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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谷银山-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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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要上一遍漆的。每回上漆,他总要和寿材说说话的。说啥呢?“老伙计,让你等了这么多年,俺范老井臊得慌啊!再等等吧,总有一天俺会躺在你这窝窝里,咱俩一块到土里享福去。”范老井可怜老德安,也老泪纵横的,但就是不乐意动自己个的寿材。范少山知道,在爷爷眼里那可是自己个的亲兄热弟啊!舍不得!为说服爷爷,范少山拍下胸脯,说开春请布谷镇的徐木匠,给他打一口更好的寿材。知道徐木匠的手艺精,能雕龙描凤的,爷爷这才松了口。范老井献出自己个的寿材,轰动了白羊峪。人们都夸老爷子有胸怀。范老井说:“这是范少山孙子的主意,要夸夸他。”

    老德安死后三天,范少山端着供品去圆坟。点燃烧纸,范少山静静地看着火苗,看着老德安坟头的新土,心里突然蹦出两个字:希望!

    对!比贫穷更可怕的是看不到希望!因为看不到自己个活着的指望在哪儿,因为看不到白羊峪的希望在哪儿,老德安上吊自杀了!对他来说,死才是指望,死了,才是真的享福了。

    一个人活得没指望,一个村活得没希望,那就是生不如死!

    乡亲们的指望在哪儿?白羊峪的希望在哪儿?
………………………………

第一章?雪疯了似的下呀!(3)

    三

    从坟地走回的路上,范少山边走边朝着村庄大喊:“白羊峪——等超人来拯救你吧!”

    田新仓在雪地里捡冻死的喜鹊。喜鹊窝让大雪封住了,喜鹊拼着命地往外飞,又让大雪拍死了。田新仓父母死得早,没有兄弟姐妹。光棍一人,懒,馋,不爱干活儿,也没啥忌口的。四条腿的不吃板凳,两条腿的不吃活人。平常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后面一句是白羊峪人的歇后语:“田新仓吃饱了——连狗都喂了”。听到范少山喊,田新仓提溜着一串死喜鹊过来,四处打看,问:“少山,超人在哪儿?”

    范少山咋知道在哪儿,但不想被他问住。于是拍拍胸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你?”田新仓撇撇嘴,“除了吹牛逼,你还会啥呀?连媳妇都跟人家跑了,对了,会戴绿帽子。”

    一听“绿帽子”仨字,范少山吃不住了。男人平生最怕绿帽子,最恨绿帽子,最羞耻的也是一顶绿帽子。范少山急眼了!上去就把田新仓摔倒在地。田新仓也不示弱,翻过身也把范少山压在身下。范少山两人就这样在雪地里骨碌起来。雪厚,两人滚着滚着就钻进了雪里,就跟鼹鼠拱地似的。洁白的雪野在波浪式滚动,煞是好看。过了好一会儿,范少山和田新仓才从雪里钻出来,各自拍打着身上的雪。范少山气不过,嘴有点损:“戴绿帽子,也比你这辈子没尝过女人味儿的强!”这是啥话?好像戴过绿帽子的就好过单身狗似的。田新仓说:“好饭不怕晚,‘白腿儿’早早晚晚是俺的女人。”范少山撇撇嘴:“吹吧你,人家有余来锁呢。”一听这话,田新仓像只泄了气的皮球,说:“知道余来锁对‘白腿儿’有意思。来锁也是光棍,可人家是党员、村民小组长、村医,还是白羊峪的著名诗人啊!俺田新仓的竞争力在哪啊?”听出田新仓的话语透出了绝望,范少山也消了气儿。想想,自己个也好不到哪儿去。田新仓说:“你家不是和‘白腿儿’邻居吗?处得又好。帮俺美言几句呗?”范少山看他提溜着死喜鹊,说:“新仓,喜鹊是报喜的鸟啊,你就吃了它们?你以后还想有喜事儿?就算有了喜事儿,人家不给你报啊。”一听这话,田新仓的手一哆嗦,一串喜鹊掉在地上。他赶紧把喜鹊埋进雪里,又双手合十祷告起来。范少山偷偷乐。田新仓问:“这下没事儿了吧?”范少山认真地点点头。

    “那往后咋办?”

    “你能听俺的吗?”

    “听!你要俺干啥?”

    “头一件事,要勤快。女人谁稀罕懒汉啊?你看你爹给你起的这名字多好啊!田新仓,你家哪个仓是新的?整天混吃等死不中啊。你变好了,‘白腿儿’自然就看上你了。”

    田新仓点点头,走了。

    看着他的背影,范少山挺感慨的。和余来锁一样,都是为了一个女人留了下来。如果不是为了“白腿儿”,他们都会下山讨生活,又该续写怎样的故事呢?

