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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钟山自选集-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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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次中午,马占山扛着锄出门去做活路,迎面碰见了细草。细草小心地望着马占山走过去,在马占山身后小声地叫:爷爷。这一声,使马占山的身子哆嗦了一下,似被一颗子弹击中了,他的身子嘎了一下,半晌扭过头,凶凶地望着细草,恶声恶气地说:谁让你叫的?!细草吓白了脸,忙慌慌地说:你不是我爷爷。

    马占山这才长出口气,扭过头喘着走了。

    细草咬着指头,呆呆地望着远去的马占山的背影。直到秋菊走过来,细草才恍怔地道:他不是爷爷。

    秋菊狠狠地打了细草一掌,恶声恶气地道:不许你叫,以后再叫看俺不剥了你的皮。

    细草吓得大哭不止。

    马占山觉得秋菊是应该死在老虎嘴的山洞里的,若是死了,秋菊的魂还是他马家的鬼,逢年过节,他会为她烧两张纸,也会念着她活着时的好。出乎他意料的是,秋菊却没死,又回来了,还带回了一个胡子种。马占山的日子颠倒了。

    那些日子,他盼儿子马林回来,又怕马林回来,他就这么盼着怕着熬着难受的时光。他曾在心里千遍万遍地说:儿呀,你杀了她吧,杀了这个贱女人吧。

    马林休了秋菊,马占山一点也不感到意外,相反,马占山觉得这样太便宜贱女人秋菊了。他又想:既然儿子马林不杀秋菊,那就让她和那个野种多活两天,等马林杀了鲁大,再杀贱女人和那个小野种也不迟。马占山甚至想好了杀秋菊和细草的工具,就用自家那把杀猪刀。马占山年轻时能把一头猪杀死,于是他想:连猪都能杀,难道就不能杀这个贱女人么。

    马占山在腊月二十二的那天下午开始磨那把锈迹斑驳的杀猪刀了,他一边磨刀一边喘。

    杨梅好奇地看着马占山不解地问:爹,你这是干啥?

    明天就是小年哩,要杀猪哩。马占山这么答,喘得愈发无法无天了。

    在杨梅的眼里,马占山这个老头挺有意思的。

    马占山认为眼前这位细皮嫩肉的女子不是当老婆的料,马林和这样的女子以后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马占山觉得,马家从此就要败落了,马占山一边磨刀,一边生出了无边的绝望感。他想,人要是没有了奔头,活着就没意思了。

    马占山眼前的理想是:先杀了贱女人秋菊和野种细草,然后再和儿子商量是不是也休了眼前这位叫杨梅的女人。到那时,马家是充满前途和希望的。马占山又想到了地窖里那两罐子白花花的银两。想到这儿,马占山又快乐起来,他更起劲地磨着杀猪刀了。

    十一

    太阳又西斜了一些,天地间便暗了些,西北风又大了一些,吹得村中那棵老杨树一片疯响。村中仍静静的,不见一个人影,两只饥饿的黑狗匆匆忙忙地从街心跑过,凛冽的风中传来疯女人耿莲的喊声:来呀,你们咋不来干我了。

    这种反常的景象马林并没有多想,他也无法意识到,一场不可避免的悲剧正在一点点地向靠山屯走近,向马家走近。

    马林站在院子里,望着清冷的寂寞的靠山屯,心里竟多了种无着无落的情绪,这种情绪很快在他的周身蔓延开了。

    马林并不希望秋菊把休书张贴在老杨树上,他下决心休秋菊,并不是冲着秋菊的,他是冲着鲁大。他知道鲁大的险恶用心,这比杀了秋菊杀了他还要令他难受百倍千倍。他下决心休秋菊是要让鲁大和众乡人看一看,告诉众人,秋菊只是个女人,像我马林的一件衣服,我马林说换也就换了,鲁大你爱奸就奸去,爱娶就娶去,秋菊原本和我马林并没什么关系,说休就休了。

    他想潇洒地做给鲁大和众人看一看,他快刀斩乱麻地做了,回家后的第二天他就把该做的做了,剩下的时间里,他就要一心一意地等鲁大送上门来了。马林想自己在这段时间里本应该轻松一下。要在平时,自家的院子里早就聚满了乡人,他们来看从奉天城里回来的马林,快枪手马林是靠山屯的骄傲。可这一切在腊月二十二这一天没有发生。腊月二十二这一天靠山屯似乎死去了。

