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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关键的是,它们并不是蓄意求奇求变,每一样都是有用的,很多地方因为太过自然,你不留意甚至注意不到它的存在。
王一丁看得眼睛都直了,托着下巴站在旁边,陷入了深思。
“能够重建逢春城,救当地民众于水火之中,当然是很好的事情。”这时,李全出声了,“但是逢春此地实在出事太多,不甚吉利,用此地来建设行宫,恐怕不是太好的选择。”
“天子真龙之气,庇佑四方,何惧些许小事。”许问眉毛一扬,与他对视。
“……也有道理。”李全回视,然后转过头去,竟然就这样闭嘴了。
内物阁也算不上乱弹琴,选的人还是有点水平的。
此时李全正在这么想着。
他接到这个任务的时间远比许问要早。
三个月以前,他就知道朝廷将要在西漠建立行宫,由三方共五人竞选主官的事情。同时,他也知道了他是内物阁方面派出的人选之一。
以他在内物阁的实力与风评,此事理所当然,他并不奇怪。
当时在传的还有另一个人,孔杨,也是内物阁的顶级大匠,一手精工石雕,单此一项的水平还在李全之上,就是比他少了个墨工的称号,名气小了不少,一直不为人所知。
这次他也能中选,李全非常高兴,觉得老友总算能有出头之日了。结果实际名单出来,没有孔杨不说,顶替他的还是一个资历更加浅薄、更加名不见经传的毛头小子!
也不知道是走了哪里的关系……
李全活了大半辈子,见多了这种事情,但还是非常不满。
但现在,他总算承认了,内物阁选择许问并不是没有原因的,他的确自有所长。
不过,他还是太年轻了,孔杨那一手石雕难以复制,放弃的话还是太可惜了……
在他看来,其他地方再怎么花里胡哨,匠人的根本,还是手上的工夫。
“我还有一个问题,想请教一下。”刘万阁没注意李全的变化,?他站在行宫边上,仔细看着上面的图样,问道,“这石雕,是否由许贤侄亲手雕成?”
所有人都是一愣,李全回过神来,皱了皱眉。
刘老这句话问得可不太妥当啊。
许问是这一组的主官,整个工程从规划到细节全部由他负责,责任是他的,功劳也是他的。
这石雕不管是不是由他亲手动手,都默认是他完成的,这也是一个项目的通则。
就算不说这个,许问这一组什么情况他们隐约都有听说,综合实力在各组里属实是最低的。这样一个组,作为核心工作的行宫石雕,不是许问自己完成的,还能是谁?
刘万阁这话的意思,是觉得许问没这个本事?
不过这个烫样虽然大,但囊括了一整个城市,具体到每个部分的个体就很小了。行宫又全是花岗石的原色,初看一片纯净,细看才能看出上面精美的雕纹。
起初他们被城市与行宫整体的感觉震慑,没有注意这么细节的地方,这时听到刘万阁的话,才凑近去细看。
这一看,他们就明白刘万阁的问题从何而来了。
这石雕,真能是许问这么一个十几岁的年轻人,在短短五天里完成的?
不是小瞧许问,这可是花岗岩!
常见石材里,最难精雕的一种!更别提要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雕得这么精细、完成度这么高!
李全仔细看过之后都震惊了。
这水平,不逊于孔杨啊……
不,比他还强!
这可能吗?
这许问才吃了几年的饭,他凭什么?
但李全俯着身子,越看越是惊心。
在他的眼里,许问一刀一凿都是那么清晰,好像是在他眼前凿成的一样。
但同时,这每一刀每一凿,无论落刀的位置,还是力度,还是其中带着的灵气与神韵,都神妙之极,让他想不到一分一毫可修改的余地,达到了他想象中的极致。
这竟然是在花岗岩上雕成的?
简直不可思议!
李全越看越是专注,手指下意识地动了起来,好像在握着虚空中的工具,想象着、模仿着许问的动作。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听见许问的话:“外面民居上的雕刻,由全员协力。”
“行宫的呢?”刘万阁紧跟着又问。
“……是我独力完成。”许问说。
李全清楚听见了,深深吸了口气。
第536章 是好事?
