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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男人摸来摸去,都是在这儿了。想着,心里头就热乎乎的,不由得看了一眼那棵被少山抱过的雄树——雄树也有人抱着。不是少山,而是马玉刚。迟春英吓了一跳,松开了两条胳膊,生气地说:“你想干啥?”马玉刚笑着说:“这树也不是你家的,你抱得俺就抱不得?”迟春英张口结舌,转身要走,马玉刚凑过来,吸溜吸溜鼻子,从衣兜里掏出了一个红色盒子,打开,里面的东西又硌了迟春英的眼睛,不疼,有点痒痒的。是一条金项链,一副金
手镯。
马玉刚说:“用那条金链子改的,送给你。”
金子真是个神奇的物件儿,它能拨弄女人的心。自打有了金首饰,迟春英就有点守不住了,时常往外跑。看到范少山的帽子越来越绿,爷爷、爹娘都心急火燎。山里人,说个媳妇不容易啊!老爹范德忠几回到城里找儿子,没找到。迟春英像换了一个人,饭不做,地不下,老人也不照顾,范少山家人嘴紧,从不跟街坊邻居说句迟春英的不是,村里人都蒙在鼓里,时不时地夸迟春英是个好
媳妇。
燕山里的人有句俗语:“外面走的风流女,屋里坐的养汉精。”啥意思呢?就是说经常串百家门,跟男人打情骂俏的女人,看似风流,却不一定偷汉子。而见男人羞羞答答,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人却不一定守规矩。早年,邻村黑羊峪有这么两口子,老婆长得一枝花,男人怕她出去惹是生非,就成天把她锁在家里。有一天男人下地回家,打开门,外屋热气腾腾,见老婆正在锅里贴玉米饼子,两手沾着面,就乐呵呵地蹲在灶坑前烧火。这时,老婆说:“帮我松开裤带,我去趟茅房。”男人给老婆松开裤带,老婆扬着两只沾满面的手就跑了出去。老婆没去茅房,而是去了屋后的草垛。刚才她贴着饼子,就瞥见屋外相好的男人冲她招手。就这样,屋后草垛里一对男女干柴烈火烧了起来,丈夫还在往灶膛里添柴。完事儿后,老婆顺便抱了一抱柴草进屋,男人感动了:“尿完尿还不忘抱柴草,好媳妇啊!唉,总是这么不小心。”说着,伸手摘去老婆头发上的草棍儿。就这样,一顶绿帽子飞到了男人脑袋上,不知不觉,不大不小,正合适。后来,男人就撤了锁,对老婆出门放了一百
个心。
男人抵得过暗箭,挡得过飞刀,就是躲不过一顶绿帽子。范少山也被绿帽子砸中了,是马玉刚给他量身定做的。后来在城里遇到家乡人,范少山才知道。赶忙回到白羊峪,头一件事就是要找迟春英理论理论。看到迟春英像啥事儿没发生一样,范少山火了,说起她跟马玉刚的丑事儿。迟春英急了,把范少山拉杆箱里的衣物拿出来就摔!摔着摔着,就摔出一本书来,旧书,纸都发黄了。柳青的《创业史》。成立人民公社那阵子,县上来了工作组,工作组住在范老井家。走的时候,留下了这本《创业史》。范老井说:“俺家人都不识字,给俺没用啊!”组长说:“过些年,你们家就出识字的了,交给他,会有用。”范老井就把这本书珍藏了起来。等范少山高中毕了业,出门闯荡了,就把这本书交给了他。范少山稀罕啊!一直带在身边。看到迟春英要撕自己心爱的书,范少山一把夺过,挥起拳头就打,迟春英一躲,打在了她的胳膊上。粉嫩的胳膊,霎时鼓起一大块,青了紫,紫了又青。
迟春英生性腼腆,从不惹是生非。做了范家儿媳,忙了地里忙家里,待爷爷、公婆更是知冷知热,怎么就成了“破鞋”啦?不信!说下大天来也不信!迟春英有心计,撸着袖子让乡亲们看伤,哭成了泪人:“他常打我,我身上的伤多了……”迟春英说着就要解扣子,老爷们赶紧避过脸去,女人们拦住了:“知道知道,我们还信不过你吗?”
这还了得!打媳妇,这是家暴啊!人们都可怜迟春英,都骂范少山挨千刀的。寡妇“白腿儿”说:“俺家那死鬼年纪轻轻就走了,俺没福消受啊!他活着的时候,从没动过俺一指头,对俺那个疼啊!捧在手上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护在怀里怕摔了……”说着就流下泪来。迟春英哭声更大了,惊起了树上的一群家雀,呼啦啦飞了。迟春英说:“俺要和他离婚……”乡亲们说:“离!跟这浑小子过个啥劲儿,天下男人死绝啦?”这个时候,范少山就是浑身长满嘴都说不清楚了,只在心里说:“没想到,这个女人这么厉害!”
