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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那个妓女,”他只好说,“她是妓女。”铁青面孔的女人冷冷打量他一眼;盖普在她表情里看不出得意,但也没有同情。
6葛利尔帕泽寄宿舍(4)
“妓女死了。”老护士道。也许只是想象,盖普觉得她语气中有一丁点胜利的意味。
“有一天,我的女士,”他对她说,“你也会死。”
离开鲁道芬纳医院时,他想道,这句话真适合维也纳。去你的吧,你这衰老的灰色城市,死表子,他想。
那天晚上,他去听了第一场歌剧;令他意外的是,那出意大利歌剧,他一个字也不懂,只好把整场演出当作某种宗教仪式。他在夜里走向圣史蒂芬大教堂照亮的尖塔。他在碑铭上读到,这座大教堂的南塔始建于十四世纪中叶,到一四三九年才完工。盖普想,维也纳是一具尸体;说不定整个欧洲都是一具化好妆的尸首,躺在开放的棺材里。马可·奥勒留说:“人生不过一瞬……命运一片黑暗……”
怀着这种心境,盖普沿康特纳大道走回家,他遇见声名狼藉的汀娜。她的黑痣在繁华的霓虹灯下,变成泛绿的蓝色。
“Guten Abend,盖普先生,”她道,“猜怎么着?”
汀娜说,夏绿蒂替盖普买了一个大优惠,他可以免费嫖汀娜和婉佳;他可以一次要一个,也可以两个都上。汀娜认为,两个一起比较有趣——也快一点。但也说不定盖普对她们两个都没兴趣。盖普承认,婉佳对他没什么吸引力,因为她年龄跟他太接近了。不过要是她在场,他是不会这么说,以免伤她心;倒不是美乃滋瓶子把她嘴巴割歪的问题。
“那你可以点我两次,”汀娜欢欣鼓舞地说。“现在一次,然后,”她补充道,“等你有时间好好喘口气再一次。忘了夏绿蒂吧!”人都难免一死嘛,她解释道。尽管如此,盖普还是婉拒了她。
“嗯,我等着,”汀娜说,“随你什么时候要。”她毫无顾忌地伸出温暖的手掌握住他的性器;她的大手如同一幅宽大的裤裆,但盖普只微微一笑,向她一鞠躬——以维也纳人的派头——便步行回家去找母亲。
他乐意承受轻微的痛苦。他对这次莫名其妙的禁欲行为甚为满意——他以为,想象汀娜,恐怕比享用她略嫌粗壮的肉体,带给他更大的愉悦。她额头那枚银色胎记,几乎跟她嘴巴一样大;那记号在盖普眼中,像一座敞开的小小墓茔。
盖普体验的其实是作家梦寐以求的神入境界的肇始,世界臣服在涵括一切的语调之下。盖普回忆着:“有形肉体似水循环复始,灵魂尽成梦幻泡影。”七月间,盖普回头写《葛利尔帕泽寄宿舍》,他的母亲也即将完成那份即将改变他们两人一生的手稿。
八月,珍妮写完书,宣布她准备好去旅行了,起码看看欧洲什么样子——说不定希腊?她建议。“咱们坐火车到什么地方去,”她道,“我一直想坐坐东方特快车。它开到哪儿?”
