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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钟山自选集-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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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早就无法忍受这一切了,白天的时候,她还能躲到单位里眼不见心不烦,可下班之后,她没处躲藏,只能回到家中。平时,父亲一个人她都无法忍受,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把她都快逼疯了。家里每个房间里都混乱一团,她更无法忍受的是乡亲们的粗鄙。见到母亲那一刻,乡人们都惊呆了,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母亲会这么年轻,又这么漂亮。他们亲切地称母亲为嫂子,虽然,母亲比他们还要小。在父亲的家乡,凡是被称为嫂子的女人,是可以打闹取乐的。虽然他们在母亲面前不能放肆,但他们对母亲却真诚地热情着,他们掏出大把大把的核桃往母亲手里塞。有人卷好一根纸烟让母亲吸,父亲家乡的女人是有吸烟这一习惯的,他们以为母亲也会吸烟。母亲终于无法忍受了,她躲到厕所里,此时家中唯有厕所是最后一片净土了,因为乡亲们用不惯抽水马桶。每天有乡亲们上厕所时,父亲都让公务员小李子引领着他们去院内的公共厕所。母亲躲在厕所里,她第一次感受到,厕所里是这么安宁,这么洁静。香皂散发出淡淡的幽香笼罩着母亲,笼罩着厕所。母亲的眼泪也随之流了出来。

    父亲叫来了炊事班长,让炊事班长做了一大锅猪肉炖粉条,然后父亲就陪着这些童年的伙伴,大碗地喝酒了。父亲一边大口地喝酒一边大声地让酒让菜,父亲说:二哥,整酒!父亲还说:三弟,整酒!

    于是,众人就整,整来整去就都整高了,乡亲们说话也不那么规矩了,每句话都带着粗话了。整来整去的,就想起了母亲。他们大呼小叫地向父亲提议,让母亲来敬酒。父亲这时也有些喝高了,他大着嗓门喊母亲:丫头,来来来,敬酒,敬酒哇!

    母亲听到了,她不动。父亲喊了一气见母亲没动静,然后起来敲厕所的门,一边敲一边喊:敬酒,敬酒!这些都是我光腚眼的朋友。母亲不能不出来了,她出现在乡亲们面前,这时已有人为母亲倒上了酒,然后碰杯,然后干杯。母亲不喝,她从来没喝过酒,别说让她喝酒,眼前狼藉的场面早就让她作呕了。趁着酒劲的乡亲们,七手八脚地把一碗酒倒进母亲的嘴里,母亲一头撞开厕所的门,她翻江倒海地呕吐起来。

    父亲还在说:大哥整酒!小弟整肉!

    从那以后,只要农闲时节,乡亲们总要前呼后拥地来到家里。他们来看望父亲,顺便走一走,到靠山屯外的世界开开眼。每次来人,都是父亲车接车送的,他们平生还是第一次坐上轿车,仅凭这一点,就够他们在家乡人面前说上半年的了。

    母亲再也无法忍受了,她警告父亲说:不要再让那些人来了,要是再来,我就和你离婚!“离婚”这个词对父亲来说又新鲜又陌生,他以为母亲只是说说而已。在又一次老家来人时,母亲真的搬到文工团去住了。后来乡亲们走后,父亲亲自跑到文工团好说歹说,母亲才回来。

    以后,再有乡亲们来找父亲,父亲就不往家领了,而是把他们安排在招待所里。在那几年中,只要在军区大院里看到手提蘑菇、肩扛核桃,在招待所食堂里大碗喝酒大块整肉的乡下人,十有八九是父亲的家乡人。

    乡亲们来过一阵之后,便明显地稀疏下去了。相反的,老家再来人,就换成了公社和县一级的干部。他们不再单纯地来看父亲,而是有求于父亲。在计划经济下,什么都紧张,例如农机、化肥、种子、布匹……都是农村基层紧缺的。他们来求父亲,想购买这些紧俏商品。父亲对家乡是有求必应。父亲虽身在部队,不管地方上的事,但父亲有许多老战友、老下级,不少人都已转业到了地方,在各条战线上战斗着。这些对父亲来说并不是什么大事,只一个电话一张条子,家乡人无法解决的问题,在父亲这儿迎刃而解了。这些东西到手后,父亲并没有完成任务,他还要想办法帮助乡亲们把这些东西运回去。有时父亲要到铁路局为他们申请车皮;铁路紧张的时候,父亲就直接命令部队的军车为他们送回老家。