    说到余来锁,范少山想去看看他。

    余来锁有点文艺,他家门口老早就挂了两盏红灯笼。雪后的晴天,雪一点点融化,把日头的热量都吸收了,天就显得格外冷。自打费大贵进了城,余来锁就是白羊峪最大的官了。

    他家大门锁着。范少山就在门口等。一会儿,老远就见余来锁从那边走过来,一只手捂着耳朵,冻得咝哈咝哈的。范少山凑过去,问:“来锁哥,干啥去了?”来锁不冷不热地说:“跑了一只鸡,没找着。不找了,大过年的,谁吃不是吃啊!”范少山说:“大哥敞亮啊!”又问,“你咋捂着一只耳朵?”余来锁没好气地说:“瞎呀?那只不怕冻!”范少山这才想起自己个说漏了嘴。

    余来锁一只耳朵是爹妈给的,原装儿;另一只耳朵是范少山给的,胶皮的。

    那还是前些年的事儿了。夏天的一天,范少山背了筐青草去了爷爷的鹿场。鹿吃草这会儿,范少山一眼看到了爷爷的猎枪,就戳在圈墙上。猎枪是爷爷的心爱物儿,平常都舍不得让人摸一下。一是怕别人摆弄坏了,二是担心枪走火,伤了人。这当口儿,爷爷正在屋子里听评剧,范少山心一阵痒痒,没憋住,端起枪就对着一棵树瞄准,嘴里还发出砰砰的响声。就在这时,有人从树下经过,范少山心里头一慌,不知咋地动了扳机,砰的一声,霰弹射了出去,那人啊的一声,倒在地上。少山吓傻了,愣在了原地,浑身打哆嗦。爷爷听见枪声,跑了出来,又听见有人惨叫,慌忙奔去。范少山也颤颤巍巍走了过去,看见那人一手捂着耳朵,鲜血从指缝一个劲儿流,这人就是余来锁。

    猎枪生猛,余来锁的一只耳朵掉了,连个渣儿都没找到。范老井抡起了枪托,打得范少山一个趔趄。“你这是闯了多大祸呀?差一点儿要了余来锁的命啊!”爷爷说话带着哭腔。他后悔把猎枪落在了外边,不由得扇了自己个一个耳光。

    爷爷卖了两头鹿。范少山带着钱去看余来锁。耳朵掉了,好在听力没事儿。少山一个劲儿赔不是。余来锁说:“说啥都没用,俺的耳朵找不回来了。俺还想搞对象呢,这可好,哪个女人眼瞎呀?会看上俺?”田新仓也来了,冲余来锁一个劲儿乐:“这回你就没啥竞争力了。”

    又卖了两头鹿,范少山带余来锁去了城里,医院给余来锁安了只假耳朵。假耳朵是乳胶的,白白嫩嫩。余来锁本来就黑,这样就形成了一只耳朵黑,一只耳朵白的局面。余来锁有时安慰自己个:“全身总算有块地方白了。”

    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多少年过去了,余来锁对这件事儿也看淡了。可范少山总觉得欠他的。

    范少山跟着余来锁往家走。来锁说:“你跟着俺干啥?看俺耳朵白呀?”

    范少山说:“来锁哥,想跟你唠唠嗑。中不?”

    余来锁不做声。

    余来锁是个半截子光棍。有一年媳妇下地,被山上滚下来的石头砸死了,肚子里还揣着孩子,一尸两命啊。没多久,娘出门摔了一跤,躺在炕上没起来,也死了。他是个党员,村民信得过他,选他当村民组长,这可苦了他了。镇上开会他要参加,上面的工作任务他要落实,还隔三岔五地下山,向支书汇报工作。和光棍田新仓不一样,余来锁是个勤快人。屋子里收拾得井井有条,炉子里的火烧得正旺,暖和呀!

    坐下来,一时不知话咋开头。范少山看到桌上有一摞稿纸,拿过翻了翻,是余来锁写的诗歌。就说:“大哥,你真成诗人了!”余来锁说:“自娱自乐吧。”范少山问:“发表过吗?”来锁摇摇头:“投过稿,泥牛入海了,人家看不上。”余来锁又没好气地问,“少山你啥意思,跟俺探讨起诗歌来啦?”他站起身,一本正经地打量着范少山:“咋的?你不是北京卖菜的吗?当编辑啦?老师快给俺指导指导。”范少山知道来锁拿自己个开涮,慌忙放下稿子:“来锁哥,俺哪敢啊?俺肚子里那点儿墨水,你还不知道?”来锁说:“那可不一定,反正你能吹。”

    范少山脸红了,嘿嘿两声。

    余来锁问:“你到底找俺啥事儿啊?”