范德忠脸上挂不住了,抄起一根棍子就朝范少山打来。范少山机灵,没打着。再打,就往人群里躲,人们就想看范少山挨打,就往外使劲推他,没了搁挡,范少山挨了两棍子,疼得跳脚。范少山流泪了,冲着天空大喊:“老天爷呀,冤死人了!”村民小组长余来锁说:“冤?像你这样的,拉出去枪毙都没冤案。”余来锁是个“半截子”光棍儿,更见不得女人遭欺负。这时候,爷爷范老井端着猎枪从屋子里出来,脸色铁青,朝着天空砰地放了一枪。见老爷子发了威,人群就散了。范德忠蹲在屋门口抽烟,便宜卷烟劲儿冲,呛得他咳嗽两声,眼里沁出了泪花,喃喃一句:“我知道儿子冤啊!”不知是让烟给呛的,还是悲从心头起。娘在哭,哭声从屋子里传出来,范少山的心碎了。
范少山和迟春英离了婚。迟春英嫁给了同样离了婚的马玉刚。有人说:“马玉刚这人,有情有义。”
范少山呢?打老婆的名声传出去了,人家姑娘又不是浑身痒痒,谁敢嫁范少山?再说,又是个“二婚头”,本来就难找,还指望啥?白羊峪的男人都把女人捧在手心里,最瞧不起打老婆的人。就这样,范少山顿时在人前矮了三分,范家人也在村上挺不起腰杆儿来。范少山叹口气,心一横:下山!闯世界去!
范德忠扔下一句话:“不混出个人样儿别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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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雪疯了似的下呀!(2)
二
三年之后的今儿个,蹚着白羊峪的大雪和年味儿,范少山回
来了。
娘见了范少山一个劲儿流泪:“俺的小祖宗啊,你可回来了。可想死个人了!”范少山抱住娘,只感受到娘干瘦的躯干和空空的袖管。娘叫李国芳。她是一个苦命的女人啊!自打嫁到白羊峪她就被苦水泡了,盐水淹了,她就像山地里的一棵芥菜,从下种那天起,就命中注定要做咸菜。范家穷得叮当响,范德忠婚后没出一个月,就去了天津打工。后来范少山出生了。李国芳又是没到一个月,就放下嗷嗷待哺的范少山,下地收庄稼。那回李国芳下山砍柴,半路下起大雨,她躲在了一棵大树下。突然,一道贼亮的闪电之后,一个火球儿滚了过来,接着就是轰隆隆的炸雷,在树上爆炸了,那雷声震天撼地啊!大树咔嚓一声折断,轰然倒下!李国芳也晕死过去了!后来范老井找到李国芳,李国芳已经奄奄一息。范老井把李国芳背出山林,送到了医院。等李国芳醒来时,才发现两条袖管都空了,空得啥都没了。李国芳只是流泪,不出声,心里头却有千军万马在奔腾呀!李国芳说:“老天爷呀,你瞎了眼了,俺李国芳没做过一桩伤天害理的事儿啊?俺咋就遭雷劈了呢?”娘哇地哭了,范老井也成了泪人儿。
范少山是依偎在母亲双腿间长大的。从那天起,李国芳的双脚代替了双手,凡是动手能做的,她就动脚。像洗脸、刷牙、吃饭、织毛衣,褪苞米……对,她还有双肩,能挑水,扛口袋……她织的毛衣,花色多,厚厚的,暖暖的,范老井拿到镇上去卖。镇上也知道了白羊峪有个“无臂女人”,她织的毛衣抢手,有的扔下几百元钞票就走,范老井叫不住,两眼直转泪花儿。
双手干的活儿能用双脚做,这得花多大的心思和工夫啊,那是汗水搅着泪水呀,把范家这个农家院都淋透了。没有了双手,李国芳反倒练足了腿上功夫。那年,白羊峪举办运动会,李国芳赛跑拿了第三名,奖品是一条花床单,她舍不得用,给儿子范少山铺
上了。
今儿个天一擦黑儿,阔别了三年的儿子,重又走进了这个院子,范少山紧紧抱住母亲,又扑通跪在雪地里,带着哭腔叫了声:“娘——”
就在这时,六岁的女儿小雪跑出屋子,怯生生看着跪在地上的范少山。
这天晚上,范家点了三根红蜡烛,把屋子照得红彤彤的。屋子里热热闹闹,桌上的饭菜热气腾腾。父亲不住往母亲嘴里夹菜,母亲不好意思,还是用脚夹筷子方便。懂事儿的小雪说:“奶奶脸红了。俺给奶奶夹菜,奶奶不害羞。”小雪就夹了块鸡肉送进奶奶的嘴里,又问,“奶奶香不香?”李国芳嘴里边嚼边说:“香!俺的好孙女。”人们都笑了,太爷爷范老井更是乐得合不拢嘴。
和迟春英离婚后,小雪判给了范少山,少山去了北京闯荡,小雪就由爷爷奶奶拉扯着。那时小雪还不到两岁,活蹦乱跳,不好看啊。三年不见,小雪大了,都会背《三字经》了。一直不在身边,小雪跟爸爸生分了许多。听奶奶劝,小嘴好不容易才蹦出个“爹”字。这让范少山觉得对不住女儿,心里愧得慌。
范少山是挨着父亲坐的。父亲用左手拿筷子,“左撇子”吗?不是,他的胳膊不能打弯儿,像条木棍,右手也就不听使唤,成了个摆设。村里有人叫他“一把手”,范德忠好脾气,不恼,只是说:“一把手官最大,你们都得听俺的!”
