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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会议室。谢平在空空荡荡的林带里转了两圈,又到邮局去等了会儿邮车。邮车从福海县来。结果没他的信。向邮局的老宋借了几份投递剩下的旧报纸和旧杂志,靠在窄小的木制柜台上,走马观花地掀了一遍;又隔着装有铁条栏的窗户,看一些妇女在下午的阳光里,在邮局门前的洋井旁边洗被子。她们把湿淋淋的被单拎得老高,呼嗵一下,又使劲摁到大盆里。然后又拎起,又摁下。圆活粗壮的手臂冻得通红。瘦削的脊背和肥大的臀部支在木桩似叉开的两条腿上。水珠在她们腰间的油布围裙上结成晶亮的冰块。褪了色的旧头巾由风吹落到肩上,她们便用潮湿的胳膊把它们扶扶正,又一次挺起有力的腰肢,拎起那早已发黄的白床单,用力把它们摁进满满一大盆的水里。虽然是冷水,这时也从她们结实的光胳膊上袅袅地冒起一股股白花花的热气。
给秦嘉要了两次电话,又都没要通,他便去找放电影的小刘。场部没新华书店,一直是由放电影的兼卖书。老宁早吵吵着想张罗个书店。基建办公室也给看定了地皮,还给放了线,但到了也没盖得。墙起来八九层砖,撂那儿了,说是没木料,上不了梁,棚不起屋顶。计划内的那点木料,这一冬天给各配水点修理朽坏了的闸门,都还嫌紧巴巴的。所以,仍还是卖书跟放电影一起流动。谢平在小刘的书库里挑了一本许莼舫的《几何习题集》,一本夏丏尊和叶圣陶的《文心》,一本清人潘荣陛写的《帝京岁时纪胜》,便向招待所走去。月色,把招待所大院染得幽幽的蓝。那树影、车影、房影黢黑地落在雪地上,衬得谢平的脚步声,格外清寂。
业务室只有两个值班的老娘们,捏摸着对方的衣襟,在议论今年场部商店卖的棉花的质量。齐景芳宿舍里有亮。他透过窗玻璃朝里张张,警卫班的一个小伙子在这儿串门。还有跟齐景芳同屋住的小金。再就没人了。那二人也不知在夺什么。小伙子腿骑着腿,把小金压在铺上,使劲掰她的手。小金扭动着身子,似在笑,又好似在骂。但听得出,没敢放开声来叫。谢平皱了皱眉头,心里叨咕了一声:〃像什么话!〃便敲了敲窗户。床上的二位吓一跳。小伙子先黄了脸,松开手,连连退到墙根前,呆那儿了。倒是小金顶事儿,翻身坐起,拢拢散乱的鬓发,嚷道:〃不就是块破表吗?好像人家没见过似的。还你!〃说着,真从手腕子上抹下一块钢丝弹簧带的半钢上海男表,扔铺口上。大概借此向窗外的〃不速之客〃〃表迹明志〃:他们扭在一起,无非为了这么点东西,别无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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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节:桑那高地的太阳(26)
〃看见你们齐班长了吗?〃谢平歇了一会儿,隔着窗户问道。
〃是你呀!〃小金听出谢平,忙出来开门。一边还在装腔作势地揉捏着手腕,回头给那个依然跟个木鸡似的呆站着的小伙子鼓白眼。谢平反而觉得不好意思正眼瞅人家,便讪讪地看着她那还趿在脚上的鞋,问道:〃晚上评五好呢?〃他本来是无心随口找这么句话来〃填空〃的,却不料从小金的回答里得知,服务班早五天前就评过了,名单和材料都报支部去了。
〃谁这么诓你呢?我的姐夫同志……〃小金取笑道。这时她已经完全恢复了平静。
没评五好?齐景芳在撒谎?她为什么要诓我?平日最受不了人骗的谢平浑身一下发热发胀了,心里像打翻了五味调料瓶。他几乎是立马猜到,这一刻,她准在西小院。他快步跑去。
果不其然,他俩都在……
他……那位黄之源站在小黑板前。她,坐在沙发上,那么恭敬、认真地看着他。小黑板上画了个测定磁力线方向的右手定则示意图。他在给她讲初三的物理。
原来是这样。
他推开门去,抽出两本刚买的书,撂在齐景芳面前的茶几上,便出了房间,连门都没关。他真想把书撂到齐景芳脸上。
谢平刚走到月洞门前,齐景芳穿着大衣,追了出来。
〃谢平,你听我说……〃她喘息。
