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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昀诃敛笑,道:“我知道。”
他只是跟自己,跟曾经的宋湫十较劲,无法和解。
他不明白,为什么她当年会走得那样决绝,丝毫不给他们留后路。三千年前,父亲大寿,她带着人远走,所有来祝寿的人都成了明里暗里的看笑话,父亲几日间白发,母亲日日垂泪,她甚至都没有回来看一眼。
主城和流岐山近乎决裂,妖界分崩离析。
随之,秦冬霖堕魔,阮姨几近崩溃,不顾两家情面,放下对宋湫十的追杀令。
他不得不扛起肩上的担子,努力挽救两族关系,掌管族中事宜,清除不和谐的声音。
期间,他无数次想起宋湫十,在秦冬霖堕魔之后,他无声崩溃过一场,几乎咬牙切齿,他想,她怎么舍得,怎么舍得宋呈殊为她一夜白头,怎么舍得唐筎为她日日垂泪,怎么舍得秦冬霖为她堕落至此。
大醉之后,宋昀诃又拾起了温润的面具,有条不紊地处理眼前发生的事,他拦下了流岐山追杀宋湫十的人,也从此,心中再没有将妹妹找回来的想法。
希望她在外一切都好,那样不顾一切也要在一起的人,能对她好。
这是宋昀诃唯一一个有关宋湫十的愿望。
可如今看来,就连这个简单的愿望,也没能实现。
想是如此想,可翌日傍晚,宋昀诃还是站到了西边小院的院门前。
黄昏垂落,天边难得现出一点点红霞,映着洒在地面上如同一层盐霜的雪沫,成了令人心尖温暖的样子。魔域气候环境不好,院内没种什么绿植,就连仙草也不易存活,因而放眼望去,只有两棵光秃秃掉了叶子的枣树,还有窗下一丛蔫了吧唧的芭蕉树。
守门的女使见着宋昀诃皆是一愣,而后福身行礼。
宋昀诃目光在院落里扫视一圈,蹙眉,问:“姑娘人呢?”
其中一个女使回:“回少君,姑娘在屋里。”
宋昀诃似是想到什么,脚步停下,又问:“她一天到晚都待在屋里?”
黑漆漆的两间屋子,没有太阳的时候,似乎沉在阴影之中,看着就是寒冷的样子。
他印象中的宋湫十,最不喜欢这样的地方。
女使无声点头,道:“姑娘几乎不说话,每日都很安静,也不出门,只在晚上,夜里有星的时候会出来看看,其余时候,就在屋里待着。”
让伍斐少君将她们拨过来时嘱咐的话语毫无用武之地。
宋昀诃不再说什么,招手将她们打发了出去。
他拾步上台阶,及至紧闭的房门前,曲指敲了两下。
门很快开了。
眉眼有两分相似的兄妹彼此对望,湫十忙不迭将房门推开一些,似是没想到他会突然来此,好看的眼里藏着些很容易让人解读的惊讶,还有一些不知道如何开口,如何寒暄的无措。
无话可说。
也无从说起。
屋里挂着一颗月明珠,散发着淡淡的皎光,眼前的人穿着很素,跟从前爱漂亮的小姑娘判若两人,脸颊两边没什么肉,整个人看着很瘦,只有那双眼睛还是记忆中的样子,圆溜溜的,琉璃似的耀眼。
宋昀诃默不作声踏进屋,扫到案桌边的摊开的古籍,问:“在看书?”
湫十点了点头。
一向话多的人,如今能不出声就不出声。
宋昀诃心中蓦的被刺了一下。
他胸膛不动声色起伏一瞬,而后道:“若是喜欢,让女使多拿些给你。”
湫十又点头,眼睛盯着绣了朵黄雏菊的鞋面,这次低低地说了个好字。
声音是不自然的沙哑。
宋昀诃想起她两次说话都是这种嗓音,忍了忍,没忍住,还是问:“嗓子怎么了?”
