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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钟山自选集-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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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叔一找到父亲,就指着肚子说:哥,俺受不了了,一天到晚就是撒尿,走路都没劲儿。这兵俺是当不下去了。

    父亲就翻着眼皮说:小石头,你想干啥?想当逃兵?

    二叔就不吭气了,长长短短地叹气,一张脸绿绿地愁苦着。

    不久,八路军和国民党的部队搞了一次会晤。

    国共两党既然是合作,八路军和国民党的部队就被称为友军,都在同一个地界驻扎着,时不时地就会通通气,在一起研究一下眼前的战局和形势。

    就这样,二叔随同八路军团里的领导,当然还有警卫班的人,就去了一趟国民党的营地。因为他要照看那些马,也就跟着去会晤了。

    这是二叔第一次走进国民党的营地。他一走进去,两只眼睛就不够用了,看人家穿的、用的,都是那么整齐,他在心里羡慕得不行。自己在心里就对自己说:你看看人家,这才像支部队。

    因为会晤,国民党招待了八路军一行一顿晚饭。八路军的领导陪着国民党的军官坐在屋子里吃,有酒有肉。二叔和几个警卫在院子里也被招待了一回。一个大铁盆里盛着菜,还有一筐馍。那馍雪白雪白的,吃得二叔差点把眼珠子撑出来。肚子鼓胀得都快横着走路了。

    就因为这一顿饭,便改变了二叔的命运。

    回到八路军驻地的二叔,魂就丢了。他跟父亲千遍万遍地讲那顿有馍有菜的招待,他一边流着口水,一边冲父亲说:哎呀,你看看人家那吃的、那用的,你再看看咱们。

    二叔端着盛满野菜的碗简直是没法咽下去了。

    他回味着那顿让他魂牵梦绕的美食,真是欲罢不能。

    他终于下决心,要离开八路军了。他是这么想的,都是抗日的队伍,在哪儿不是抗日呢?能吃上馍,能穿上好衣服,抗日的劲头不就更大了吗?

    于是,在一天深夜,趁父亲上岗的机会,他找到了父亲。

    他说:哥,还站岗呢?

    父亲回答:半夜三更你不睡觉,跑这儿来干啥?

    二叔就支支吾吾半晌,最后才说:哥,你把枪放这儿,你跟俺去投奔国民党吧。

    父亲就瞪大了眼睛,在暗夜里咄咄逼人地望着二叔。

    二叔说:你看俺干啥,怪吓人的。你不去,俺可去了。

    不许你去。

    二叔刚开始还在弯着腰说话,此时见父亲这么说,他干脆把腰板挺直了,把想好的话说了出来:哥,你听俺说,八路军抗日,国民党也抗日,反正就是抗日,在哪儿不都是抗日呢。你不走,俺自己走。

    说完,二叔躬着腰向暗夜里走去。

    父亲就喊:小石头,你给俺回来。

    二叔头也不回地答:哥,俺不回。你要不放心俺,就跟俺一起走。

    父亲不走,这里还有他的精神支柱淑琴呢。他铁了心了,哪里也不去。

    父亲说:小石头,再不回来俺就开枪了。

    二叔听见父亲的话,把腰弯得更低了。他猫着腰,快步地向前飞奔。他知道父亲是不会开枪的,爹娘死得早,兄弟俩跟头把式地长这么大,彼此都把对方当成唯一的亲人。

    父亲望着渐渐远去的二叔,眼泪模糊了他的视线。

    第二天一早,八路军团部就知道喂马的小石头开了小差。八路军有个原则,当兵抗日全凭自愿,走就走了,来就来了,不强求。

    二叔在经历了短暂的八路军生涯后,一头扎进了国民党的部队,成了国民党冀中五师严师长的马夫。

    三

    生得瘦小的二叔,似乎只配做马夫。参加八路军的时候,给八路军当马夫,来到了国民党部队,又给严师长做起了马夫。

    国民党五师驻扎在一个大户家里,房子很多,前后两个院子,严师长办公和住宿都在这个院子里。严师长是个家庭观念很重的人,不论行军打仗,总是把家眷带在身边。此时的严师长也不例外。他有原配和偏房两个老婆。原配自然老一些,似乎是从老家农村带出来的,穿着、说话有些土气。偏房年轻美貌自不必说,举止打扮就显得很洋化。严师长对偏房很好,有事没事的总爱到偏房的屋子里坐一坐,说会儿话。但二叔发现,严师长对自己的女儿小婉、那个患有小儿麻痹症的孩子感情上也很亲。小婉说不上漂亮,也说不上难看,样子看上去也就是个普通的小姑娘。小婉有十五六岁的样子,因为她得过小儿麻痹,走路有些不便,她就长时间地待在屋子里,或站在窗前往外望。二叔就是透过窗子看见小婉的。