    下屋门开着,马林看见秋菊在收拾自己的东西,属于秋菊的东西并不多,只是一些简单的换洗衣服,装在一个包袱里。秋菊做完这些便坐在下屋的炕上,痴痴地发呆。细草站在门口望着院子里被风刮起的浮雪喊:旋风旋风你是鬼,三把镰刀砍你腿……

    看到这些,马林的心里疼了一下,又疼了一下,往事如烟如雪。

    秋菊这种忧戚的面容他是见过的。那是他每次从奉天城里回来,住几日之后要走的时候,每次秋菊都是这般神情。在还没认识杨梅以前,那时的奉天城里还算太平,马林每年都能回靠山屯住上几日。但也就是几日。那时马林已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属于靠山屯了,他是东北军里著名的快枪手,是大帅张作霖身边的人,他不属于自己,一切的命运和东北军的命运紧紧系在一起了。

    马林回靠山屯的日子很平淡,没住上几日便匆匆地返城了。

    在马林回家的这些日子里,马占山和马林似乎已经没有更多的共同语言了,他在翻来覆去地说他的那些地,说他的粮食。

    马占山冲马林说这些时,马林的目光是虚幻的,他一直这么虚幻地望着爹那张苍老的面孔。

    爹说:咱家的地越来越大了。

    爹又说:这回你带回来的钱又够置二亩水田的了。

    爹还说:耿老八家南大洼那块地他不想要了,到秋咱就买下来。

    爹继续说:以后咱就要把靠山屯的地都置下来,这是你爷活着时做梦都梦不见的好事。

    说到这儿,爹就咧开嘴无限美好地笑,也喘吁吁的。

    马林收回虚虚的目光说:爹,你治一治病吧,置那些地干啥,有多少地就受多大罪。

    马占山不高兴了说:咦——这地,这家以后还不都是你的。

    马林不说话了,虚虚的目光中他又看见了秋菊。秋菊整日忙碌着,这个家她有忙不完的事情。在这个家里,秋菊从来不多说一句话。

    马占山就喘着气说:你也该有个孩子了,要生就生男的。咱马家这么多代了,一直是单传,现在咱有地了,本该人丁兴旺些才好。

    说到这儿父亲就叹气了。

    马林一年也就回来这么一两次,在家住的日子屈指可数。秋菊的肚子一直瘪着。

    让马林惊奇的是,秋菊的想法和爹的愿望如出一辙。每次马林回来,秋菊都在黑暗中的炕上冲他说:俺想要个娃,是男娃。

    马林在黑暗中不说什么,突然抱紧了肥肥壮壮的秋菊。经年的劳累使秋菊的身体变得粗糙而又结实。不是生孩子的念头使马林抱紧了秋菊,而是年轻人的冲动。年轻的马林有使不完的力气,干渴的秋菊有着丰富的念头。短暂的日子,对秋菊来说是一年中最幸福的几日。

    马林终于走了,秋菊便一脸的忧戚。

    马林骑在马上,两支乌黑的快枪在两边的腰上,悠荡着。秋菊送马林,走在地下,细碎的马蹄声伴着秋菊无奈的脚步声在靠山屯的小路上响起。

    马林说:你回吧。

    秋菊不回,仍低着头随在马旁向前走。

    半晌,秋菊终于拾起一双泪眼,忧忧戚戚地说:你还啥时候回呀?

    秋菊的表情和语调令马林的心揪紧了。不知为什么,一回到靠山屯,一看到秋菊的样子,他的心就乱七八糟的。

    马林说:也许今年,也许明年。

    秋菊又不语了,紧走几步,从怀里掏出昨夜晚为马林准备好的路上带的食物,递给马林道:包里有饼有蛋。

    饼是油饼,蛋是咸蛋。这是马林平时最爱吃的。只有马林回来时,马占山才让秋菊动一动白面和蛋,这是过年马家也舍不得吃的食物。马林把吃食接过,暖暖的,温温的。马林知道,那是秋菊的体温。

    马林不想再这样儿女情长下去了,于是松开马缰,在马的屁股上拍了一掌冲秋菊道:你回吧。

    马便小跑着向前奔去。

    秋菊快走几步,那样子似要追上那匹马,终于不能,于是便无奈地立住脚,望着马林的身影在视线里愈来愈小。

    远去的马林是也回了一次头的,秋菊的影子已变成了一个小黑点。再回过头来的时候,马林揪紧的心一点点地松弛下来了。心离靠山屯和秋菊越来越远了,离奉天城里那个著名的快枪手越来越近了。马林在东打西杀的日子里,靠山屯的一切在他心里日渐模糊了。

