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俯卧位通气的患者中,有两人在四小时后仍然没有血氧改善。在经过讨论后,孙立恩等人把他们又重新翻了回去。并且在患者的喉咙处切开下管,开始了机械通气。
这两位患者意识都很清楚,对他们进行机械通气的时候,孙立恩能明显感觉到他们非常紧张。
“你现在太累了。”孙立恩安抚道,“用这个就能让你好好休息一下睡一觉,等睡醒了,病就好了。”
“我……不敢睡。”即将接受插管的是一位55岁的中年女性。她紧紧握住了孙立恩的手腕,断断续续的、恳求似的说道,“我怕我一睡过……过去,就醒不过来了。”
“阿姨,您真的需要好好休息一下。”孙立恩盯着这位中年妇女状态栏中,已经持续了八十多个小时的“缺乏睡眠”证明,她已经三天多没有合过眼了。“睡一觉,好好睡一觉,这样你的身体才有力气和病毒抗争呀。”
“我不能睡……”阿姨轻轻摇了摇头,“我女儿就要生了,我老头子也在发烧,我女婿在街道上忙的一天到晚不着家……我不敢睡,我睡了谁来惦记他们?”
这话说的没头没尾,看得出来,阿姨已经在低血氧症和缺乏睡眠的情况下有些脑袋糊涂了。
“阿姨,现在是他们都在惦记你。”孙立恩轻轻拍了拍阿姨捏住自己的手,“现在给你插管,你才能赶紧好起来呀。人家还等着你抱外孙,等着你给他们做好吃的呐。”
这两句话似乎有魔力一样戳到了阿姨的心里,她眼神迷离了一下,然后点头道,“对对,我还要抱孙孙,还要给我女儿做月子饭……”
“所以咱们赶紧好起来,您好好睡上一觉。”孙立恩觉得自己的鼻子有点发酸,在他面前的人不再是一个因为担心病魔而不敢睡去的患者,躺在他面前的是一位母亲——一位自己重病,却依然惦记着女儿家人的母亲。“等您睡醒了,病就好的差不多啦,就可以准备出院了。”
“是是,要赶紧好起来。”阿姨的眼神再一次失焦,这一次的失焦持续了好几秒钟。“那我……什么时候能拔掉这个管子啊?一个礼拜行不行?”
“我们尽量。”孙立恩说话已经带上了鼻音,他感觉自己嘴唇有些发抖。深吸两口气,努力平静下来之后,孙立恩努力笑着说道,“所以阿姨,您越早配合我们,以后就越早能拔掉管子健康出院。”
“等我出院了,我要回去做一大锅莲藕排骨汤,我煮的可好喝了。”阿姨渐渐松开了孙立恩的手腕,她对面前这位年轻的医生说道,“小伙子,你救救我,阿姨出去了,给你送汤喝。”
“您放心。”孙立恩强忍着眼眶的眼泪,再次拍了拍这位阿姨的手,“我一定要出去喝您煮的汤,到时候一路追到你家里去,这口汤我也要喝上!”
其他同事们看孙立恩的情绪有些不稳,连忙过来帮忙,让孙立恩到外面去静一静。胡佳有些担心的看了一眼孙立恩,然后接替了他的位置继续舒缓患者情绪。
孙立恩退后了两步,他的护目镜上全是雾气,几乎连路都看不清楚。走出了房间,他把头贴在冰冷的窗户上,试图让自己的脑袋稍微冷静一些。
“你去给她家属打个电话吧。”胡佳从病房里走了出来,然后对孙立恩小声说道,“你没事吧?”
“刚才情绪有点波动。”孙立恩清了清嗓子,然后朝着胡佳挤了挤眼睛,“给患者家属打电话通知一下气切的事儿是吧?”
“对。”胡佳看着孙立恩问道,“你确定没问题?”
“打个电话我还能有啥问题。”孙立恩拍了拍自己的肚子——没办法,在红区内不能碰触胸口及以上部位。“好了,我现在去打电话。”
接通电话的,是阿姨的女儿。这让孙立恩顿时有些紧张——登记资料上,这电话号码是阿姨的老伴。
“我妈怎么样了?”在得知打电话的是来自云鹤市传染病院的医生后,电话那头的女儿马上紧张了起来,“她现在还好吧?”
