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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里陷入了一片沉默。
“我们队伍刚到的那天,祁医生突发脑出血,没救回来。”孙立恩的声音有些哽咽,“他一个人扛着整个病区,扛了几乎一个月。他……是活活累死的。”
“我们来云鹤,不是因为有人要求我们这么干。”孙立恩站起身来缓缓道,“我们来,是来救治病人,是来支援自己的同行们的。是为了让祁医生的事情不要再发生的。请你们……尊重我们的想法。”
D+6 day(1)
今天是个好日子。连续阴雨多日的云鹤突然放晴,当一轮朝阳出现在天空上的时候,孙立恩竟然莫名有种感动的感觉。
从中午开始,北六区就要正式开放了。而在这之前,北五区需要进行的工作还有很多。那些确定要被转入楼上的患者的行李以及私人物品被一件件送到了他们即将入住的病房中。而这个消息也很快传遍了整个北五区,不少患者家属都在北五区建立的微信群里发了些祝福和感激的话。
而更好的消息则来自于张智甫。他的夫人杜丽到今天为止第二次核酸检测阴性,已经可以出院了。
孙立恩还从来没有见过杜丽,他只从马永芳医生的嘴里听过几次关于这位内分泌科医生的故事。这位杜老师的风格就和其他医学院里深受学生爱戴的老师们差不多——生活上平易近人,学术上严格进取。
不过第一次见面居然是在云鹤市传染病院内设置的康复者血浆捐赠站,这一点倒是让孙立恩有些意外。
“杜老师,您这刚刚康复就献血浆不太好吧?”马永芳医生在听说自己的老师康复出院第一站就是要来传染病院献血浆之后,二话不说就拽着孙立恩赶到了捐浆站里。她对自己老师的选择以担忧居多,毕竟杜丽今年也已经48岁了,作为一名刚刚康复出院不到两小时的患者,马上决定捐献血浆这个举措还是有风险的。
“我是捐血浆,又不是捐大体。”杜丽说话的声音很有特色,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听起来却没有什么疲劳的感觉,反而听着让人感觉很舒心。这种说话的声音配合上这种有些俏皮的玩笑话,给人的感觉就很……轻松。“旁边这位是?”
“杜老师您好,我是孙立恩。”孙立恩朝着杜丽挥了挥手,杜丽的右臂肘正中静脉上正插着一根挺粗的采血针,看起来是不太方便活动的。于是他连忙放下了手自我介绍道,“我是从宁远来的……”
“哦,孙主任是吧?”虽然被口罩遮住看不清楚表情,但杜丽的双眼顿时带上了笑意,“我可从老张嘴里听过几万遍孙主任的名字了。”
孙立恩装作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问道,“张主任没说我坏话吧?”
“他都快把你夸上天了。”杜丽笑的前仰后合,过了一会后她才停下了笑声说道,“我听老张说了,在宁远的时候你特别照顾他们。”
这个“他们”说的肯定不只是张智甫。把综诊二科放到综合诊断中心,而综诊一科设置在急诊大楼这种行动算是孙立恩在照顾张智甫教授,但除此以外,孙立恩实在是不觉得自己还多做了些什么。
“我跟张教授学到了很多东西。”孙立恩非常诚恳的说道,“虽然我不是张教授的学生,但也和手把手教出来的学生没什么区别了。能有张教授这么一个好榜样,这是我的幸运。”
“你要受得住他那个臭脾气,那是孙主任你性格好。”杜丽抱怨了两句张智甫的“性格缺陷”之后,开始拉着马永芳医生聊起了家常。两人已经一年多没见过面了,虽然现在交通方便通讯发达,但马永芳也好杜丽也好,现在医疗第一线上工作。就算想见面,工作上的时间安排也实在是不允许——去年过年的时候,杜丽是专程飞到宁远去找的张智甫。而马永芳等人则选择回到云鹤过年,两遍正好岔开了。
现在在云鹤见面……实在是有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命运的味道。
看着杜丽和马永芳聊得开心,孙立恩悄悄走出了房间。他准备和钱红军再对一下转移情况,然后再问问柳平川鹤安医院的情况。
如果有必要的话,他今天就得去一趟鹤安医院实际踩点,看看需不需要为自己的29名同事准备些什么东西。
走出房间还没来得及摸手机,孙立恩就在一个拐角处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个身影试图撇着腿躲进角落更深处,但这个动作却吸引了孙立恩的注意。
就算没有状态栏提醒,他也能看得出来,试图躲进角落里的人是张智甫。
“你怎么跑这儿来了?”孙立恩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那个角落里,“杜老师就在房间里呢,你不过去看看?”