    那些年,父亲为老家办了许多大事。

    父亲在陪县委书记喝酒时说:老家以后有求我老石的就说,没有老家那些乡亲,我老石早就饿死了。我老石死后也要埋在家乡。父亲说的是实话,他万没有想到的是,正是他的实话,给他埋下了一个祸根。后来父亲犯错误了,正是他这一席话引起的。

    父亲十三岁来到了部队。从他参军那天起,便把自己的一生交给了部队。几十年的戎马生涯,父亲的生命已完全和部队这个大家庭融在了一起。父亲认为军人这个职业,是世界上最光荣的职业。

    父亲这一看法,体现在他对三个孩子的安排上。林首先高中毕业,他毫不犹豫地把林送到了部队。父亲对待子女体现出了他的大公无私,他没有把林留在身边,而是送到了边远的哨卡。那里是冰天雪国。父亲的人生观是:温室里的花草成不了什么气候,只有在大风大浪里才能百炼成钢。他十三岁参加抗联,这么多年不就是这么摸爬滚打过来的么?

    一年以后,林就无法适应边防哨卡单调艰苦的生活了。于是他一封封言辞委婉地给父亲写信,希望父亲看在他们父子的情面上,拉他一把,把他调到条件稍好一点的环境下为祖国守好北大门。父亲接到林的信并不为所动,他一根火柴把林的求救都化为了灰烬。

    林对父亲失望了,他又求助于母亲。母亲早就对父亲的做法存有异议,当初让林去边防哨卡,母亲就曾和父亲争论过,最后还是父亲大手一挥道:孩子是我的,就这么定了!父亲一直把三个孩子看成是自己的,甚至连母亲都没有份儿。在感情上,他把三个孩子已经据为己有了。

    母亲毕竟是母亲,母亲无法忍受林的受苦受难。她通过熟人的关系,为林开好了调令。那时母亲已经是文工团的团长了,母亲还是有一些号召力的。那件事被父亲发现了,他生气了。当即打电话撤销了林的调令,使母亲和林的希望落空了。

    这件事之后,林曾给父亲来过一封信。林在信中说:我没你这个父亲,你也没我这个儿子!父亲接到信后,好长一段时间情绪都不稳定,在家里他无端地大骂晶和海。晶和海都在读高中,已经算是个大人了。他们无端地受到了父亲的辱骂,只能向母亲哭诉。母亲就说:忍一忍吧,等你们毕业了就离开这个家!你们走了,我也离开他,让他自己冲自己骂去!

    林从那以后,再也没有给父亲来过信,这是父亲无法理解的。1979年,南线那场战事,身为营长的林也参加了那场局部战争。结果林再也没有回来。他永远地留在了南方的丛林里。在林的遗物中有一封写给父亲的信,后来那封信辗转地送到了父亲的手里。林在信中说:爸爸,你见到这封信时,我已经牺牲了。以前我恨你,但现在不恨了,因为你是我的父亲……

    父亲读着林的信,老泪纵横。他小心地把这封信珍藏起来,隔一段时间,就要拿出来看一看。每看林的信,他都泪眼模糊。

    三个孩子中,晶的性格最像父亲。她从小就天不怕地不怕的,而且脾气暴躁。父亲不在场时,她生起气来,会摔东西会骂人。气得母亲就骂她:看你那德行,跟你父亲一样!所以父亲异常喜欢晶。

    在晶高中毕业以后,关于晶未来的前程父亲征求了晶的意见,晶不假思索地说:我要当骑兵!谁也说不清晶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在她的意识里,骑马驰骋,也许是最高的人生境界吧。

    她的这一想法,却使父亲为难了。军区不是没有骑兵,而是骑兵部队中没有女兵。但这事难不住父亲,晶还是很快地被送到了内蒙古草原上一支骑兵部队中。

    于是从那以后,骑兵部队里多了一个晶,多了一名唯一的女骑兵。当时,这在部队里成了新闻。

    晶不像林那样叫苦叫累,她在给父母的每封来信中都是满足的幸福的,她在一封信中还提到,她要征服那匹脾气暴烈叫黑子的马,那匹马已经摔残了两名骑手了。

    一天夜里,晶偷偷地把那匹黑马牵了出来,结果不幸就发生了。晶从马背上重重地掉了下来,小腿骨折了。为这,晶住了一个多月的医院。这一切,父亲并不知道,她自己没有告诉父亲,同时也不让她的领导告诉父亲。她在住院的三十多天里因行动不便而吃尽了苦头,因此,她恨死了那匹黑马。当她出院以后再次接近那匹黑马时,它似乎对她有了深仇大恨,冲她龇牙咧嘴,并不时地伴以蹦跳啸叫。这下就惹急了晶。在又一个夜里,晶气愤地用刺刀把黑马捅残了,从此黑马从军马的序列里消失了。