“她的血氧饱和度比较低,为了预防有更严重的问题,我们给她先做了插管。”孙立恩说道,“目前她的情况还比较稳定,没有什么其他的问题。”
孙立恩说了个谎话,他没有提及患者俯卧位通气血氧饱和度却没有改善的内容,也没有提到那一锅莲藕排骨汤的小小“贿赂”。今天已经有了三个好消息,他想要让这份还算放松的心情稍微再持久一点——别再去想那些糟心事。
“医生,我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妈。”电话那头,那个女人哭的很惨,“我爸今天下午过世了,我和我老公也被隔离了……医生,我求求您,求求您救救她,我只剩下她了啊!”
孙立恩深深吐了一口气,“您放心,我们一定竭尽全力去治……”
这个电话,孙立恩打了20分钟。
挂掉电话,他沉默的靠在椅背上,半天没有动弹一下。
人生皆苦,来往匆匆。当医生这么几年,孙立恩已经见了很多生死。第一个送走的病人……他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他只记得那天的如血残阳,以及自己蹲在停车场里抽的那根香烟。
嘴里的苦涩慢慢泛开,孙立恩感觉自己好像又回到了那个下午。自从有了状态栏之后,他一直都觉着自己身上肩负着某种使命——减轻患者病痛,挽救他们生命的使命。但这个电话打完之后,他恍惚觉得,自己还是当年那个刚入急诊科三个月的小规培。无能为力,毫无办法,全是困惑。
一双温柔的手臂搂住了他的肩膀,胡佳对孙立恩说道,“刚才你和家属打电话的内容我都听见了。”
孙立恩拍了拍胡佳的手,办公室里没有别人,这一刻他也不是什么科室主任、治疗组带头人。他只是个疲劳到快没有力气站起来的普通人,“我是不是很没用?”孙立恩早就预料到了胡佳肯定会安慰自己,但心里这个话却怎么也憋不住,“我费尽心思,带着上百人跑到云鹤来拼命,结果却……一个人都救不回来。”
“没有一个医生能把所有患者都救回来。要是你没用,那就是天下所有医生都没用。”胡佳柔声道,“我的眼光可好了,不许你说我男人的坏话!”
“好好好,不说了。”孙立恩笑了笑,从凳子上站了起来,“走,为了那锅排骨汤,咱们再去努力一把!”
D+3 day
早上七点二十一分,孙立恩从昏昏沉沉的睡眠中醒了过来。今天他倒是没吃安眠药——翻身这事儿实在是太累人了。
久违的感受了一下自己身上各处传来的酸痛感,孙立恩站起身来先做了一套拉伸动作。然后摸出手机,开始查看今天的云鹤市卫健委通报。
根据半小时前的通报,云鹤市昨日新增确诊患者80例,新增死亡病例18例,新增出院病例2例。
这个数据比起昨天通报的新增46例要多了一倍多。可25号时,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的致死率约在7%左右,而到了今天,死亡率却开始上升到了接近9%的水平。
这个情况很不对劲。非常的不对劲。
以往医生们面对一种陌生传染病的时候,患者的死亡率肯定是居高不下的。在确诊人数能够被完全掌握之前,死亡的患者总是比那些感染但未确诊的患者更容易被识别出来。
可是确诊人数上升了一倍多,患者的死亡率不但没有平稳下来反而进一步上升……这很不寻常。
有两个原因够解释目前的这个情况。一个原因是这种传染病的致死结果还没有彻底展现出来,它需要更多的时间才能对患者造成杀伤。另一个原因则更让人不寒而栗——新型冠状病毒的传染性可能比之前最严肃的估计更为严重。总致死率并没有特别的变化,只是因为确诊的感染人数增幅有限,所以才导致了这种数据失真。
孙立恩沉默了一会,然后想到了第三个导致死亡率快速上升的原因。
医疗挤兑。
大量的患者和疑似患者已经冲垮了云鹤几乎所有的医院。医疗资源空前匮乏,几乎所有的医护人员,不管外科内科都押在了第一线上。可现有的医疗资源依旧不够。