    在腊月二十二太阳已经偏西的辰光中,马林看到秋菊,心又一次莫名地揪紧了。眼前这一切恍若隔世,已物是人非了。马林站在西斜的阳光中,仿佛做了一场梦。

    马林又想到了腊月二十三的正午,他的嘴角又闪过一丝冷笑。
………………………………

快枪手 3

    十二

    腊月二十二的黄昏终于降临到靠山屯。马林又一次走出了黄昏中的家门,马林的腰间插着两支明晃晃的快枪。他向村西的耿老八家走去,几年前和鲁大一伙激战的时候,耿老八功不可没。他记得耿老八是有两支火枪的,那一次打鲁大时,耿老八家的火枪又响又准,一枪就掀翻一个小胡子,再一枪又撂倒一匹冲过来的马。几年前那一次,不到一袋烟的工夫,只跑了一个小胡子和受伤的鲁大,其他小胡子的尸首都扔在了靠山屯外的野地里,后来又被饥狼、恶狗疯扯了。

    那一次和胡子鲁大开仗,干净而利落。几年过去了,马林对乡亲们的感激仍装在心里。那一次,马林不是感到在帮助乡亲铲除胡子,而是感激乡亲们万众一心为他助威的场面。那时,别说一伙鲁大,就是所有盘踞在靠山屯一带的胡子都来,也别想在靠山屯讨到半点便宜。

    马林孤单的脚步声,响在村里的街道上,他向耿老八家走去。下午秋菊对他说过的话仍响在他的耳旁。他清楚,鲁大为了复仇已经准备几年了,此时的鲁大自然不是几年前的鲁大了,鲁大上次来是想灭了快枪手的威风,这次鲁大来是想要了马林的命。马林还知道:好汉难抵狼,好铁也打不了几个钉。要战胜鲁大消灭鲁大,凭马林自己一人,那是很难的一件事情。

    耿老八的家黑灯瞎火的,屋里屋外没有一点动静。马林在拍门,拍了半晌,屋里终于亮起了一盏昏黄的油灯,接着门“吱呀”一声打开了,耿老八一半站在光明里,一半站在黑暗中。他很快看清了眼前站着的马林,耿老八手里拿着的一件东西掉到了地上。

    马林说:耿八叔,马林看你来了。

    说完,马林从耿老八的一侧挤进了屋。

    耿老八屋内的一切,让马林感到震惊,白天在钱先生家见过的一幕又在耿老八家重演了。马林不明白,在腊月二十二这一天,靠山屯怎么有这么多的人家在翻箱倒柜,黑灯瞎火的仍在折腾。

    马林就问:耿八叔哇,这是在干啥?

    耿老八先是立在屋地中央,听了马林的问话便蹲下去了,蹲成了黑乎乎一团影子,头也深深地扎在了裆下。

    耿八婶原本坐在炕上整理一个打好的包袱,此时也把身子扭了,背冲着马林。马林似乎明白了,又似乎什么也不明白。他愣愣地站在那里,竟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半晌他说:我这次回来就不走了。他还说:鲁大明天来找我报几年前的仇,这回我保证不让鲁大走出靠山屯。

    耿老八终于抬起了头,哑着嗓子道:大侄呀,别怪你耿八叔不仗义,这次怕是帮不了你了。

    疯女人耿莲刚才已在另外一房间睡着了,听到有人说话便醒了,她又一次赤身裸体地推门走了进来,疑疑惑惑地冲马林说:你干我,你要干我?

    耿老八就疯了似的站起来,他舞弄着双手要把女儿推出去。耿莲不依,和爹撕撕巴巴的,嘴里仍说:爹呀,你别管。

    耿老八就气了,挥起手打了耿莲两个耳光。耿莲却不哭,捂着被打疼的嘴巴说:爹,你打我干啥?我要和胡子干哩。

    耿老八再一次蹲在地下,狼嗥似的说:天哪,我耿老八真是上辈子缺了大德了。

    坐在炕上的耿八婶身子一耸一耸地哭开了。

    马林站在那儿,心里一时竟不知是什么滋味。

    他说:耿八叔,是我对不住你们。

    说完,他觉得自己没有理由再站下去了,他就走了出去。

    耿八叔在他身后说:大侄呀,八叔对不住你哩。

    马林还听到耿老八说:大侄呀,明天你也躲了吧。

    马林就什么都明白了,明白了在钱先生家和耿老八家看到的景象。

    马林又站在了大街上。腊月二十二的夜晚有残月悬在当空,清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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