“从巴黎到伊斯坦布尔,我想。”盖普说,“你去吧,妈。我有太多工作要做。”
一报还一报,珍妮不得不承认。她对《性的嫌疑犯》已经受够了,甚至没有意愿再校对一次。她也不知道如今该拿它怎么办。就这样跑到纽约,把你一辈子的故事交给一个陌生人吗?她想要盖普读一遍,但她看得出,盖普终于沉浸在他自己的工作之中了;她自觉不该打扰他。更何况,她也没把握;她一生的故事有一大部分也是他一生的故事——她觉得这故事可能会令他不快。
整个八月盖普都在写他的短篇小说《葛利尔帕泽寄宿舍》。海伦气坏了,写信给珍妮兴师问罪:“盖普死了吗?请赐告详情。”海伦·霍姆是个聪明的女孩,珍妮想道。海伦得到的答复远比她预期的多。珍妮把《性的嫌疑犯》的手稿复印了一份寄给她,并附一张便条,说明这是她写了一年的成果,现在盖普也忙于写作。珍妮说,她会很感谢海伦给这份手稿一些坦率的建议。她说,也许海伦学校的老师会知道,书写完后该如何处理。
盖普不写作的时候,就到动物园去松弛一下;动物园是丽泉宫周边原野与花园的一部分。盖普觉得,动物园里很多建筑物都是战争的废墟,四分之三被毁;部分重建来容纳动物。这让盖普有种古怪的感觉,好像动物园仍停留在战时的维也纳;这也让他对那个时代发生了兴趣。他夜里会读一些非常专门、有关纳粹与苏联占领期间维也纳历史的记载,为自己催眠。这与纠缠《葛利尔帕泽寄宿舍》的死亡主题,并非全然无关。盖普发现写作的时候,所有的事件似乎都彼此相关。维也纳垂垂将死,战火蹂躏的动物园没有完全恢复战前作为“人”的居处的旧观;城市的历史就像家族的历史——有亲密关系,甚至情爱,但死亡早晚会把所有的人分开。只有生动的回忆能让死者永远活着;作家的任务就是如临其境地想象每一件事,使虚构也能如个人记忆般栩栩如生。他在许文德巷那座公寓的大厅里,摩挲石墙上的机关枪弹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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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葛利尔帕泽寄宿舍(5)
现在他知道外婆的梦有什么意义了。
他写信给海伦说,年轻的作家迫切地需要跟某个人生活在一起,而他已决定要跟她一起生活;甚至跟她结婚,他提议。因为性绝对有必要,但如果一直都得殚精竭虑才能得手,未免太浪费时间了。因此,盖普推论,最好的办法是:使性成为生活的一部分!
海伦改了好几遍,终于完成一封信,她叫他见他的鬼去吧!他难道以为她千辛万苦念完大学,就是为了他不费大脑就可以享有性满足吗?
盖普不假思索就写成回信;他说他写作太忙,所以没来得及好好跟她解释;只要读一读他正在进行的作品,就会明白他有多么认真。
“我不怀疑你是认真的,”她告诉他,“我目前要读的东西比我需要知道的多太多了。”
她没告诉他,她指的是珍妮的书《性的嫌疑犯》,手稿长达一千一百五十八页。虽然后来海伦也同意盖普的看法,认为这不是什么文学瑰宝,但她还是觉得这是个非常吸引人的故事。
盖普正在对他篇幅无多的短篇小说做最后润饰的当儿,珍妮已着手规划下一步行动。在浮动不安的心情下,她在一家大型报摊上买了一本美国的新闻杂志;其中她读到,纽约某家知名的出版公司,有位勇气十足的编辑,刚回绝了一个盗用公款业已定罪、声名狼藉的前政府官员的稿件。这本书只略加伪装,把罪犯自己肮脏下流无耻的政治勾当,写成“虚构小说”。“那是本很烂的小说,”文中引用编辑的话说,“那人根本不能写。他凭什么用卑污的人生换钞票?”但那本书绝对会找到别处出版,而且会为它卑鄙的作者和出版商赚一大笔钱。“有时我觉得有责任说不。”那位编辑表示,“尽管我知道社会大众喜欢读这种垃圾。”那垃圾最后会被好几篇严肃的评论当作严肃的作品讨论,但珍妮非常佩服这位勇于说不的编辑,她剪下这篇报道,把编辑的名字圈出来——极其平凡的一个名字,有点像演员的艺名,或儿童读物中动物的名字:约翰·吴尔夫(John Wolf)。杂志上有吴尔夫的照片;看起来是个蛮会照顾自己的人,衣冠楚楚,一望即知是个在纽约工作与生活的人——“人要衣装,佛要金装”,迎合业务需求,也是基本常识——但珍妮觉得他像个天使。她确信他会出版她的作品。她确信她的人生不“卑污”,约翰·吴尔夫会肯定她有资格靠自己的人生赚钱。
盖普对《葛利尔帕泽寄宿舍》有其他打算。这篇小说不会给他赚很多钱;它先在一本几乎没人看的“严肃”杂志上发表。隔了几年,等他稍有名气,它会以较受瞩目的方式再度出版,获得若干好评。但终他有生之年,靠《葛利尔帕泽寄宿舍》赚的钱,都不够买辆好车的。但他对《葛利尔帕泽寄宿舍》的期许远超过金钱或交通工具。他的目标说穿了很简单,就是希望海伦首肯跟他一起生活——甚至结婚。
写完《葛利尔帕泽寄宿舍》,他向母亲宣称,他要回家去看海伦;他会先寄一份复印本给她,让她在他回到美国之前读完。可怜的海伦,珍妮想着;珍妮知道海伦要读的东西多着呢。盖普把史迪林称做“家”,也让她担心;但她自己也有想见海伦的理由,恩尼也不介意他们来住几天。她狗头港娘家的大房子也一直在那儿——提供一个调养、拟定新计划的空间。
盖普和珍妮都是想到什么就非做不可的人,所以他们都没有停下来思考,为什么这趟只看到这么一小部分的欧洲就要离开了。珍妮把护士制服打包。盖普心上只剩一件事未了,就是夏绿蒂交代汀娜的优惠。
想象这笔优惠,是盖普写作《葛利尔帕泽寄宿舍》期间的一大支柱,但他这辈子会陆续发现,写作的需求跟现实生活的需求不尽然相同。他写作时靠想象支撑;现在他不写了,他要汀娜。他到康特纳大道去找她,但那会说英文的美乃滋妓女告诉他,汀娜已经不做第一区了。
“就这么回事,”婉佳说,“忘了汀娜吧!”
