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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穿上羊皮袄,蹬上欤B出了门。他要去鹿场看看。
范少山也走出屋外,站在鹅毛大雪里,抬起头,看着被雪花舞乱的黑暗天空。一时回不过神儿来。
爷爷回来的时候,已是大半夜,他背回一头鹿,是冻死的。爷爷把鹿扑通往院子里一丢,说了声:“好好的鹿,愣给冻成饺子
馅了。”
夜里,躺在爷爷暖暖的狗皮褥子上,范少山睡不着,大雪还在下。后来,范少山想想杏儿,想想“鬼难登”,俩眼皮掐架,眯
着了。
第二天早晨,大雪封了门,足有两尺多高。雪真的不下了,日头出来了,金灿灿地挂在东天边,天空瓦蓝瓦蓝的,比刚从染缸里抽出来的靛蓝布还好看。山村的空气新鲜,在北京花钱都买不着啊!
范少山握着铁锹铲雪,铲远了。一般是从自家院子铲到街上,再铲到东西邻居的分界,就中了,这样的话,整个一条街就全通了。范少山铲到东邻二槐家,见通了,就转身往西铲,本来铲到东临“白腿儿”家就该“收工”,可看到“白腿儿”家隔壁还没铲,就接着铲了下去。他俯下身去,把锹头插进雪里,端起一锹锹白雪,唰唰地抛向街边,时而向左,时而向右。一锹锹白雪在两边飞扬,他的身后,街道已经露出了石板,干干净净。就这样,范少山铲雪铲到了村西头。扔出最后一锹雪,他直起腰,拄着锹柄喘口气,转身看看身后,雪墙中开出一条长长的通道,心里头舒展,笑了。
站在村西头,范少山看着白羊峪。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白羊峪的人住的是石头房,走的是石板街,牛马猪羊住的也是石头圈。在这儿,看一眼是石头,再看一眼,还是石头。虽说这石头上有水有树有长城,可这景再好,又不能吃,不能嚼,又换不来钞票。一些人死了心,搬到山下讨生活去了。听说离开白羊峪,混的光景好,又有一些人下了山。就这样,走了一批又一批,丢下一座座空荡荡、破烂烂的石头房子。听爷爷说,如今的白羊峪就剩下三十几户人家了,老弱病残占了一半,在村里人眼里,每块石头上都刻了个“穷”字。他们也死心了,死死活活就守着白羊峪了。
这时候,家家户户都出来铲雪了,看到街已经铲出了一条通道,省了好多事儿。不知谁干的,都站在门口看,东张张,西望望。
村西头住的是范德安,老了,村里人都叫他老德安。老德安一个人住,四周二三十米没人家。他就像在后山顶上落脚的那一棵松树,孤天孤地。老德安家关着门,没人出来扫雪。敲敲门,没回音儿,范少山本想顺便帮老人把院子里的雪铲干净,一想老人可能还睡着,就别打扰了。回家,家家门口都站着人,等着看谁是“活雷锋”。一见是范少山,挺意外,都亲亲热热和他打招呼,都夸少山做的好人好事。范少山摆摆手:“这都不叫事儿。”
范少山过去“家暴”的影子,也就这样淡了。
回到家,范老井正对那头冻死的鹿动刀子。他边剥皮边念叨:“俺范老井亏待你了,没让你住上暖和房子。下辈子俺托生鹿,你托生人,你养俺……”范少山在北京闯荡,在饭店帮过厨,很快就将鹿肉剁成了馅儿,又喊来邻居“白腿儿”和“快嘴”俩嫂子帮着包饺子。范德忠一只手也能包,饺子皮放在案板上,放进肉馅,一只手就将两边的皮儿卷了,嗖嗖捏起来,很快就将一个饺子包好了。李国芳用脚边往灶膛添柴边说:“多包点儿,让乡亲们尝尝鹿肉馅儿饺子。”
饺子熟了,范少山提溜着送饭的笼屉挨家挨户地跑。最后到了村西头,老德安的院门还是关着。范少山敲敲门,锈透了的铁门发出咚咚的沙哑声。敲了,没人应,又敲,还是没人应。老德安耳背,腿脚不利索,再等一会儿。范少山站在门口,点颗烟。笼屉里的饺子飘出鹿肉的香味儿,范少山咽口唾沫。东跑西颠,他还没顾上尝一个呢!咋回事儿?一颗烟抽完了还没动静?范少山的心一沉:该不是……不敢多想,他跳过石墙,进了院子。
推开门,范少山吓得魂飞魄散!