    严师长每天都要来看小婉,牵着手把小婉从屋里带出来。小婉就拐着腿,一摇一晃地随着严师长身后,在院子里走一走。这可能是严师长和小婉在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候。

    自从参加了国民党队伍后,二叔终于如愿以偿地吃到了馍,尽管馍也不是天天能吃上的,但比起八路军的伙食,已经是天上地下了。每顿都是有菜有饭的,菜里还带着油腥,这就足以让二叔高兴上一阵子了。

    二叔是严师长的马夫,自然是严师长身边工作的人。严师长身边有许多工作人员,比如厨师、警卫、司机、马夫等等。

    严师长平时是坐汽车的,四个轮子的汽车,开起来嗡嗡地响,跑得比马还快。但汽车毕竟是汽车,没有路就寸步难行。因此,严师长不仅有汽车,还有马。一匹高大壮实的枣红马,随时等着严师长来骑。

    二叔虽然在严师长身边工作,但地位还是最低的一个,那些厨师、警卫和司机根本不把二叔放在眼里。不仅因为他生得瘦小,主要是他的身份——马夫。马夫就是马夫,无论如何是不能和司机相比的。每次吃饭,别人都是坐着,他只能蹲着,端着一碗饭,在饭里倒点菜汤,唏哩呼噜吃了。吃完了,端着空碗的二叔并不急着走,滴溜着一双小眼睛,看看这个、望望那个。他是等着别人吃剩下的饭菜。等人家放下碗,都走了,他冲过去,把剩汤剩饭菜都划拉到自己的碗里。一阵风卷残云后,他打着饱嗝把空碗放下了。

    二叔自打有记忆,就没有吃过几次饱饭。二叔饿怕了,他要吃饱、吃好,因此他投奔到了国民党的部队。在这里虽然受气,但毕竟偶尔能吃上馍。可以说,二叔是幸福的。

    二叔的工作主要是喂马、遛马。马是战马,吃饱喝足了,不遛一遛是要废了脚力的。二叔遛马时,二叔在前,马在后,瘦小的二叔跑起来的样子就像一只被猫追赶的老鼠,样子非常可笑。二叔有时候也骑在马背上,打马扬鞭的。二叔从小到大对马呀牛的并不陌生,对它们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严师长的马毕竟是一匹战马,跑起来带着风声,样子很气派。

    二叔从来没见过跑得这么快的马。他搂住马的脖子,脸贴在马的鬃毛上,任凭着马往前飞奔。战马跑来奔去的,脚力就一天天在长进着。

    遛完马的二叔,就在院子里转一转,这里扫一扫,那里拾掇拾掇。二叔天性就是个干活的命,闲是闲不住的。有时候他就路过小婉凭窗而立的窗前。他望一眼脸色苍白的小婉,立马收了目光,心里咚咚一阵子乱跳,就又去忙自己的事了。

    一天,小婉突然把窗子推开了,还喊了他一声:嗨,喂马的。

    起初二叔没有反应过来,抬起眼,疑惑地望着小婉。

    小婉就说:不叫你叫谁呀,你看这院子里还有别人吗?

    二叔就歪着头,左右前后地望了,果然没有别人。

    小婉问他:喂马的,你是哪儿的人啊?

    二叔颤着声回答:赵、赵庄的。

    小婉就抿着嘴,上上下下地把二叔打量了。她自然不知道赵庄,她也就是那么一问,寂寞的小婉需要有人陪伴,她就把陪伴的对象锁定在二叔身上。她又看了眼二叔,嘴角闪过一缕讥笑,然后说:你站在那儿别动,等着我。