鲛人一族全身都是宝,泪化而珠,更是对月吟唱的天籁之族,他们生来就有一颗鲛珠,代表着自己的声音,珠子越圆,越大,声音便越好听。
宋湫十作为主城公主,鲛鱼一族顶级血脉,在声音方面,自然不必多说。伍斐曾不止一次说,秦冬霖能忍受宋湫十那么多年令人头大的哼唧,跟那副撒起脚来甜滋滋的嗓音脱不开关系。
湫十摁了下喉咙,顿了片刻,垂着眼,轻声道:“不慎碰了些毒叶。”
她说完,飞快地看了宋昀诃一样,磕绊着道:“很。很快就好了。”
两人的对话,更像一问一答,古板而正经,颇有种严肃的氛围。
片刻后,宋昀诃腰间的留音玉闪动,他又跟湫十说了几句,转身离去。
湫十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半晌,慢慢抬手擦了下眼尾。
宋昀诃来到议政殿的时候,长廷等人都在,一个个眼神凝重,脸色极其不好看。
“怎么回事?”宋昀诃问伍斐。
“程翌发现了湫十被我们救出的事,从方才起,天帝意志就一直请求连接魔域。”
一界之主这样的存在之间,联系不需通过留音玉,必要的时候,天族天宫与魔界魔宫的主殿之内,会凝结成彼此的意志,不仅能听,还能观看到彼此存在以及神情变化。
宋昀诃的眉心顿时高高皱起,他问:“为何不允?”
妖族和魔族联手,并不惧怕天族,还是尚在内乱之中,长老院一团糟的天族。
伍斐:“秦冬霖情绪不稳定,心魔才压下去没多久,若是被程翌三言两语一激,出了岔子,对我们而言,也是大麻烦。再有就是,这能不开战,还是不开战,程翌再可恶,臣民毕竟无辜。”
其实这一战,已是避无可避。
程翌成为天帝之后,便不断散播流言,说魔族罪恶之徒,本就不是安分守己的人,现在还勾结妖族,对六界产生了极大的威胁,让他们偏居一隅等于放任生长,必须永世驱逐镇压。
相比于秦冬霖,他才是手段狠毒,无所不用其极的那个。
“大概是想让我们交人出去。”伍斐猜测。
宋昀诃紧紧握了下拳,轻声吐出两个字:“休想。”
“魔典司的留下,其他人退开。”秦冬霖将手头的竹简卷起来,眼皮微抬,语气凉薄。
他依旧是一身清冷的黑绸长袍,衬得肌肤冷白,瓷釉般的质感,额间的魔纹已经稳定下来,周身都徜徉着漫不经心的慵懒和阴冷意味。他这几天状态确实不好,自从去见过宋湫十之后,他甚至觉得,这偌大的魔宫,哪里都不一样了。
夜里北风呼号,声音凄厉,他站在高塔之上,一闭眼,就仿佛是她极为不满的嚷嚷声:“秦冬霖你怎么选了这个地方,又破又冷还偏僻,晚上连鸟都不叫,腻得发慌。”
确实是她会说出的话。
从前的她。就是这个样子。
她一点都不怕他,一声声喊秦冬霖,或焦急的,或拖长了调子软绵绵撒娇的,无数个日日夜夜,这无数声呼唤,成了他难以破解的心魔。
而现在,宋湫十怕他。
准确来说,是怕他们所有人。
议政殿的人三三两两退出,大殿之上,只剩下宋昀诃,伍斐,长廷和陆珏等人。此时,秦冬霖将手里的竹简啪的一声丢到桌面上,脊背往椅背上一靠,他眯了下眼,凛声道:“来了。”
下一瞬,他袖袍微动,黑色的魔焰在半空中升腾而起,化成一个小小的半圆,圆内,恰好露出程翌那张笑得令人如沐春风的脸。
几人同时皱眉。
程翌发现湫十被魔族之人救走了发了很大的火,凌霄殿内珍贵的摆件砸了好多个,他不是个易怒的人,能这样牵动情绪的,也只有一个宋湫十。
他怕秦冬霖和宋湫十死灰复燃,他想色厉内荏叫秦冬霖还人。
但被自己的心腹制止了。
那个留着山羊胡的老者如是道:“陛下,您想想,让伍斐大费周章亲自出手救回去的人,他们还会给吗?”
程翌面色沉沉。
不会。
定然不会。
老者继续道:“陛下,咱们既然要跟妖魔两族开战,所谓擒贼先擒王,我们何不趁此机会,将秦冬霖推向弱势的一方?”
