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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是他负责讲课,考勤率太低可不行。
包装车间这会儿刚换了班,他进去的时候,几个女工带上套袖,正要上工。
瞄到一个瘦小的身影,戴誉忙不迭喊道:“秦少妹!你等一下。”
叫秦少妹的女工见了他停住脚步,眼神有些躲闪,磕磕巴巴地问:“戴,戴干事,你找我啥事?”
“你说我找你啥事?扫盲班开课,你怎么不去上课呢?”戴誉见她瘦弱成这样,心里已经有了模糊的答案。
“我没,没时间去上课,爹妈都不在了,我下了班还得回家给三个弟妹做饭,最小的才两岁,还得让人喂饭哩。”
“扫盲班可以带着孩子来上课,你要是实在不放心,可以把几个孩子都带过来,让他们跟着学认几个字也行啊。”戴誉劝道,“能学一些知识,对你以后在厂里的发展也是有益的,你还这么年轻,总不能当一辈子的洗瓶工吧!”
秦少妹嗫嚅道:“当洗瓶工也挺好的。”
“秦少妹!已经到点上工了,你磨蹭什么呢?”一个三十多岁,身材魁梧的独眼男人从门外走进来,见她还在跟人闲聊,不禁出言催促。
“诶,牛主任,我这就过去!”
戴誉一把拽住要跑的秦少妹,看向那个牛主任确认道:“您是牛洪彪牛主任吗?”
“嗯,你这个同志是怎么回事?生产车间不能随便进不知道吗?”牛主任那仅剩的一只眼睛瞪得像牛眼。
“这不是站在门口没进去嘛。”戴誉不想纠缠这些琐碎,直言道:“厂里给女工们办了扫盲班,我是今天讲课的老师,秦少妹同志拒绝参加扫盲,您是领导,您看……”
他的话还没说完,牛洪彪的火气就蹭蹭地上来了,对着秦少妹便声如洪钟地问:“怎的?扫盲这么好的事你为啥不去?”
戴誉见她被吓得够呛,抢着将原因替她说了,又补充道:“我们扫盲班可以带着孩子来上课的。”
牛主任点头,问他:“这么好的事,你怎么只叫了秦少妹一个,我们车间里好几个操作工不识字呢。”
“名单上的人我只认出她了,还有四个缺席的,也是你们车间的,我一时对不上号。”
戴誉将名单递给他。
“你在这等着!”
牛主任拿着名单进了车间,不多时,领着四个穿工作服的中年妇女过来了。
“其他车间的女工都去扫盲,就咱们包装车间的不去,你们五个是怎么回事?为啥都不去?想搞特殊啊?”在扫盲这件事上输给别的车间,牛主任觉得十分没面子。
女工们七嘴八舌地倒起苦水来,难处大同小异,除了秦少妹是回家照顾弟妹,其他人都是料理男人和孩子。
“别给我扯那些没用的!都多大的人了,你不做饭,他们还能饿死啊!”牛主任大手一挥,果断道,“我的车间里不能有文盲!既然厂里给了你们学习的机会,就一定要抓住!男人孩子饿几顿死不了,学习的机会可是稍纵即逝的!”
戴誉心道,别看这牛主任脾气火爆,看事情却通透得很。
有个中年女工小声嘀咕:“你自己就是个文盲,还你的车间里不能有文盲咧……”
牛主任一噎,梗着脖子,声音骤然拔高,虚张声势道:“我怎么是文盲了?文盲是你们这种大字不识一个的!我认识上百个字呢!再说,我就是吃了没有文化的亏,才整天在车间里对着你们这群老娘们的!但凡我当初多识几个字,现在早就当副厂长了!”
戴誉颇感兴趣地问:“牛主任当初是自学的认字?还是也上过扫盲班?”
“在部队上的扫盲班。不过我脑子笨,人家都用那个速成识字法,记了好几百个字了,我才记了一百来个。这一晃十多年过去了,当初学的都还给了部队,如今也就能认得钱票和酒瓶子上的字了。”
“国家这几年在推行汉语拼音识字法,六七岁的小娃娃都能学得会。我侄女学了一个月就可以对照着拼音朗读课文了。厂里这次办的扫盲班,老师们教识字用的就是这种最新教学法。”
牛主任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不知他与自己说这些干啥。
他还着急进去上工呢。
戴誉觑着他的脸色,乐呵呵地建议道:“牛主任要不要来参加我们的扫盲班,用汉语拼音法重新学习识字?”
