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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地干部没好气地说:“违反政策找你们公社书记赵四宝提去!”
田剑川哪敢去提,只能在六婶周秀玉跟前骂骂娘而已。
在那段难挨的日子里,幸亏有个周秀玉,田剑川才没有自杀。
一次,田剑川对周秀玉说:“六婶,我觉得与其这么活着,真不如死了好!”
周秀玉马上沉下脸:“剑川,我可警告你,你别犯糊涂!”
田剑川叹息着:“我要真糊涂就好了,问题是我不糊涂。我知道,我还有老婆孩子,他们不想让我死,所以,我不能死。”
周秀玉说:“是的,就冲着成芬,你都不能死!你想想,成芬对你多好!在这种情况下,她都没和你离婚嘛。”
田剑川反问道:“可六婶,你为什么要提出和六叔孙立昆离婚?你不提出和他离婚,处境也许比现在好得多,总不至于落得个开除公职。”
周秀玉苦笑道:“我不提出离婚,你六叔也不会提出离婚,这一点我知道。可这又有什么意思呢?实际上在反右开始之前,我们就没有多少共同语言了。我们分手,应该说是理智的选择。”
田剑川问:“六婶,你就一点都不后悔么?”
周秀玉摇摇头:“我不后悔,对离婚不后悔,对所做过的一切也不后悔,我内心无愧。我的人生道路是我自己选择的,一九四〇年,我背叛自己剥削阶级家庭,选择了延安;一九五七年,我选择了双开除。为什么要这样做?无非是为了坚持真理。立昆曾劝我放弃自己的立场,我拒绝了,我对他说,历史将会证明我是对的。”
田剑川一声长叹:“可能历史啥也证明不了。”
周秀玉说:“剑川,你要有信心,党总有一天会自己纠正错误!”
后来,田剑川才知道,周秀玉的信心不是没有一点根据的。就是在那阵子,县委书记龙志飞主动找到工地伙房,和分在伙房烧水的周秀玉谈了许多心里话。周秀玉正是从这个阶级阵线不清的县委书记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希望所在。
龙志飞曾是《3442高地》的热情观众,头一次见面就和周秀玉谈《3442高地》。龙志飞说,《3442高地》他是在北京看的,第一次到北京出差,碰巧这个戏公演,就去看了一场。说是这个戏不错,挺感人的,柳如花唱得也好。
周秀玉介绍说:“解放后,柳如花就是唱这个戏唱出名的。”
龙志飞问:“你现在还写戏么?能不能把咱这条排灌总渠的事写成戏?”
周秀玉老老实实地说:“龙书记,这我没想过。”
龙志飞热情地怂恿说:“可以写写嘛,就算现在不能演,将来也能演嘛。”
周秀玉摇摇头:“这不是能演不能演的问题,主要是怎么把握其中的基调。一方面,在这么困难的条件下,我们吃着瓜菜代上了这条向阳渠,实在是很不容易;而另一方面,许多问题我看不懂,真是看不懂呀。龙书记,你说说看,我们的国民经济怎么突然走到了这一步?第一个五年计划期间,经济形势还那么好……”马上发现这话题不合时宜,忙打住了,“算了,不说了。”
龙志飞却说了起来:“你不说我说,这是主观愿望脱离客观实际。我们省委主要领导同志已经在党内的一个重要会议上说了,形势搞到这种样子,非正常死亡人口这么多,我们不是犯了一般错误,是对人民犯了罪!”
周秀玉大吃一惊,当即愣住了,过了好半天才说:“这位领导同志有勇气!”
龙志飞点点头:“我们这位省委主要领导同志主持放过全国最大的卫星,可他终究还是实事求是的共产党人,所以,他才有勇气说出向人民请罪这个话!”
周秀玉动容地道:“这就是我们党的希望所在,也是我们国家的希望所在!”
龙志飞也动了感情:“周秀玉同志,我所以和你说这些,还是把你当作同志看的,我个人决不相信写过《3442高地》的剧作家会反党、反社会主义。不过,这话也就到此为止了,希望你不要再扩散。”
周秀玉“嗯”了一声,说:“龙书记,谢谢您对我的信任。”
龙志飞临走时又说了一句:“周秀玉同志,真希望能早日再看到你的新戏呀!”
周秀玉先是点点头,后又摇起了头,当时真想好好哭一场。
也就在这天傍晚,饥寒交迫的田剑川饿昏在工地上,被民工们抬到伙房抢救。伙夫头一边忙活着给田剑川喂咸汤,一边大声发牢骚,说是出这种牛马力,就是犯人也得管饱呀!就这样还扣人家的口粮!