谢平没停,也没听,照直朝机关走去。过了大食堂,走到篮球场跟前了,齐景芳一把拉住谢平,跺着脚说:〃就是该死罪,你也得让我上个状子,说几句吧!〃
谢平说:〃别耽误你功课,谁教都一样。人家是科长。还在等你呢……〃
齐景芳快急出眼泪了:〃你到底让不让我说话?〃
谢平说:〃还说啥?〃
齐景芳说:〃要说!〃
谢平冷笑笑:〃那你说吧。〃
齐景芳说:〃在这儿说,露天唱大戏?〃这时,球场那头有人结伴走过来。齐景芳忙竖起大衣领,裹上头巾,把谢平的衣领也翻起,挽起他,半拽半推,朝畜牧队方向走去。
不一会儿便出了场部。面前是一片休耕轮作的老苜蓿地,掠过旷野的风卷起沙沙作响的干雪粉,擦过他俩的身躯,又悠忽地向半空中飏去。他俩笔直穿过苜蓿地,谢平不肯再往前走了。干涸的渠道两边净是黄细的干苇子,一多半被压在雪里,露头的也让风吹折了。有那几根不肯折的,戳起,却叫谢平想道:〃要有人在这达放一把火,多带劲!〃
他俩默默相对着站了好大一会子。
〃说呀。〃谢平催促道。
〃火下去了没有?〃齐景芳半是愧疚半是讨好地问道。
〃火……〃谢平冷笑笑。
〃我说什么,你还信吗?〃齐景芳凝视着谢平竭力想躲开她目光的眼睛,问道。
〃不可能再信。〃谢平斩钉截铁地回答。他得气气她,〃回敬〃她一壶。
齐景芳一下迸出了眼泪,扭头跑去,跑了十几步,又回转身来冲着谢平喊:〃你就看见我蒙你了。可你为什么想不到,是人家老黄主动提出要帮我复习功课,你叫我咋办?他能在这儿待几天?咱们干吗要得罪人家?我早知道你会误会的。我知道跟你解释不清,所以我不想让你知道。反正就几天的事。他一走,我们还是我们。可你……小肚鸡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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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我小肚鸡肠……〃谢平继续冷笑。
〃你就是小肚鸡肠!〃齐景芳跺着脚嚷道。
〃狠狠地哭吧。这野地里,干的都能冻裂,你再给自己添一脸湿,正好!〃谢平看她真哭,心又软了。便想开句玩笑,逗引她。
〃不要你管!〃
〃好。不要我管,我走。〃
〃走!你说得倒怪轻巧!把人诓这儿了,拍拍屁股,自己倒想溜了?走,也得把话给我摆明了撂净了再走!〃
谢平这下可真火了:〃我诓你?是你请我当〃家庭教师〃,又用瞎话蒙我。你追着要跟我解释这一切,把我拽到这鬼地方来。你跟我,到底谁该把话摆摆清楚,撂撂干净?你说!有你这么不讲理的吗?怎么不说话了?没气了?哑巴了?〃谢平冲到她面前,恨不得一口啃掉她半个脑壳。他没穿大衣。这野地里的风又透心刺骨。他觉着自己简直就跟光着身子戳在这里一样,心里又窝憋得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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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节:桑那高地的太阳(27)
谢平一吼,齐景芳反而不哭了。她怕的、担心的就是谢平不理她,冷淡她,蔑视她,居高临下嘲弄她。而这一刻,他蹦得越高,吼得越响,越烦恼、愤慨,越表明他心里有她。她是这么理解和分析〃局势〃的。
齐景芳注意谢平,已不是一天两天了。离开上海前,她大姐背着她大姐夫,还偷偷跟她做过这样一次交代:〃跟你说实在的,大姐我是不想让你走的。我跟你大姐夫吵过,要他给你在上海落个户口,他反把我训了一通。你积极,你大姐夫积极,我拖不住。说句你不爱听的话,论过日子的舒服,你还不如回老家……跟二姐夫……现在说这些,还有啥用呢?我想着,不管那些批准你去农场的人现在嘴上说得多么好听,在他们眼里你总是跟那些上海学生娃子不一样。将来有政策照顾成千上万的他们,不会有专门的政策照顾单独一个的你。你得靠自己……〃讲到这里大姐唏嘘抽泣了好大一会子,而后说道,〃再说句你不爱听的话,到了那边,留心身边的人。见到实诚的、可靠的、能体贴你的,哪怕年岁大些,相貌丑些,文化低些……只要能托付自己终身,风风雨雨能有个安稳的去处,你就趁早……〃当时大姐抽抽噎噎哭得说不下去,齐景芳也没让大姐说下去。