6葛利尔帕泽寄宿舍(6)
盖普发现忘不了;淫欲(照他母亲的说法)就是这么难捉摸。他也发现,时间淡化了他对婉佳嘴上美乃滋疤痕的厌恶;他忽然喜欢起它来。于是他要了她,两次,也正如他这辈子陆续会发现的,作家写完东西以后,似乎什么事都泄气。
盖普和珍妮在维也纳住了十五个月。现在是九月,盖普和海伦才十九岁,海伦很快就得返校。飞机从维也纳飞往法兰克福。淡淡的惆怅(婉佳)悄无声息地退出盖普的肉体。他想到夏绿蒂,想来夏绿蒂应该是快乐的。毕竟她不必离开第一区。
飞机从法兰克福飞往伦敦;盖普重读了《葛利尔帕泽寄宿舍》,祈祷海伦不要拒绝他。从伦敦飞往纽约,珍妮读了儿子的短篇小说。跟她自己花了一年多写出来的东西相较,她觉得盖普的小说太不真实。但她的文学品味向来不敏锐,对儿子的想象力只能叹为观止。后来她会说,她早已料到,没有正常家庭的男孩,就是会编出像《葛利尔帕泽寄宿舍》这样的故事。
也许真是如此。海伦后来说,在《葛利尔帕泽寄宿舍》的结局里,我们已经可以看出,盖普眼中的世界将会是什么样子。
葛利尔帕泽寄宿舍(续完)
在葛利尔帕泽寄宿舍的早餐室里,我们见到提欧巴德先生和前一晚搅扰我们的所有其他房客。我知道(这真是史无前例),父亲打算透露他身为观光局密探的身份。
“有人双手倒立走来走去。”父亲说。
“有人从厕所门底下窥视人家。”外婆说。
“就是那个人。”我说,手指着角落的桌子,那个跟同党——讲梦人和匈牙利歌唱家——坐在一起,显得闷闷不乐的矮个儿男人。
“他做那种事为生。”提欧巴德先生告诉我们,好像为了证明这一点,那名倒立的男人立刻就开始倒立。
“叫他别那么做,”父亲道,“我们知道他会倒立了。”
“可是你知道他不会以其他方式站立吗?”讲梦人忽然道,“你知道他的腿已经废了吗?他没有小腿骨。他能靠双手走路真太好了!要不然他根本不可能走动。”那个男人,虽然倒立时要这么做很困难,还是猛点头。
“请坐下来。”母亲说。
“脚有残疾没什么不对,”外婆大胆地说,“可是你很邪恶,”她对讲梦人说,“你知道你无权知道的事。他知道我的梦,”她告诉提欧巴德先生,好像报告她的房间遭了窃盗。
“他是有点邪恶,我知道,”提欧巴德承认,“但平常他不坏!而且他的表现不断在改进。他知道那些事也是没办法呀!”
“我只是想劝你振作,”讲梦人对外婆说,“我以为那会对你有好处。毕竟你先生去世已经有段时日了,你不应该一直把那场梦看得那么严重。你又不是唯一做那种梦的人。”
“住嘴!”外婆道。
“嗯,你该知道就这么回事。”讲梦人道。
“别,请安静!”提欧巴德先生告诉他。
“我是观光局派来的。”父亲宣布,或许因为他想不出别的话说。
“哎呀,该死的老天爷!”提欧巴德先生说。
“这不怪提欧巴德,”歌唱家说,“是我们的错。他好心收留我们,却坏了自己的名声。”
“他们娶了我姐姐,”提欧巴德告诉我们,“他们都是自己人,你知道。我能怎么办?”
“‘他们’娶了你姐姐?”母亲问。
“呃,她第一个结婚的是我。”讲梦人说。
“后来她听见我唱歌。”歌唱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