张教授张了张嘴,然后又摇了摇头。他问道,“杜丽她没事儿吧?”
“有事儿没事儿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孙立恩对老张同志的举动不是很理解。他拉着张智甫就往采血站里走,一边走着一边说道,“我看杜老师身体状况还不错,能说能笑的。”
本来还有些犹豫的张智甫在听到“能说能笑”这四个字之后突然一愣,然后才跟着孙立恩的动作撇着腿走了起来。
“杜老师,您看我把谁给带来了。”孙立恩兴高采烈的进了房间,正在和马永芳聊家常的杜丽抬起头来正准备说话,但在看到了孙立恩身后的张智甫后,突然仿佛触电一样停下了所有的动作。
房间里突然变得……很安静。
“我……今天本来想去接你的。”沉默持续了好几秒钟,张智甫才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抖,“不过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出院……”
“知道你过不来,所以这不是我就来了嘛。”杜丽的声音听起来更沙哑了一点,她轻轻咳嗽了一声后又沉默了下来,过了好十几秒钟,她才看着自己阔别一年的丈夫,带着浓浓的鼻音说道,“你这怎么又瘦了?”
“最近比较忙。”张智甫轻咳一声,他向着孙立恩投去了询问的目光。大概意思是“她现在身体怎么样?”
孙立恩点了点头,“我看杜老师现在恢复的还挺不错。”这其实是个废话,要是杜丽现在的身体情况不好,云鹤的医院怎么也不可能让杜丽出院。
整个房间再次陷入了沉默,这对结婚三十多年的夫妻看起来有很多话要说,但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采浆机器完成了第一频次的抽血,从杜丽体内抽出的血液开始进入离心机分离。然而在离心机工作开始后几秒钟,机器就发出了一阵听起来不太正常的噪音。
“可能是离心杯出问题了。”马永芳医生突然反应过来,然后站起身带着孙立恩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说道,“杜老师您等一会,我去叫护士过来看看。”
孙立恩非常识时务的跟着马永芳一起离开了房间。在确认房间里的张智甫和杜丽肯定听不见自己说话后,他才低声嘟囔着,“我是不是不该拽着张老师过来啊?”
“这有什么不应该的?”马永芳头都没回的说道,“张老师要是不来,后面可就该热闹咯。”
D+6 day(2)
中午在车上吃完盒饭后,孙立恩终于赶到了鹤安医院。
作为一家老牌三甲医院,鹤安医院的外观反正确实和宁远的第四中心医院以及云鹤市传染病院没得比。“老破小”就是孙立恩对这家医院的第一印象。
坐在车上,孙立恩首先让这位来给自己当司机的志愿者绕着鹤安医院转了一圈,对整个医院稍微有了点概念之后,孙立恩和负责接头的云鹤市卫健委工作人员碰了面。跟着这位工作人员进入到鹤安医院内部后,孙立恩陷入了苦恼当中。
鹤安医院实在是不太适合作为一家作为传染病接待的定点医院。别的不说,光是发热门诊的设置位置就有问题。
鹤安医院的发热门诊是他们现在的整个门诊楼。而这座三层楼高的门诊楼本身是三十多年前的产物——空间布局不合理,通道狭窄且通风不畅。
所有的患者都需要聚集在并不怎么宽敞的就诊大厅里,然后通过三条楼梯排队前往能够接诊他们的诊室。队伍已经排出了大厅,大量患者甚至需要在门口的车道上排队。
好在柳平川等人接管了重症医学科之后,鹤安医院的情况好了很多。至少现在门诊处并不是完全的人流混杂状态。所有看完病的患者,如果不需要留观则会被引导至单独的出口,然后通过消毒通道离开医院。
这已经是鹤安医院能够做到的最好地步了。但对于接诊发热患者……依旧远远不够。