若是能把较真的牛二彪子忽悠去扫盲班,那班级纪律和出勤率就可以放心了。
他也就不用整天来车间劝人向学了,高枕无忧矣!
“不行不行,跟一群老娘们坐一起上课,那不是招人笑话嘛!”牛主任慌忙摆手,他老牛可是很珍惜羽毛的。
戴誉见他不上钩,无奈激将道:“您不会是怕自己学得不如女同志好吧?”
等在一旁的妇女同志们,这时候也不怕他了,纷纷道:“要是牛主任敢去扫盲班上课,那我们也去,到时候我们肯定比你学得好!”
戴誉添了一把柴,将他的原话送回去,“牛主任,学习的机会稍纵即逝!若是有文化,您不就当上副厂长了嘛!而且,我们扫盲班可是有结业证的。”
傍晚下班后,戴誉带着教案来到一楼扫盲班教室时,里面已经坐满了人。
聊天的,哄孩子的,织毛衣的,纳鞋底的,满教室的女同志闹闹哄哄,像个菜场。
戴誉对于混乱的场面不以为意。
先站上讲台,在心里默数了一遍出勤率。
然后,双手一拍“啪啪”两声脆响,又做了个安静的手势。
霎时,教室里除了偶有小娃娃的稚语,大家渐次平静下来。
“麻烦牛主任帮我记一下考勤,应到二十二人,实到三十三人,今天的出勤率是百分之一百五十!”戴誉将记录本递给坐在第一排第一个位置的牛主任。
有些知道前两天考勤情况的女工已经带头鼓起了掌。
不容易啊,终于将人凑齐了。
“小戴干事,今天唱不唱歌啊?昨天你和张老师唱的歌老带劲了!”食堂打饭的婶子在下面起哄,想让他上课前再唱一首歌。
戴誉呵呵一笑,指向下了班就换上绿军装的牛主任,解释道:“要说唱歌,那还得是咱们军歌嘹亮,大家都知道牛主任是从战场上下来的战斗英雄。当然啦,咱们女同志也是巾帼不让须眉的。这样吧,以后每节课上课前,都请牛主任带着大家一起唱一首歌,怎么样?”
女同志们齐齐鼓掌叫好。
牛主任的嗓音是很有磁性的男中音,他对自己的歌声挺自信,却还是问:“要是有人不会唱怎么办?”
有上了年纪的妇女直接喊:“老牛,你快带头唱吧。下课后再把第二天要唱的歌告诉俺们,俺们回家练一练,明天跟大伙一起唱!小戴干事觉得怎么样?”
戴誉没答话,给她竖了个大拇指!
好啊,以后的考勤率不用愁了!
牛主任虽然长相粗莽,但到底是长期当领导的人,他心思还算细腻。
考虑到有些人可能对军旅歌曲不甚熟悉,他起了个调,带领女同志们唱了一首大家耳熟能详的《团结就是力量》。
厂子的大喇叭里经常播放这首歌,朗朗上口,几乎人人会唱。
合唱完一首歌,教室里众人的热情空前高涨,精气神明显就与刚才不一样了。
戴誉趁热打铁,对大家说了今天的教学安排。
“咱们通过前两天的教学,学习了汉语拼音的十个声母和十个韵母,考虑到班级里又加入了新的学员,我今天先不往下讲新内容了。咱们一会儿先将之前学的内容复习一遍。”
见大家没有异议,戴誉从挎包里掏出一沓票证,笑着道:“在此之前,先来教大家认一下,生活中每天都能接触到的票证。”
有人认出了那些粮票肉票,起哄道:“这有啥可学的,谁还能弄错了粮票啊!那都是老百姓的命哩。”
戴誉和气地笑笑,问她:“那就先请这位同志说说,你平时是怎么区分这些票证的?”
“这有啥难的,蓝色的是粮票,红色的是肉票,黄色的是油票……按照颜色记。上面的数字俺们也都认得,就是不会写。”
不待戴誉说什么,便有另一人反驳了:“你快得了吧,按照颜色记根本不行。去年冬天我让我家小儿子大清早去粮店排队买粮,结果他排了四个小时,却空手回来了,你们知道是咋回事不?”
