商量,想让张嘉田在给新兵配置武器的时候,带自己一份——双方合买的话,大概勉强可以凑够八千一万的数目了。
张嘉田在文县真是一天都住不下去了,听了张文馨这话,他想都不想,恨不得立刻拔脚到天津找白俄军火商去。草草的和张文馨又谋划了一番,他没请示任何人,也没心情摆师长的架子,带着两个随从跳上火车就往天津去了。
张嘉田带的这两个随从,一文一武,文的是马永坤,有中学毕业的水平;武的名叫武大虎,从五岁起开始习武,练了二十年的螳螂拳。二人全是没见过世面的土老帽,张嘉田一路上不但不能享受他们的服侍,还得像个老大哥似的处处留意管理着他们。如此到了天津之后,张嘉田已经烦透了他们。把这二位往饭店里一扔,他也不急着去联络白俄军火商,而是自己先跑出门逛大街去了。
要论摩登,天津自然是远胜北京,张嘉田又是个爱玩的,也没觉着怎么样,便在街上耗费了大半天的光阴。到了下午五六点钟,他吃饱喝足了,发现自己走到了一座四层的欧式楼房门前,抬头再一看这楼房的招牌,乃是“玉清池”三个大字,便吃了一惊,发现这里竟是一家新开业的澡堂子。
他活到这么大,还没见过如此雄伟的澡堂子,竟是仰着脑袋看傻了眼。有人要往里进,对他说了声“劳驾”,他一回头,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堵了人家的大门。
他转身要让路,可方才说“劳驾”的那个人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开口便道:“哎?你不是张师长吗?”
张嘉田看着那人,就见这人四十来岁,长得周正富态,穿得洁净简便,挺有个富商的派头,便问道:“你是谁啊?你认识我?”
那人哑然失笑:“唉,张师长,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怎么会不认识你呢?”紧接着他又补了一句:“我是殷凤鸣,我们是在文县城外见的面,想没想起来?”
张嘉田恍然大悟,想起来了——那时候他初到文县,跑到城外山上烤兔子吃,结果兔子没吃到嘴,反而是从一群兵痞手中救出了两位过路的旅人,那旅人之一,便是这位殷凤鸣先生了。
这时,殷凤鸣又问:“张师长是什么时候到天津的?”
“我?我刚到。”
“张师长也是过来洗澡的?”
“我……”
张嘉田本来没打算洗澡,想说自己只是路过而已,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进去洗一个澡也未尝不可。而殷凤鸣这时笑道:“正好正好,张师长请跟我来吧!今天见了张师长,我实在是高兴得很。”
张嘉田跟着殷凤鸣进了玉清池的大门,结果发现这楼里灯光辉煌,居然还安装了西门子电梯。在上电梯之前,他回头看了一眼,就见殷凤鸣身后跟着四五名青年,清一色的膀大腰圆,穿着青布裤褂。
大澡堂子让他好奇,殷凤鸣身后这几个大小伙子也让他好奇,他探险似的跟着殷凤鸣上了三楼,早有两名伙计像一盆火似的迎了上来,见了殷凤鸣便叫“五爷”,又直接把殷凤鸣请进了一间大包厢里。
张嘉田跟着殷凤鸣进了包厢,就见这屋子里面有个贴着白瓷片的小池子,池子上头有冷热水龙头。伙计忙前忙后的放水、拿拖鞋、预备香皂毛巾,张嘉田眼睛看着,心里嘀咕着:“怎么着?就我跟他俩人,光屁股对着洗澡?”
要是到楼下泡那几十上百人的大池子,他不在乎;可在这安安静静的包厢里俩老爷们儿对着泡,他实在是有点受不了。衣服还没脱,他就有点不好意思了,不过这点羞涩很快消失无踪,因为他瞧见殷凤鸣脱下上衣,露出了满背满胸的龙凤刺青。
他当场愣在了原地,紧接着又反应过来:这姓殷的哪里是什么生意人?他分明是个大混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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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前后线索串起来一琢磨,张嘉田醍醐灌顶一般,大声说道:“原来你就是殷五爷!”
殷凤鸣一边脱裤子,一边抬头向他一笑:“是我。”
所谓“殷五爷”者,乃是名声赫赫的津门大佬,麾下门徒无数、极有势力。张嘉田早就听说过天津殷五爷的大名——当年他是个北京城里的小混混,人生目标便是成为殷五爷第二。如今他一步登天、当了师长,自然不必再去崇拜殷五,但见了自己当年的人生偶像,还是不免有些激动。
殷凤鸣穿着衣服时,瞧着并没有什么特色,如今赤条条的坐在热水里了,才显出他粗胳膊粗腿,一身的腱子肉,胸膛肩膀上的刀疤被热水一烫,红得骇人,不过面孔倒是和颜悦色的,对着张嘉田有说有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