龙志飞听后大怒,马上问:“谁克扣了民工的口粮?”
那个伙夫头却不敢说了。
周秀玉叹息似地轻轻道:“龙书记,是红星公社党委书记赵四宝……”
龙志飞火透了,当即命令道:“马上派人给我把赵四宝捆来,马上!”
两个小时后,赵四宝来了,然而,不是被捆来的,却是被一副担架抬来的。担架上的赵四宝浑身浮肿,人已变了形,一看便知,其生命正处于极度危险中。
赵四宝显然不知道工地上发生了什么事,见了龙志飞,努力张了张嘴,问:“龙……龙书记,都这么晚了,找……找我有啥……啥事呀?”
龙志飞呆呆地看着赵四宝,明白了红星公社饥饿的严峻事实。
周秀玉也没想到,半个月不见,赵四宝会被饥饿折磨成这副样子。
赵四宝仍吃力地询问:“龙……龙书记,是不是我们……我们红星公社的工作没……没做好,给……给工地上添……添乱了?”
龙志飞一把拉住赵四宝的手,满眼的泪水落了下来。
共和国的星空下,无数双眼睛默默地注视着一九六一年向阳渠上的这一幕。
龙志飞放弃了对赵四宝的追究,面对着大河两岸篝火辉映着的无数双眼睛道:“同志们,我的父老兄弟们!我感谢你们,党和国家感谢你们!深深地感谢你们!你们饿着肚子,每天六两原粮,甚至三两原粮,吃着瓜菜代,在这里上河工……”龙志飞泪水满面,说不下去了。
一堆堆篝火熊熊燃烧,一双双眼睛看着龙志飞。
龙志飞缓和了一下口气,又说:“今天站在这个工地上的同志都是好样的,包括红星公社的赵四宝书记。你们是这块土地的好儿女,也是新中国的好儿女,是新中国的脊梁呀……”
这一幕让周秀玉感叹不已:这种困难时期谁容易?作为公社书记的赵四宝也不容易。赵四宝只是个基层书记,只知道凭朴素的阶级感情做事,这人虽然水平不高,违反政策,可他真不是为了自己,本质上还是个比较好的基层干部。
田剑川却益发不理解了,固执地问周秀玉:“是的,六婶,你说得不错,龙书记、赵四宝都是好党员,好干部,可咱党有这么多好党员,好干部,又有这么好的人民,为啥会搞到连肚子都填不饱的地步?这就是我们要追求的幸福生活吗?”
周秀玉被问住了,想了好久,也没能回答这个问题。
………………………………
四十六
孙成伟在建安煤矿的日子过得有声有色,孙成蕙和刘存义不在家,一切规矩也就不存在了,孩子们一天到晚围着孙成伟笑闹不休,家里一片狼藉,如同狗窝。
刘援朝认定自己舅舅孙成伟是“英雄”,经常纠缠孙成伟,要孙成伟讲述自己的“英雄故事”。而在刘胜利和刘跃进眼里,天不怕地不怕的刘援朝则是个了不起的大英雄,姐弟俩便听着刘援朝的号令往孙成伟脖子上吊,往孙成伟背上爬。孩子们扬言,舅舅再不讲自己的“英雄故事”,他们就要把舅舅枪毙。
孙成伟被逼无奈,只得讨饶:“好,好,小祖宗们,我讲,我讲!”
孩子们这才安静下来,盯着孙成伟看。
孙成伟却不知该讲些什么:“你们说说看,让舅舅讲啥呀?”
刘援朝说:“讲你的英雄故事呗,像坐日本鬼子大牢的事!”
孙成伟支吾着:“那……那没意思,真没什么意思!”
刘援朝叫道:“咋没意思?又是辣椒水,又是老虎凳,能没意思吗?舅舅,你快说,鬼子给你灌辣椒水时,你招没招?想没想过叛变革命?”
孙成伟应付说:“援朝啊,你看你说的,哪能一灌辣椒水就招供,就叛变革命呢?!那还是个革命者吗?!舅舅从干革命的那天起从没想过叛变革命!”
刘援朝马上转过身教育刘胜利:“胜利,你听到了么?就是灌辣椒水也不能叛变革命,舅舅是我们的好榜样!”脑袋一伸,又问,“舅舅,鬼子灌了你几壶?”