    小婉一拐一拐地从屋走出来。

    外面的阳光很好,小婉甚至眯上了眼睛。二叔见小婉这么一眯眼,还是很好看的。二叔的心情就有些愉快了,他睁大眼睛望着小婉,不知她要干什么。

    小婉命令道:带我出去走一走。

    小婉是严师长的女儿,小婉说的话就是命令。

    二叔不敢怠慢,就陪着小婉出去走一走。

    他们出了师部的院子,就到了镇上。镇上的军人比百姓还多,有巡逻的,也有闲逛的,小婉让二叔直接把她带到镇子外面。

    镇外有一条小河,河岸上杨柳低垂,景致还是有一些的。

    小婉很高兴的样子。她让二叔下河去给她摸鱼,二叔就真真假假地在河里摸。果然,二叔真摸到两条寸把长的小鱼。这一下小婉更高兴了,嗲着声音,欢呼了好一阵子。

    直到太阳快落山时,小婉才让二叔把自己送回去。

    他们又回到了师部的院子里,才发现严师长正在冲卫兵发火。原因是小婉没有了,卫兵也说不出小婉的去向。正在这时,二叔带着小婉回来了。

    虚惊一场的严师长自然喜出望外,拉过小婉的手,上下打量了,没发现有任何损伤,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看到女儿高兴的样子,严师长心里也美滋滋的。他就这么一个女儿,虽然走路有些拐,可毕竟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啊。

    最后,严师长才意识到小婉的快乐是二叔给带来的,他第一次认真地把二叔看了。自从二叔走进这个院子,他还没有认真地看过二叔。

    严师长的目光让二叔的每一根汗毛都竖了起来。他大气都不敢喘了。

    严师长苛刻地把二叔望了,然后一挥手道:你以后照看完马,就过来陪小婉。

    从此,二叔又多了一项任务。他遛完马,便来陪小婉。

    二叔和小婉接触时间长了,发现小婉也挺可怜的。自从三岁得了小儿麻痹后,她就很少有机会从屋里走出来。最初是她和母亲住在乡下,直到父亲当上了团长才把娘俩儿接下来出来,然后就是南征北战、东躲西藏的。也可以说,小婉从小到大,也没过上几天好日子。

    小婉还说,每一次父亲带着队伍去打仗,她和母亲就会没日没夜地给父亲烧香,求父亲能平安地回来。直到父亲又站在她们面前时,她和母亲才把一颗心放下。

    小婉因此就养成了神经过敏、多疑的毛病。她让二叔带她出来玩,稍不顺心,就冲二叔发脾气。弄得二叔都不明白,小婉为什么冲他发火。

    二叔面对小婉的发火,每一次都忍耐着,他别无选择,只能忍耐着。小婉一发火,二叔就想,她也不容易呢。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小婉虽然发火,但第二天,她还是让二叔把她带出去。

    二叔有时把马和小婉一起带出来。他让小婉骑在马上,他牵着马,这里走一走,那里看一看。

    小婉一骑上马,就看不出她有什么毛病了。二叔望着马上的小婉,心里就想:小丫头就是腿上有些毛病,除了腿,她还是挺不错的。

    二叔这么想了,就狠狠地咽了口唾沫。

    吃上了饱饭的二叔,已经不那么瘦小了,个子高了,人也壮了,脸上还带着一些红晕。以前的衣服穿在身上,已经明白地小了一号。

    二叔已经出落成了一个标准的小伙子了。这一点,他在小婉的眼里已经看出来了。他发现小婉望着他时总是在走神。

    二叔就和小婉有了故事。

    四

    故事自然和战争有关。

    冀中五师和日本的一个联队打了一阵,这场仗却打得并不成功。日本人包围了五师的师部,其实日本人并不知道五师的师部,完全是小股敌人的一种误打误撞,才导致了这样一场保卫战。

    严师长率领队伍和日本人在镇外的后山上开战,只留了两个排的兵力保护师部,二叔也在被保护的范围之内,虽然二叔已经当满两年兵了,可他就是一个马夫,连枪都很少摸到。打仗这个活儿,根本就轮不上他。

    两个排的兵力,和摸进镇子里的小股日本鬼子遭遇上了。枪声一阵紧似一阵,日本人的****落在师部的院外,炸了。很吓人的样子。

    镇子里响起枪声之前,二叔正陪着小婉在院子里下棋。棋是象棋,是严师长经常和手下的军官下的那副象棋。小婉平时闲着没事就教会了二叔下棋,三天两头的,二叔就陪着小婉下棋,陪她打发寂寞。

    严师长领兵打仗去了,小婉照例在屋里点了炷平安香,然后就叫二叔陪她下棋。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枪声,两个人的棋就下得有一搭无一搭的。部队毕竟在打仗,小婉在为她的父亲担心,她一边下棋,一边说:部队快回来了,仗该结束了。

    她这么说,二叔就去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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