    晶受到了记过处分。她不服,为这事还和领导大吵大闹了两年,她摔碎了团长的杯子,同时也把团长家窗子上的玻璃砸了。晶在骑兵部队里,像那匹黑马一样难以驯服。后来,这样的事又发生了几起,骑兵部队没有办法,在征求了父亲的意见后,把晶送了回来。就此,晶结束了她短暂的骑兵生涯。

    退伍回来的晶,又一次向父亲提出了要求。骑兵当不成了,她要去开火车,当一名女火车司机。不知道为什么,父亲对晶的要求会百依百顺,他真的成全了晶的梦想。那时,父亲以前的警卫员小伍子正在铁路上当着一名不大不小的领导。晶很快成为了铁路局中唯一的一名女火车司机。这件事,又一次成了新闻。晶驾驶着火车,飞驰在祖国的大江南北,那份感受一点也不亚于在草原上骑马奔驰。晶对自己能成为一名火车司机感到心满意足。

    不知为什么,晶都二十八九了,还没有找到男朋友。这可急坏了母亲,她开始求熟人托朋友广泛地为晶张罗对象。不是男方看不上晶,就是晶看不上男方。最后终于在公安局为晶找到了一位民警,两人结婚还不到一年,又离婚了。原因是两人刚结婚就吵架。有一次,晶把民警的枪缴获过来,还把民警绑在了床上,然后就拿着民警的枪把玩,还扬言要把这支枪带到火车上去,说这枪戴在民警的身上简直就是个装饰……民警无论如何没法和晶再生活下去了,于是提出了离婚。离就离,谁怕谁呀!晶干净利落地办完了离婚手续,完事之后,她又潇洒地开上火车,大江南北地飞奔了。从那以后,晶再也没有提结婚的事。一直到现在,她仍一个人快乐地生活着。

    海是最令父亲头疼的一个孩子。他生性怯懦,多愁善感,为一片落叶、一点残红也会伤心不已。他时常泪水涟涟,抑郁寡欢。海喜欢读书,经常可以看见海躲在自己的房间里,读一些中外爱情故事。他时常一边读书一边抹眼泪。气得父亲不止一次地骂他:没出息的货!就连母亲也为海这种样子,不停地叹气。她知道海的性格很像自己,如果海是个女孩也没什么不好,可他偏偏是个男人。母亲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因此,母亲为海的性格长吁短叹。

    海高中毕业,当父亲提出要送海去当一名海军时,母亲没有提出异议,她也以为把海送出去锻炼锻炼对改变海的性格会有好处。父亲认为让海去当海军,那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到大风大浪里去磨炼。于是,海别无选择地当上了一名海军。海当的是潜艇兵,训练时潜艇在海底一待就是一个月,有时甚至几个月,真正的是海底世界。一艘艇上干部战士也就是十几个人,在狭窄的空间里大部分时间是在洞穴一样的空间里生存,别说是海,就是有二十几年兵龄的潜艇长也吃不消。海又生性孤独,无法排遣。于是,不满一年,海的精神就出现了问题。后来,海被送到了精神病医院。从那以后,只要有人当着海的面提起海军和大海,海便会浑身发抖目光呆滞。从此以后,家里没人再说有关海军的事了。海出院以后,被母亲调到了自己的身边,在文工团里当上了一名文艺兵。

    父亲对不争气的海也死了心了,他不相信海以后还会有什么出息。他曾对母亲说:就当我没这个儿子吧!他对母亲如何安置海也听之任之了。
………………………………

激情燃烧的岁月 3

    海来到文工团以后,却如鱼得水,他先是写歌词,后来就学会了作曲。时间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海创作的爱情歌曲曾风靡全国,倾倒了许许多多的少男少女。一时间海红了起来,报纸上、电视里都称海是天才作曲家。于是,海频频地在电视上抛头露面。向海求爱的年轻漂亮女孩子多得不计其数。认识的不认识的,海每天都能收到几封求爱信,可海却一个也没看上。一晃,海都三十岁了,海仍没找到合适的女朋友。

    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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