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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卫川担忧地看着他,想劝他出去,却见他面如土色,一动不动。
静默中,唐蜜静静地起身,朝着床前走去。
她在后悔,每走一步都在后悔,后悔不该心软,求他不要造反放弃一切带自己远走,后悔没有跟着他去果园,应该哪里都不和他分开的,后悔不该耽误时间,当察觉这个人的意图时不该跪在地上哀求,更不该激怒他,她应该顺着他的,若她没有说那些话,而是从了他的意,是不是他就不会这么狠,坚持赶尽杀绝……最后她甚至后悔,瞒着他偷偷去秀萤宫送了药。
眼泪无声滑落,终于走到床前,看清楚那张没有半点血色的脸、毫无生气的脸。
感觉到她的靠近,他缓缓睁开眼皮,偏头望过来,气息微弱,眼里的神色安静而祥和。
“不该带你出来的,”他微微叹息,伸手想要摸摸她的脸,为她拭泪,手臂却无法弯曲,连这样细微的动作都难以完成,低声轻叹:“不能再保护你了……”
颤抖着握上那只手,贴在脸颊上。那手太粗糙,里里外外全是茧,一层又一层,像是老树的皮,可她知道,那每一层茧子上都刻着一个人的名字,全是为着一个人而磨成。
“对不起,对不起……是蜜儿的错,漓哥哥,我不该不认你,我不该假装不记得你……我很后悔,第一次没有直接和你走,后悔没有听你的话回去见他,后悔偷偷去找吴医拿解药……”
他摇头,目光祥和:“不怪你,是我的错,明知道你在田府过的很开心,却执意要你回来,想你回来陪我,让你受这么多苦……”
胸中剧痛,痛悔交加,唐蜜摇头:“不是的,怪我,都是我的错……”
气息越来越浅,脸色几近透明,他摸着她乱七八糟的短发,声音微不可闻:“蜜儿,告诉我,你有没有后悔……和我出来?”
“没有,从来没有后悔,我没有后悔和你来这里,”手抚着他苍白的脸,想要笑,眼泪却涌的更多,哽咽:“我曾经……很讨厌‘唐蜜’这个名字,它见证了我那一生所有的不堪和不幸福,是你……让我对这个名字有了信心,不再排斥……如糖似蜜,漓哥哥,你做到了,这些日子我很开心,也很幸福,从来没有过的幸福……”
唇角牵起一丝笑意,他微微闭了闭眼,缓缓道:“如此我已无憾。”手指微动,擦过她的脸:“其实我还有一个心愿,我听说天云山上有一种花,叫做蜜莲,白色的,状似云朵,甘甜如蜜,可以食用,比世上所有的糖都要甜,十年才开一次,很少有人能尝到……蜜儿,你可愿意为我摘来,替我尝一尝,是不是真的有那样甜?”
唐蜜不相信:“没有,你骗我,没有那种花……”
他缓缓合了目,又再睁开,声音很柔,仿佛哄慰,仿佛在给她讲一个睡前故事,却很吃力:“没有骗你,我原想带你去摘,与你一起尝尝天底下最甜的味道,如今却不能了,蜜儿……我想看看那种花,这是我唯一的心愿,日后你替我摘一朵回来好不好?”
唐蜜抬起眼,看着他污浊的失了神采的双眼,轻轻道:“只是唯一的心愿吗,漓哥哥?”
他静静凝视着她的双目,手还被她贴在脸上,终于道:“蜜儿,你有没有……喜欢我?”
多么卑微的人,连爱都不敢问,只敢说喜欢……唐蜜泪流满面,努力点头微笑:“有啊,蜜儿喜欢你了,不止喜欢,她已经爱上你了呀……”
他有些涣散的眼神中竟然重新聚拢起一丝神采,唐蜜把脸贴在他的胸膛:“所以你不要走好不好,起来陪着我,天涯海角,我们一起去摘最甜的花?”
良久无声,没有答复,唐蜜哭晕了眼。他微微轻叹,有些遗憾,有些不舍,闭起眼,声音几乎听不见:“下辈子,蜜儿,若有下辈子,你可还愿和我一起?”