孙成伟眨了眨眼:“援朝,这问得就不科学了吧?你想呀,那时候谁还顾得上替鬼子记数呀?这和你挨抽时屁股上不觉得冷是一个道理。”
刘援朝仍紧追不舍:“舅舅,你估计鬼子灌了你几壶?”
孙成伟哭笑不得:“记不清了,也就是三五壶吧!”
盼盼问:“舅舅,这壶有多大?比我们家烧水的壶大吧?”
孙成伟装模作样地看了看炉子上烧水的壶:“嗯,比这壶还大一点。”
孩子们顿时发出一片惊讶的唏嘘之声。
经过孩子们这番认真“开发”,孙成伟渐渐也进入了角色,当真以为自己是革命者了,在屋里大英雄似地踱着步,没边没沿地信口胡吹起来:“同志们,灌几壶辣椒水还是小意思呀,最厉害的是用烧红的烙铁烙肉,磁磁啦啦响,满屋都是人油的油烟味,呛得你喘不过气呀!那次鬼子山本小队长烙我的时候,我就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刘援朝生出了疑惑:“舅舅,这不对吧?上刑时你这样喊口号,鬼子还不把你毙了?电影里都是英雄牺牲时才喊口号的。舅舅,我问你,你当时是哪部分的?是打仗时被鬼子俘虏了,还是被可耻的叛徒出卖了……”
刘援朝一认真,孙成伟才警醒了,再不敢胡吹下去,挥挥手道:“好了,好了,同志们,舅舅的故事就讲到这里了。下面,舅舅要给你们布置战斗任务了!”
一听有战斗任务,刘援朝不追根刨底了:“舅舅,你快说,我们是端鬼子的炮楼,还是准备反扫荡?”
孙成伟手一摆:“都不是。现在我们最重要的任务既不是端鬼子的炮楼,也不是反扫荡,而是开荒种地,帮助你们爸爸、妈妈渡过难关。同志们,你们妈妈又生了一个小弟弟,一个小妹妹,身体很虚弱,需要补养,对不对?”
孩子们叫道:“对!”
孙成伟说:“那我们就干起来嘛,学习八路南泥湾的精神,把咱这房前屋后的地都种上菜,舅舅带你们种。”一不小心说漏了嘴,“舅舅在劳改农场种过菜的,还是种菜能手哩!”
刘援朝马上质疑:“舅舅,鬼子的大牢也有劳改农场么?”
孙成伟怔了一下,掩饰道:“当然有了,四面拉着电网,还有狼狗!”
刘援朝说:“我知道,那不叫劳改农场,叫战俘营。”
孙成伟只得承认刘援朝的正确:“对,对,是战俘营,舅舅在战俘营种过几年菜。菜子舅舅这里有,肥料问题比较大,舅舅的措施是,从此以后,咱得肥水不流外人田,拉屎撒尿都得撒到咱自己的地上,公共厕所里的粪,也扒搂点到咱的地里来。咱要种胡萝卜,种大白菜……”
跃进吸溜着鼻涕建议道:“舅舅,再种点油条,油条可好吃了!”
刘援朝一把推开跃进:“去,去,小家伙,你懂个屁!”热情地拉着孙成伟,“舅舅,说干就干,咱现在就行动好不好?”
孙成伟手一挥:“好,同志们,我们现在就挑灯夜战!”
孩子们欢呼着,在孙成伟的带领下,当晚便开始了在房前屋后的开荒种地。
嗣后,伺弄菜园子就成了孙成伟生活中的重要内容。每当援朝、盼盼、胜利三个大孩子上学以后,孙成伟便带着跃进在菜园子里忙活。渐渐地,菜园子便像模像样了,四周用树枝打着篱笆,垄沟分明,园里的胡萝卜和小青菜茁壮成长。
母亲邹招娣因此十分感慨,认为孙成伟这些年也没白坐牢,还真能干点正经事了。尤其让邹招娣动容的是,过去只知道自己享受的孙成伟,竟也懂得了心疼别人。地里种的菜,孙成伟从来舍不得吃,尽让邹招娣和孩子们吃,他自己一日三餐几乎都是盐开水当菜。
这日中午,孙成伟拾掇完菜园子,又就着盐开水啃菜窝窝头。邹招娣见了,说:“大伟,这里不有新烧的胡萝卜么,你咋不吃?又是盐开水!”
孙成伟说:“胡萝卜留给孩子们晚上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