场上一片静默,李全再次把目光投向了那座行宫,刘万阁更干脆,嫌站着弯腰太累,一屁股在地上坐下来了,趴着围墙看梁柱下面的柱础雕刻。
朱甘棠对此也产生了莫大的兴趣,围着行宫一边转一边看,最后脚步停驻下来,喃喃道:“你这雕的是什么?”
问题是对着许问问的,但他显然并没有想要许问的回答,而是盯着那些雕刻,看得更仔细了一点。
“这图样……”刘万阁也迟疑了,表情有些犹疑。
古代雕刻的纹样,虽然没有明确的规矩,表示这里那里一定要雕什么,但大致是有一些统一的惯例的。
首先,不同的规制有不同的雕刻。皇家雕刻以龙凤为主,花草多见牡丹芍药等华贵的品种,其余也可以兼收并蓄,但意头一定要好,一定要吉利。
民间也是如此,象征福气的蝙蝠,象征福禄的葫芦,?象征多子的葡萄……总地来说,各种各样的纹样,都包含着人们对未来生活的祈愿与祝福,追求幸福的美好愿景。
文人墨客常常参与纹样的设计,他们往往会有一些别出心裁的想法,但那更多地体现在艺术作品的创作上,很少作为常规建筑与家具的装饰出现。
但眼前许问的雕刻,融常规装饰与艺术创作于一体,雕刻的图样素材不脱常见的那些,表现方法却完全不同。
譬如刘万阁正在看的这个,柱础连同石柱上的雕刻。
柱础底部雕的是一只雏鸟破壳而出的情景。从蛋上出现裂纹,到雏鸟湿漉漉地探头,到蹒跚学步,到长出几根华美的羽毛之后尝试飞行,到振翅于空凤舞九天……
刘万阁的视线由下到上,清晰完整地看见了一头凤凰从诞生到辉煌的一生。
雏凤年幼时懵然可爱,成年时骄傲华美,整体的创作手法介于写意与写实之间,异常的生动。
它的整体形态极其流畅,线条曲折自如,动态感极强;但又非常精致,仔细看,几乎能看见每一根羽毛在空气中的颤动。
看得细了,刘万阁又忍不住想了,这真的是在花岗岩上雕的?
花岗岩这种东西,真的能雕得这么细?
“能的。”许问开口回答,刘万阁才意识到自己把话问出口了。
“花岗岩的性质是不太一样,比较倔强一点。但摸熟了性子,顺毛摸,它其实也是挺乖的。”许问说得很有趣,明明是石头,却说得像什么可爱的小动物一样。
但在场的好些老石匠,听见这话心中却是微微一动,好像说到他们心坎里去了一样。
雕刻的过程,其实也就是跟石头交流的过程。在那段时间里,他们是能感受到石头的生命的,仿佛有呼吸一样,需要跟着它们的呼吸来调整自己。
这种感觉说起来很玄妙,但谁没有经历过?
那种时候,冰冷坚硬的石头,可不就像有生命的小动物一样?
许问描述得准啊!
只是没想到,他这么年纪轻轻的,?竟然就有了这种体会,还能表述得这么清楚,可见不是偶然得之,而是深有感触!
林谢没有相关经历,听许问说得有趣,正想取笑他两句,看见老石匠们的表情,立刻闭了嘴。
原来他说的是真的?
这可真是……太有趣了。
可惜没学这个,不然也能亲自感受一下了……
此时,这样想的可不止他一个人,好些没做过石匠,以前也没觉得自己会对这个感兴趣的人露出了向往的表情。
刘万阁也长长吐出一口气。
他在这些雕刻里看出了许多以前自己没见过,甚至听都没听说过的技艺手法。
他平生特别喜欢收集这个,换了以前,肯定是要上去问问许问究竟用的什么雕工,从哪里学来的,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做个交换,他会的许问随便学,然后许问把他不会的雕工教给他。
但现在,他回味着许问这句话,好像也不是那么急了。
此时,朱甘棠还在围着行宫打转。他认真看着每一处雕刻,观看上面的图形。
虽然是五天急就章的作品,但许问显然做了充足的准备,这里每一处的图样都不一样,毫不重复,但又并不是毫无关联。
朱甘棠一处处看过来,揣摩了很长时间,突然抬起头,看向许问,肯定地道:“你这雕的是大周变,这是你给这处行宫立的题目。”
朱甘棠是在场这所有人里鉴赏能力最强的一个,他能看出许问的策划并不奇怪,但能理解得这么快,一来表示朱甘棠的实力的确强,二来也表示许问的确把想表达的东西表达出来了。
“是。”许问说。
“这个题目定得好!大周之强,自不用说。四海升平,国泰民安。最强的是,这样的大周,还在不断的锐意进取,求新求变。远至西方与佛罗国交往,便是一大例证。今天的大周很强,未来的大周会更强!”