老德安呢?死了!
78岁的老德安死在了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死在了大年二十八,再过两天就过年了。他不想过这个年了。过年有啥好?在他眼里,啥都不如一条绳子。那条绳子好啊!是他在后院种的麻,剥的皮,晒干,又将一撮麻劈儿固定在门闩上,搓绳子,他边搓边把一劈儿一劈儿的麻续上,绳子粗了,长了,从屋子南头到北头,够了。他扥了扥,筋道,结实。这条绳子最后派上了用场,老德安把自己个挂在了房梁上,也一了百了了。
老德安是个睁眼瞎,不识字,当然也就没留下遗书;老德安没有左邻右舍,平常里,跟村里人也很少走动,人们也就没法子知道他自杀的原因。
老德安的老伴儿前些年走了,疯病。疯起来满村跑,胡言乱语,追鸡赶鸭。老德安撵不上,只是叹气摇头拍大腿。后来老伴儿追一只野兔,一直追到悬崖边,兔子猛地刹住脚,吓傻了,站住不动。她还追,掉进了山涧。兔子没事儿,不慌不忙,蹦蹦跳跳,走了。
老德安想老伴儿,半夜里唱山歌:
走了一梁又一梁
妹妹俺等你在老地方
一等等到一更天
哥哥想妹妹心发凉
走了一梁又一梁
妹妹俺等你在老地方
一等等到二更天
哥哥想妹妹想断肠
……
悲凉的山歌在白羊峪的夜空回来荡去,听得人们流眼泪儿,听得猫头鹰都不叫了。
老德安想老伴儿,一颗心像是从黄连汤里泡了七七四十九天。扛不住了,干脆去找老伴儿吧!是这个缘由吗?
好像有道理。
老德安不是绝户,他是有儿子的。儿子呢?儿子娶了媳妇,早就搬到城里过日子去了。自打儿子也有了儿子,儿子就没音信了。老德安找过,找不到;别人也帮着打听过,打听不到。有人说在唐山,有人说在秦皇岛,还有人说早就漂洋过海了。儿子到底在哪儿,谁也说不准,反正,挺大一个活人,就这样没了。老德安辛辛苦苦拉扯大的儿子,娶了媳妇,离开了白羊峪,就跟他一点儿牵扯都没有了。老德安从四十多岁到七十多岁,三十年里没有人管他叫过一声爹,没有人管他叫一声爷爷。可他是有儿子,有孙子的人啊!如今他老了,一身的病,身边连一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他还有啥活头儿?
好像也有道理。
白羊峪穷啊,老德安更穷!养了两只鸡,快要下蛋了,让黄鼠狼叼走了;种的苞米囤在院子里,也让耗子啃得差不多了。种了点儿土豆,卖不出去,只能上顿吃,下顿吃;白羊峪没有小麦,不种水稻,吃白面大米要下山去买。钱呢?得用鸡蛋、苹果、山楂去换。咋换呢?“鬼难登”在那横着呢!不能车运,只能提着篮子翻过那段险路去卖。老德安本来山货就少,又是老胳膊老腿儿下不了山,只能整天吃土豆,连苞米都接不上来年的。让土豆埋没的一颗心,看不到指望,上吊了。
好像又有道理。
今年秋后,镇上动员过白羊峪的乡亲搬迁,搬到山下去,搬到布谷镇。有人去看了,楼房离着镇上四五里地,孤零零一座楼,窗子还没封好,没有玻璃。眼见就要冬天了,咋住人?再说了,孤零零一座楼,跟哪儿也不挨着,明明是把白羊峪人当外人嘛!当时,余来锁领了镇上的任务,挨家挨户动员,没人去。走的早就走了,留下的也就这样了。去老德安家做工作,老德安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摇头。故土难离,老德安想想自己个这把老骨头,搬到山下去,就在他乡立坟头了,还是死后埋在白羊峪的好。是这样吗?
想想,更有道理。
盐从哪儿咸,醋从哪儿酸。让老德安自杀的主要来由是啥?老伴儿死了多少年了,山歌也早就不唱了。老德安把对老伴儿的念想埋在了心底,过去的苦水里已经长出了花骨朵,念想也就淡了。渐渐地,老德安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的日子。儿子不孝,多年都没音信了,日子久了,老德安也就只当没有这么个儿子,也犯不上去抵命。那么,穷呢?老德安一年到头吃不到大米白面,起码有土豆吃,饿不死。他都吃了一辈子土豆了,早也该“顺口”了。再说了,在白羊峪常年吃土豆的也不光他一家,老了老了,还要因为土豆拼命?还有,白羊峪搬迁,范少山家和那些老住户大多没走,又不是光剩下他这孤老头子。人家又没强拆,又没逼得你喝“百草枯”,你老德安就这么想不开?