如果说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是一种具有自限性的疾病,那医疗资源不足所带来的死亡率快速攀升就很容易理解了——撑过一定时间后,病毒总是会被人体免疫系统所产生的抗体所中和掉。但这个“撑过一定时间”,却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没有医生们帮忙,光凭自己“撑过去”,对很多有基础病的中老年人而言几乎就是不可能的任务。就算在最严重的结果出现前,他们被收治进了医院。但长期的低血氧症对身体造成的损伤也已经成了既成事实。后续的对症治疗也会显得困难重重且效果不佳。
光以北五区的经验来看,危重症患者的死亡率已经达到了接近30%以上。重症患者死亡率至少也在15%左右。这两个数据还随时有可能进一步上升——毕竟出现了好转迹象的患者目前只有两人而已。
现在全国都在支援云鹤,但支援的力度仍然有些不够。孙立恩无奈的叹了口气,现在的云鹤床位不够是基本操作。不光床位不够,刚刚看手机里的工作群后孙立恩才发现,传染病院的氧气都快不够了。
云鹤市传染病院是一家高级别的专科医院。医院内部采取了中心供氧的方式为病房提供氧气——氧气从医用制氧公司运输到医院内的中心氧站,随后通过中心氧站加压分流,通过预设的管道再向每一个病房提供氧气。
但问题是,从设计之初,医院就没有考虑过同时以最大流量为所有病房的每一个氧气接口提供氧气。而现在被收入云鹤市传染病院的所有病人,都需要吸氧。
昨天晚上负责夜班的李承平在值班群里反复询问了供氧的问题,在后勤部的工作人员表示“氧气管道气压低不是故障,无法排除”的答复后,无奈的开始要求组里的医生们去搬运氧气瓶。
孙立恩所在的第四组有一百多医务工作人员,其中女性占到了接近七成的比例。除了几位科主任是男性,其他的副主任和主治医师中都以女性为主。一个钢制的15升医用氧气罐重量大约21公斤重,而如果是更加常用的,差不多一人高的40升大号医用氧气罐,一个就有55公斤重。
这个重量,让那些手上力气大的吓人,一个个仿佛小炸弹一样浑身是劲的女护士们去干当然不是不行。但……男医生们哪里舍得让那些小姑娘干这个?平时在红区里,忙到脚不沾地的是她们,和病人接触最多的是她们,就连入仓穿防护服,她们付出的代价也远比男医生们要大得多。
这两天时间里,好多留着长头发的女医生和护士们,都被带着去理发。护士长们用最简单粗暴的手法,剪去了她们珍爱的长发。
剪头发这档子事情其实还是出于无奈。很多内科和外科的护士平时工作中并没有留短发的要求。只有手术室的护士和传染病科的护士们,才会要求留短发。
长发虽然漂亮,但却很容易在脱下防护服时被污染。而由于北五区无法提供“缓冲区—消毒冲洗区”的配置,因此所有人都需要提前用一次性手术帽包裹住自己的头部,然后才能穿上防护服。
留了长发的护士们无法用统一尺寸的一次性手术帽包裹住自己的头部,所以……必须剪掉头发。
剪头发的时候,这些当初报名时一点犹豫都没有的姑娘们好多都哭了起来。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更何况是这些正当妙龄的小姑娘们?可是哭归哭,舍不得归舍不得,几十个护士们却没有一个人试图讨价还价甚至拒绝剪发。大家最多就之后偶尔嘟囔两句,“要是知道要剪头发,还不如在宁远剪好了再来。”
护士长们在听到这种发言之后大多佯装生气的反问一句“嫌我剪头发的技术不好,要不你自己来?”不过最多也就是佯装生气说上两句而已。对于那些“自己确实剪的不好”的同事,护士长们也心里很过意不去。
于是,第四组驻地的酒店走廊里,那些剪了头发的护士门口,偶尔能够发现一两块包装好的巧克力。
微小的幸运在酒店里悄然发生着,护士们互相戴着口罩凑在一起的时候,经常会互相挤挤眼睛,然后比划出几根手指——这是大家在互相通报今天收到了几块巧克力的“慰问”。
D+3 day(1)
“试行的第四版诊疗方案出来了。”孙立恩正在餐厅吃着早饭,李承平教授就端着饭碗做到了他隔壁的桌子上。为了在不违反相关防控条例的情况下和孙立恩说上话,李教授可是费了不少功夫,“孙主任你看了没有?”
“看到工作群上有人发了。”孙立恩点了点头,喝了一口白粥说道,“不过还没有仔细看,我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