“首先的当务之急,就是把问诊的病人全部分开。不能再接受他们自行求医,无止境的在这里排队了。”孙立恩在转了一圈之后,马上对云鹤市卫健委的工作人员提出了自己的要求,“这里的发热患者中,不知道有几个人是感染者。他们虽然都带着口罩,可这种口罩很难起到防护作用——这么近距离的接触,必须让他们戴上N95级别的口罩才行。”
云鹤市卫健委的这位工作人员很为难的说道,“可是……现在我们根本找不到这么多口罩啊。”他的想法是,为来到鹤安医院的每一个患者都发一个N95口罩,从而遮断可能的院内传播。
“就算有几万个N95口罩随时供我们‘挥霍’,在这种密度下也很有可能发生突破感染。毕竟N95的过滤效率是95%以上而不是100%。”孙立恩非常镇定的说道,“与其让他们在这种环境下被动聚集,不如干脆和我们临床治疗一样——关口前移。”
“怎么移?”这位卫健委的工作人员很艰难的摸出了自己口袋里的笔记本问道,“孙医生,我得提醒你一下。现在到处资源都吃紧,需要太多人手的事情我们可能搞不了。”
“暂停患者自行来到鹤安医院的行动。”孙立恩坚决道,“首先要把分级制度搞出来。咱们这边的社区医院现在能运行么?”
“社区医院缺乏足够的防护设备。”卫健委的工作人员回答的是个坏消息,“如果要让他们进行分诊,那就首先要对社区医院提供防护服、N95口罩、消毒水和面屏。现在的物资很紧张,供给定点医院都有难度,要让社区医院承担分诊工作不现实。”
“那就让社区来承担这个工作。”孙立恩说道,“社区要把控好第一道关——没有呼吸道症状的,没有胃肠道症状的发热患者,先不要让他们到医院里来。”
发热是一个成因非常复杂的症状。但总体来说,这是因为人体自身的免疫系统工作所导致的。
感染是导致发热的主要因素,但不是唯一因素。而感染中又有包括细菌、真菌、病毒、立克次氏体等等微生物、以及寄生虫之类的众多原因。在这些原因中,新型冠状病毒是个后来者,同时也是一种新生产物。
仅从常理出发,医生们也能作出一个很简单的推断——现在的云鹤,并不是所有发热患者都感染了新型冠状病毒。事实上,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者在总发热患者人数中占到的比例应该是极低的。
但这个“极低”并不意味着发热患者之间就没有传播风险。恰恰相反,在寒冷天气下排队的人群简直就是各种呼吸道传染疾病病原体最爱的温床。
寒冷会让人体黏膜上的血管收缩。而收缩的血管会阻碍免疫细胞抵达黏膜。这会直接导致黏膜内的淋巴细胞等免疫细胞数量减少。而因为其他因素发热的患者本身的免疫系统处于激活状态,大量的T细胞正在针对原有的病原体而积极工作。此时,抗原呈递细胞如果发现了新型的病原体入侵体内,按照原有规律向T细胞在内的免疫细胞传递抗原,就会出现T细胞数量不足的问题。
树突状细胞可以刺激T细胞再生,而抗原呈递细胞能够将病毒脱壳整合转录后,翻译产生合成病毒蛋白——内源性抗原。这个工作流程和抗原呈递细胞针对细菌感染的外源性抗原产生流程不同。
而抗原呈递细胞无法同时进行的这两种抗原的加工和提呈。换言之,一旦患者先感染了细菌,那么他的身体对于病毒的抵抗能力就会被削弱。
混合感染是一种临床常见的问题,多种病原体同时感染患者之后,情况就会开始变得很棘手。
“对于没有呼吸道症状和腹泻的发热患者,应该首先考虑集中隔离或者留观,并且对他们进行采样,送核酸检测。”孙立恩对卫健委的工作人员建议道,“必须把他们和有高危症状的患者先区分开,保护易感人群。然后再开始着手对有高危症状的患者进行分流检查。”
“这个我会向上级汇报的,但是人手上和执行上不一定能做得到。”现在云鹤的情况有多严重,卫健委的工作人员比谁都清楚。但因为有各种各样的“干扰因素”,所以具体到实际执行上,未必能够按照最理想的状态实施。
“尽量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