朱甘棠抚掌而笑,把许问的用意朗声说了出来,连声称赞,简直像是忘了双方正在竞争一样。而毫无疑问,由对手嘴里说出来的话,比自己说的有竞争力多了。
“是,也不仅是这样。”许问说。
“我自江南路出发,前来西漠服役。一路上,看见了很多人、很多事,遇见了月龄队,知道了内物阁,知道了现在京城的很多变化。现在的大周,正面临剧变。我喜欢这样的变化,觉得这样一个锐意进取的国家才是最有生命力的。我把这种感受融进了里面,希望这种崭新的变化能一直持续下去。”
年轻人的声音干干净净的,尾音利落,带着一种令人振奋的蓬勃。
所有人听见了都不禁侧目,各自陷入了沉思。
“你所说的变化……是指内物阁?”过了一会儿,秦连楹突然缓缓问道。
按事先说明的规矩,现在这个阶段是竞选者陈述,其他参选者提出质疑,竞选者回答。
这个过程里,主审只听他们讲,然后评分,是不问问题的。
之前主审们遵照这个规定,的确也没有说话,现在秦连楹还是第一次。
“很多。譬如墨艺殿。我听说陛下建这样一座宫殿,是为了收集天下新奇工艺与以此工艺制作的作品。凡有此类作品与技巧呈上,陛下均将将其收入墨艺殿中,给予重赏。在我看来,这就是一个创举,很好的创举!”
许问是不久前听说墨艺殿的功用的,听到的时候,真的非常惊叹。在他看来,这就是一个国家资料库啊!
“你觉得……这是好事?”秦连楹问道。
许问一愣。这不是好事,还有什么是好事?
第537章 是好事
“秦师傅!”荆南海似乎预感到他要说什么,出声阻止。
秦连楹回头看他一眼,声音稍微缓和了下来:“陛下仁心,以流觞园为蓝本,建立墨艺殿,收集天下技艺,还要将其教诸新晋学徒。这是个大恩德,但真的算是好事吗?”
他像是在问许问,又像是在问自己。
许问注视着他,只是听着。
荆南海欲言又止,知道阻止不住,只好任由他去。
“墨艺殿召开之初,向天下许以重金,征集技艺。便有弟子窃取师门绝艺,拿来换钱换名。可怜的是,那弟子入门十年,天资有限,本不应学到这么多东西,全是师父仁慈,才把这些全部交到他面前的。结果仁心空负,绝技外泄,原本有一些活计专门找他,现在却多了好些人与他一起争抢……失了存身根本,饭都要吃不起了。”
秦连楹声音缓和,一句句徐徐道来,没有半点火气。但许问也好,其他人也好,谁听不出下面的深深痛心?
“这个还是被骗了,还有另一人,也有一手独门绝活,听说墨艺殿建成,感激陛下恩德,自愿将绝技献上。他不是求财,只是感恩。结果那些钱财没过多久就用完了,绝技变成了大路活,后面靠什么维生?”
“再说送进墨艺殿的那些技艺,普通学徒没有师父手把手教着,学着会吗?只怕看都看不懂。学去的尽是原本就本事较大,想要扩充自己的大匠。他们学去了这些,手艺在他们手上集中,他们更强了,其他弱的就不活了?要活,怎么跟他们抢?”
“墨艺殿建成才一年,就出了这么多事情,将来怎么办?要令人如何想象?”
“这世上的变化,都是好的吗?”
许问听得很认真。
秦连楹说的这些问题主要是两点。
第一,失去独门绝技之后,那些工匠就缺乏了核心竞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