程翌冷静下来,他道:“以秦冬霖的修为,我们又进不了魔宫,想要不战而胜,谈何容易。”
“若是平时,自然如此,可陛下别忘了,秦冬霖如今,纵使有无边的修为,也是个堕魔之人。”
堕魔,便意味着有弱点。
攻其弱点,打其要害。
老者笑着拍了拍程翌的手腕,道:“宋湫十给了秦冬霖和流岐山那样的难堪,前者还愿意让伍斐去救她,总不能是为了先救后杀,可见对方在他心中分量不低。”
“只要陛下能让秦冬霖生怒,心魔便有可乘之机,届时,我们征兵魔界,就有了绝佳的优势。”
见程翌面色阴晴不定,老者又安抚般地道:“陛下无需担忧,等妖魔两族一灭,陛下要怎样的女子都行。”
程翌深深吸了一口气,半晌,踩碎了地面上一片玉佛,眼神阴翳:“本尊知道了。”
因此,便有了接下来的一幕。
“许久不见,魔尊还是老样子。”程翌笑着道,脸上看不出一丝方才砸东西时的懊恼。
秦冬霖懒洋洋地把玩着手里的留音玉,分明姿态随意,眼都没怎么抬,却偏偏有一种如山水般厚重的气势,随意一个动作,就能将周围之人都压下去。
那是与生俱来,刻在骨子里的气质。
即使程翌如今已经身为天帝,在秦冬霖眼中,却好似还是从前那个需要战战兢兢看人眼色的少年。
这令程翌的眼神慢慢沉下来点。
他不甚在意地笑,叙旧般清和的语气:“适才听闻下属来报,说我那不争气的从侍已经死在了伍斐少君的手下,湫十也被魔族的人带走,不知此事,魔尊可知内情?”
伍斐和宋昀诃等人看着半空中浮现出的惺惺作态的人,几乎是一阵无语。
任何人,只要到了天族,都会变成这种令人厌恶的语调。
伍斐从鼻子里不屑地冷哼了一声。
秦冬霖眉宇间渐渐凝上了极其明显的不耐烦神色,他懒得跟敌人呈口舌之能,挑衅他的人不少,暗地里骂他的人也不少,前者差不多都死光了,后者数量太多,他不甚在意,随别人说。
无人应答,自言自语的程翌就像是跳梁小丑。
“说起来,这么多年,湫十对魔尊你,也算是念念不忘。”出人意料的,程翌居然说出了这么一句耐人寻味的话,他道:“果真是青梅竹马,自幼长大的情分,旁人都比不得。”
他为了激怒秦冬霖,不惜用了极端的方式。
将一角残酷的真相,慢慢揭开在他们眼前。
秦冬霖沉沉的黑睫往下垂,看上去冷漠得不近人情。
程翌摊开手笑了下,用和煦的声音,将曾经的事一点点陈述铺开。
“当年魔尊堕魔,消息传到湫十耳里,她担心得不行,哭了好久,趁我不注意,损耗数件灵宝也要偷偷跑上流岐山见你,好在你们不想见她,将她赶下了山。”
宋昀诃记得那件事,当时阮芫恨不得亲自杀了湫十,追杀令才被他拦下,她就来了,眼睛红着,问秦冬霖怎么样。
怎么样。
都堕魔了还能怎么样。
早这么担心,她哪怕当年随意换一个理由解除婚约,让双方体面些,都不至于如此。父母亲也不会为了她一人做的错事,在流岐山赔礼又道歉,自责而悔恨。
当时,他只想着,宋湫十若是被发现,流岐山绝不会善罢甘休,可他们父母,包括他,这些血肉至亲,怎么眼睁睁看着她受苦?
两家再一闹,届时,妖族就完了。
程翌身体不自觉往前倾了倾,他道:“魔尊不知道,我这个人,眼里最揉不得沙子,因而,在找到湫十之后,她付出了一些小代价。”
“想必你们也发现了她的不对劲吧?”
宋昀诃闻言,猛的抬头,一字一顿道:“你对她做了什么?”
“也没什么。”程翌不甚在意地笑了一下,他慢悠悠地道:“湫十毕竟不比别的女子,她扶我于危难弱小之间,放弃自身所有一切,我不舍得如何罚她。”
“只是她曾说过一句话,令我在意了许久。”
他看着秦冬霖侬丽逼人的容颜,含笑道:“她说,秦少君最喜欢她的声音。”
宋昀诃脑袋顿时炸开了,他想到方才宋湫十沙哑的声音,握住了拳都不受控制的颤动了起来,伍斐见状,急忙摁了下他的肩膀,冲他轻轻摇头,旋即,他走上前,准备让秦冬霖中断意志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