大家见她说得有趣,纷纷侧耳细听。
“我给他带的是蓝色的粮票,结果那个月粮票油票改版了,粮票被印成了黄色的,他拿着油票去买粮,人家粮店的当然不能卖啦!大冬天平白挨冻四个多小时,我家那小子都被冻哭了,回来就嚷嚷着要去上学。哈哈……”
这样的事在供销社粮店等地确实时有发生。
“小戴干事,你拿的粮票太小啦,又站得那么远。你走近我们一点嘛,我都看不清咧!”食堂打饭的大婶喊。
戴誉呵呵笑:“行啦,全班就您最会认粮票肉票了,打饭的时候您要是收错票了,每个月那点工资还不够你倒贴给厂里的呢。”
大家又是一阵哈哈哈,课堂气氛很是活跃。
戴誉想着这些票的尺寸确实小了点,后排的人可能连颜色都看不清。便转身从桌上抽出一支粉笔,走向靠墙立着的一块木头黑板。
比照着手上的一张二两油票,戴誉以一比二十的比例,在黑板上构图。
一众学员在台下安静地盯着黑板看,只见他刷刷几笔下去,不到一分钟的时间,一张大家熟悉的油票便被他等比例还原啦!
画得跟真的似的!
“嚯,小戴干事,可以呀,你这直线画得也忒直了!跟用尺子量过似的。”牛主任带领大家拍手叫好!
戴誉也没客气,拱拱手,接受了同志们的夸奖。
嘿嘿,机械构图基本功还没忘。
他上大学的时候,系里有个老教授特别反感低年级学生上来就直接用电脑作图,要求他们班的构图作业必须是手写稿。
那两年他们班的同学整天拉直线,画圆,后来逐渐熟能生巧,连尺子圆规都不用了,才被教授开恩,以后可以用电脑构图交作业。
戴誉只画了一张油票,小露一手,演示一下就算了,重点还是放在认字上。
现在的票证上印的都是繁体字,有些繁体字他也是最近刚学会书写。
戴誉在讲台上写一个读一个,学员们自觉地跟着复读。半堂课下来,大多数人已经能掌握十种常用票证的读写了。
他将完全不识字的秦少妹作为教学参考,进行了点名提问。
秦少妹虽然红着脸,声音也小小声的,但是还算对答如流。
如此,戴誉心里便有数了。
趁着大家刚学完肉票上的“肉”字,戴誉在剩下的时间里,又将食堂小黑板上每天菜谱中的肉菜一一列出来,带着大家学了几个常见菜名的读写,譬如“青椒炒肉”、“红烧肉”、“猪肉炖粉条”、“酥白肉”。
直到几个女同志怀里的娃都变成了口水娃,才算作罢。
今天的教学气氛不错,下课以后,不少学员还围过来让戴誉纠正她们汉语拼音的读法。
食堂打饭大婶磨磨蹭蹭地留到最后,见他身边没什么人了,才领着一个年轻姑娘贴上来,喜滋滋地介绍道:“小戴干事,这是我闺女,叫田淑芬,也是高中生呢。”
戴誉:“……”
上课前他就想说了,扫盲班允许学员带孩子来,但也不能带个这么大的孩子来啊……
第30章 第 30 章
田淑芬长得很秀气; 从个头到五官都小小的,与身旁丰腴的母亲一比,显得十分稚拙; 像个还没长开的未成年中学生。此刻正不安地用手捻着胸前两根麻花辫的发尾。
被母亲暗中推了一下后背,她终于鼓足了勇气,抬头对上戴誉的视线。
被他带着温和笑意地眸子睨着,田淑芬不由一阵紧张,目光立刻慌乱地飞走了。
她妈这些天回家,总是小戴干事长,小戴干事短的,从长相夸到气质; 从气质夸到工作,快将这位新来的戴干事夸出一朵花了。不过一听说名字叫戴誉; 她就对上号了,他们两人同校过,那会儿戴誉就是混世魔王; 学校里出了名的坏学生。
因着今天是戴誉讲课,她是硬被母亲拽过来一起听课的,司马昭之心被她看个分明。
只是今天冷不丁一见面; 感觉戴誉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田淑芬垂着头不再看那张英俊的脸; 小声地招呼道:“戴老师好!”
戴誉也没去纠正她的称呼; 只客气地回道:“你好,田同志!”
继而转向大婶问:“胖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