到底啥来由呢?范少山琢磨不透。
老德安姓范,和范德忠平辈,是本家,但早就出了五服。老德安老实本分,平常三杠子压不出一个屁来,见人光是点头。老德安家成分不好,富农。“文革”时生产队分派他淘茅房,他将村里的茅房淘得干干净净,将一桶桶大粪挑到梯田,撒进庄稼地,匀匀溜溜。那时白羊峪人多,出了一帮红卫兵。红卫兵脾气都不好,看着“地富反坏右”都不顺眼。有一回,范德安挑粪走在山路上,正巧有几个红卫兵经过,一阵风刮来,臭气扑向了红卫兵的鼻子,红卫兵急了,对着范德安一顿拳打脚踢,范德忠怕踢洒了粪汤,死死抱住粪桶。第二天,红卫兵押着他游街示众。范德忠脖子上挂了块牌子:“用臭气熏革命小将罪”。
老德安怕了,对村里人都是点头哈腰。开放后,他摘掉“帽子”,还是老样子。范德忠对他说:“德安哥,如今不论成分了,你别老那样儿。你谁都不欠。”
范德安稀罕少山。范德安家有棵枣树,秋天树上挂满枣子的时候,小伙伴们知道范德安一家人下地了,就翻过墙,爬上树摘枣子。那天,正巧挑粪的扁担开裂了,范德忠回家取新扁担,打开院门,看到范德安拿着一根扁担走了进来,小伙伴们连滚带爬下了树,四散而逃。范少山反应迟钝,还在猫着腰捡落在地上的枣子,抬头一看,范德安扛着扁担站在他的面前,范少山愣了愣,把枣子丢在地上,就要开溜。刚跑两步,范德安喝道:“站住!”少山站住了,两腿直打哆嗦,生怕扁担打过来。“过来,过来。”范德安口气温和多了。少山转过身,只见范德安抡起扁担朝着枣树的树杈打去,哗啦啦,枣子如雨点般掉了下来。范德安说:“捡吧,衣兜裤兜都装满。”
范德安会唱山歌,范少山爱听,就跟着学。到了谈对象的年纪,唱山歌就成了范少山的“看家本领”。唱得迟春英心痒痒。迟春英说:“少山,你这一唱,俺心里乐开花了。”范少山趁机动手动脚:“花儿在哪儿?让俺看看。”就去解迟春英的衣扣儿。
范少山离开白羊峪到北京闯荡之前,没少帮这个孤零零的老人。每回下山都帮他捎些个油啊米啊面的。少山也时不时地去串门儿,听范德安讲些过去的事儿。范德安跟别人不爱说话,在少山面前却是打开话匣子收不住,说到紧要处,唾沫星子乱飞。范德安说:“侄儿啊,白羊峪,就你懂俺啊!”
说实在的,老德安的话,有时候少山也不太懂。絮絮叨叨的时候,他也就那么听着,听着听着就走神,想些个别的。对老德安来说,有人坐在他对面就好
老德安的葬礼风风光光,全村人都来了,自发为老德安守灵。范少山把那碗鹿肉馅饺子供在灵堂。范少山就哭得收不住,嗓子都哑了。出殡的时候,范少山披麻戴孝,打了幡儿。范老井为侄子老德安送行,他端起猎枪,朝着天空扣动了扳机,砰砰砰……老德安院子里那棵枣树上的雪噗噗地往下落。村民组长余来锁是个“土秀才”,号称白羊峪著名诗人,他现场赋诗一首:
你是谁?
因为你
老天爷的眼泪都冻成了雪
纷纷扬扬落下
都是悲啊!
你是谁?
因为你
乡亲们的哭声传遍了燕山
回回荡荡不去
都是情啊!
你是谁?
你就是老德安
一个白羊峪的厚道人!
朗诵到最后,余来锁浑身颤抖,止不住抽泣。乡亲们都哭成了一片。
老德安没有备下寿材。寿材用的范老井的。白羊峪一带,有个乡俗,老人到了一定年纪,寿材都是提前备好的。老德安穷,没钱备下这灵物儿。人又死得突然,咋办?总不能卷席筒下葬吧?这时候,范少山想到了爷爷的寿材。范老井的寿材十年前就备好了,每年老爷子都要上一遍漆的。每回上漆,他总要和寿材说说话的。说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