她羞红了脸,啐道:〃姐,你说些啥呀!俺还小哩!〃但大姐的话还是起了作用。这使她一上火车,就存下许多戒备,比任何一个女生,更多个心眼;在跟男人的接触中,也更大胆,又更谨慎。她当然绝不会像大姐说的那样将就个〃年岁大的、相貌丑的、文化低的……〃,要那样,将来还不被那该剁该剐的二姐夫笑掉大牙?让老家的熟人、让支持过自己的县中的老师同学难过一辈子,哼哼一辈子?心志比天高的她,当然要挑个实诚的,但必须还得是个有能耐的。她得让老家的人瞧瞧!这决不能含糊!于是,自然而然地,她注意上了谢平。几乎从那一刻,在火车站上,谢平被大队部指定为带领全大队一千二百个同伴向团旗宣誓的领誓人起,她就开始在掂量他了……到羊马河以后,她更感到周围这一片低洼的〃沼泽地〃里,谢平显然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小岛〃。至于黄之源喜欢她,她早敏感到了。这段日子,黄之源常往羊马河来,住招待所。三天的事,他非办一个礼拜,时不时到她们服务班宿舍来聊天,给她们带东西。种种这一些,她心里有数。拿谢平跟黄之源比,那么,应该说,谢平那小岛目前还是〃荒芜〃着的。而黄之源,则已是〃树木蓊郁,气象万千〃了。但齐景芳并没有因此让自己心灵的天平偏向黄之源。他是有老婆的人,她决不干那种缺德的事。她接近他,是因为他懂得多,能干。她希望自己多一个保护人。多一个老师。多一个哥哥。当然,毕竟还只有十七岁的她,也为有这样一个男人能喜欢自己而心跳,朦朦胧胧地感到一种自得,一种喜悦。因此,她也不愿冷淡了他,不忍心因此伤害他。她还不明白男人的〃喜欢〃里包含的全部用意。她只感到了其中动人的成分,或者她一厢情愿地把它规定在十分单纯的界线内。在这一点上,她跟许许多多女孩子一样,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日里,总是只生活在自己给自己编造的童话里的。她又本能地不想让谢平得知她在接近黄之源。(或者倒过来说:黄之源在接近她。)这两个晚上,她都极度的忐忑。她为自己在谢平跟前说了瞎话而不安。她害怕谢平来找她,闯到西小院来。黄之源这两个晚上给她讲的东西,也不知听进去有三成没有。在更多的时间里,她总偷偷地瞟着窗外,又不便去放下窗帘,又不愿顶上门。她祈望平平安安地过去了这些夜晚,以后再不做这种〃蠢事〃了。却没想到……
〃我明天走。替你在那两本书上勾了些题。你跟老黄商量商量,如果觉得合适,就挤出点时间来做做……〃谢平把两只手都插在裤兜里,用胳膊夹紧了自己的腰眼。似乎这样,就能暖和些。
〃你走?上哪儿?〃齐景芳一惊。
〃下连队蹲点。〃
〃组织股还去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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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节:桑那高地的太阳(28)
〃就我一个。〃
〃陈助理员恁狠!〃她突然愣愣地说。因为冷,嘴唇灰白了。
〃下连蹲点,是正常的。〃
〃正常的?〃她叫了一声。诧异。不平。耸起黑细的眉毛。
〃我的被子洗出来了吧?〃
〃还得带行李?〃她又吃惊了。
〃不带行李,睡什么?又不是一天两天的工夫。〃
她低下头不做声了,一口长一口短地呼出许多条清香温热的白气。过了一会子,她说:〃回吧。我给你拿被子去。〃
她端来的是一盆湿被单。今天才洗。还带来个铁丝编的烘笼,架在炉盖上。
谢平说:〃我来烤吧。〃她只不做声,好像没听见似的,呆呆翻动被单。被单上不断汩汩地冒出一大团一大团烫手的热气。陈助理员那么快又往组织股里调进个人,齐景芳已经为谢平担着心了。这次又独独把谢平弄下连队,更证实齐景芳的担心不是过敏。齐景芳跟自己二姐夫这一号的人打过交道,了解他们。她二姐夫在镇办厂当生产办公室主任,这一号人官虽然不大,但对自己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