    少山顿了顿,说:“来锁哥,老德安死了,俺琢磨了很多。你是村民组长,得帮着乡亲们找个出路啊?”

    余来锁说:“出路就是搬迁,上面号召了。”

    范少山说:“听爷爷说,走的走了,留下来的都不想搬了。”

    余来锁说:“那就等着领扶贫款,也饿不死,还能咋样?也就这样了。白羊峪几百年了,有几时富裕过?几辈辈人磕磕绊绊都走过来了,还能好吗?还能好吗?”

    范少山说:“俺觉着咱白羊峪有文章做啊!山地多,森林多,还有长城呢!俺看你写了不少首诗歌呢,都是歌颂大山的。咱不守着,把它留给谁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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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来锁:“诗是诗,现实是现实。没人领着咱干啊。费大贵走了,就是不走,也干不动了,老了。咱白羊峪缺少有魄力的年轻人,就缺像你这样的!”

    范少山说:“别扯了。俺哪行啊?”

    余来锁说:“你走南闯北学了本事,有眼光,还有钱,就能回村创业呀!”

    范少山和余来锁喝酒,唠嗑,说话都没了挡儿。

    余来锁问:“这几年,你在北京赚了多少钱?”

    范少山说:“你猜呗。反正俺是开着‘奔驰’回来的。”

    余来锁说:“你别跟俺吹牛。‘奔驰’在哪儿呢?”

    范少山往东一指:“就在镇兽医站院里头放着呢!俺能蒙你吗?”

    余来锁说:“开上大奔了,一年起码赚两百万吧?”

    “两百万?”范少山拍拍胸脯,“五百万都不止!”

    余来锁放下酒杯,掰着指头算起来:“哎呀,一年五百万,三年多,就算一千五百万吧!”又问,“买房没有?”

    酒精着了,把范少山的眉毛燎开了花:“俺对象有房,两百多平。”

    余来锁跟范少山掰着指头算:“除去买车,各种生活开销,你咋也得剩一千万吧?范少山,千万富翁啊!”

    范少山摆摆手:“小意思,不值一提。做人嘛,要低调儿。”

    余来锁笑出了声,笑得有点儿怪。范少山不知他葫芦里卖的啥药,问:“笑啥?”

    余来锁突然一板脸:“范少山,你不吹牛会死啊?”

    范少山嘿嘿笑:“……习惯了。反正就咱哥俩,吹吹牛,觉得自己个瞬间就高大上了。”

    余来锁用筷子点着范少山说:“俺说你点儿啥好呢?”

    范少山说:“你总得让俺保留点儿缺点吧?”

    余来锁说:“不管咋样,你在北京也混出点名堂来了!多大的北京啊,能容下你这山里人,没点真本事中吗?”

    范少山说:“窝在这白羊峪,更不容易啊!”

    余来锁搂住范少山的脖子,也感慨:“都不容易啊!”

    范少山问:“来锁哥,你为啥不走啊?听说是为了‘白腿儿’?”

    余来锁的眼里蒙了一层泪,喊出了声:“天底下,还有俺这样痴情的男人吗?”

    范少山和余来锁喝多了。范少山走路打晃儿,一迈门槛就摔了一跤。来锁扶范少山起来,又把他扶上炕,范少山倒头就睡了。半夜,一只老鼠爬上桌子,那些剩菜成了它的夜宵。这只老鼠讲究,吃饱喝足,就跑到范少山旁边在衣袖上擦嘴。整条尾巴和屁股都压在范少山的手上,老鼠的嘴在衣袖上蹭来蹭去。睡梦里,范少山突然感到了毛茸茸的东西,惊得一身冷汗,他啊的一声,起身跑出屋去。余来锁没醒。老鼠淡定,又在余来锁的衣服上擦起嘴来。余来锁打着粗鼾,拍拍老鼠脊背,老鼠就躺在来锁身边,睡了。

    后来,余来锁说:“俺就这一个伴儿了。”

    大年二十八夜里,又下了一场雪,是小雪,又在厚厚的积雪上撒了一层,只有一指厚。

    这薄薄的一层雪,就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有两户人家的房子被压塌了。

    白羊峪虽是石头房子,但房顶的料大多不结实。它守着大片山林,自古却有个规矩:无论谁家盖房,不得砍掉大树,只能选伐死树或是间伐的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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