在外打工期间,范德忠遭了一场车祸。那年冬天,纺织厂进货,他坐在一辆敞篷卡车上。冷风飕飕地刮着,冻得他耳朵跟猫咬似的。其他三个工友都坐在驾驶楼里,说着荤笑话,司机也时不时插两句,几个人嘻嘻哈哈乐翻了天。范德忠听得真切,冻得全身都快僵住了。他心里不由得骂:“王八操的,忒欺负人!”看范德忠好欺负,每回拉货,领班的都让他坐在外边。汽车拐了弯儿,里面还在说笑,就在这时,只听咣当一声巨响,车被撞翻了,范德忠腾空而起,打了捆的面纱咚咚摔了出来,掉在路上,一捆面纱砸在了范德忠的右胳膊上,范德忠疼昏过去了。耳旁还能听到汽车冲进山崖的声音。
在车外挨冻的范德忠右胳膊断了,捡回一条命;在车楼子里有说有笑的四个人,死了仨,一个成了植物人。老天有时候不讲理,有时候也公平。
老板去了医院,放下一点钱,跑了。范德忠的胳膊接上了,神经线却没接上。没钱,耽误了。范德忠出车祸那阵子,正赶上李国芳失去两条胳膊。范德忠想想自己个,只有一条胳膊,再想想老婆,就剩两个肩膀……范德忠就流眼泪,流完眼泪又嘿嘿笑了:“这两口子,就一条胳膊,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啥愿许的?”
后来,范德忠和李国芳两口子有了一个共同的称号“神雕侠侣”。这可是人家杨过和小龙女的专利呀!这么好的名字,白羊峪的乡亲能随随便便地送吗?当然不能。这两口子的神奇故事,后边再跟您唠。
一家人正吃着饭,小雪往窗外一看,说了一声:“又下雪了!”
范少山愣了。雪不是停了吗?咋又下起来了?天气预报还说明天晴呢!这老天爷翻脸比翻书都快,也忒不靠谱啦!
爷爷会观天象,晚饭前还说夜里还要来一场儿,范少山不信,还说天气预报说明天晴啊。爷爷说:“明儿个是明儿个。如今这天气预报有准儿了,比过去强多了。”李国芳说:“可不?那些年,公社广播气象预报笑话多了。听到远处有敲锣打鼓声,广播员就说,午后可能有雷阵雨。有人开玩笑,推门将几颗豆子丢到广播员头上,广播员赶紧说,雷阵雨夹冰雹。”听这话,一家人的笑声震得窗格子嗡嗡直响。范德忠不笑。他说:“如今你说啥有准儿,俺信;就是当官的说话,俺不信。那叫瞎子打靶,没准儿。”范少山问咋回事,妈妈说:“还不是那条‘鬼难登’?镇上老是答应给修给修,几年过去了,还不是老样子?”范老井说:“不说这个啦,不说啦。让少山拉点北京的事儿吧!咋着?听说北京霾啦?”少山说:“爷爷,是霾啦,雾霾严重呀!”范少山的心思还停在“鬼难登”上。看得出,这是爹娘和爷爷的一块心病啊!可也不光是他们的心病,自己个从小到大走了多少回“鬼难登”,记不清了。今儿个也是奓着胆子从梁上爬过来的。想到这儿,范少山的心里像压了块石头,坠得慌。
爷爷穿上羊皮袄,蹬上欤B出了门。他要去鹿场看看。
范少山也走出屋外,站在鹅毛大雪里,抬起头,看着被雪花舞乱的黑暗天空。一时回不过神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