“田絮!”戛然一声,却在这时候传来,皇帝脸色惨白,大步走来,双眼通红,喘着粗气,手微微地发着抖,他在恐惧,极度的慌张,害怕听到她的回答。
唐蜜偏转过头,颊边都是泪水,眼神悲痛决绝:“出去吧,拜托你了,请你出去……”
被那伤心欲绝的神情一刺,皇帝身型一跄,松了手,缓缓走出房间,卫川亦小心跟上。
房门阖住,屋内再无别人,唐蜜转过头,对上那已涣散开来的眉眼,俯身贴着他的耳朵,唇角含笑,语声温柔:“有的,一定会有下辈子,下辈子……我会记得你,我们一定可以再在一起,你要等着我,不要忘记我,还有……一定要早点遇到我,让我知道你没有忘记我,像那个传说里一样,一眼认出来。”
一口血猛地溅出,手再抓不住门框,身体晃了晃,向前倾倒,也许他错了,真的错了,可是谁能告诉她,究竟哪里错了……爱,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呢?
胸口很疼,每呼吸一口都疼,皇帝坐在地上,捂住胸口,眼圈很湿,摸了一把是血,卫川惊恐地来扶,冯良义也来扶,把手搭在他腕上,翻开他的眼睛查看,他只是捂住胸口,紧紧地咬着牙、身后房门开了,唐蜜从里面出来,从他身边经过,未曾看过来一眼。
“爱妃……”他喊她,似个无助的孩子,她不理,缓步出了院子,他爬起来,推开众人搀扶,摇晃着跟在她身后。
“皇上……”卫川在身后喊,他置之不理,只知道跟在她身后,身上剧痛,五脏六腑都像移了位,拧在一起,身体支撑不住,想要倒下蜷缩起来,可是不行,倘若倒下了,会不会醒来就再也找不到她了。
一连三天,他跟在她身后,看着她吃力在邻居帮助下,将那个人埋葬在果园里最大的一颗苹果树下,看她一坐好几个时辰地默默地陪伴着那座坟头,偶尔邻居茶园里的工人们傍晚下工也会过来,看看她,劝她回去休息,她说果园太黑,怕他晚上一个人在这里会看不见,坚持不肯离去,只在清早日出后回到小院歇息,将自己一个人关在房中,这时候他便在她门外坐着,傍晚日落前她打开房门,去到果园陪伴那个人,他也起身跟在她身后,远远地看着她,像只可怜的被抛弃的小狗,不吃不喝也不愿回去休息。
第四天,他终于扛不住昏倒,被内侍抬回镇上,接连扎了许多针,灌了许多药,醒来后立即又找去了果园,看到唐蜜仍在坟前,如同看见丢失的心脏一般安下心,仍是固执地不肯回去。卫川终于忍不住,跪在唐蜜身前哭求:“娘娘,我知道你伤心,可是我们皇上也伤心,求你看在皇上也曾为你试毒的份上,劝劝他,让他回去休息吧,他会垮的……”
仿若没有听到他的话,唐蜜毫无反应,卫川擦泪:“您只道定王曾以身为你试毒,伤了眼睛,我们皇上也曾冒着生命危险为你试毒啊,那幻思草,他也是服过的……娘娘您一定不知道,皇上的嘴巴早就尝不出味来了。”
听到幻思草三字,唐蜜终于有了一丝反应,缓缓转过脸来:“幻思草?”
卫川点头,冯良义亦上前,在她身边蹲下,轻轻叹了口气,从袖子里取出一只瓷瓶递给她,唐蜜接过那只瓶子,拔开瓶塞,熟悉的药味立即随风飘散。
卫川泪眼朦胧,揉着眼睛:“我们皇上虽然不会哄人,对您却是实心眼,只不过……只不过比定王晚了一步而已。”
沉默顷刻,唐蜜将瓶子盖好还给冯良义,木然地道:“我不相信,你们骗我。”
“是真的,没有骗你,”冯良义终于出声,侧身望向那道固执站在后方的人影:“就在他从刘镇将你接回宫后第二日开始,他不知道定王已为你试毒并配出解药,太后给你下的药很复杂,连我都解不出,一共十几种毒草,每样都有剧毒,只有挨个尝试,三天试一样,他运气不好,尝到第九样才试出来,那时候你也在照顾他,是知道的情况,他反反复复,时好时坏,便是因为在试不同的毒,纵然我一直在旁边替他解毒施救,短期内大量服食各种毒药还是使他的身体脏器受损严重,余生恐怕再难恢复,需要我每日为他仔细调理。”
“不可能,”唐蜜依旧木然:“不可能,你在骗我,他是皇上,即便试药,何须亲自去做?”
冯良义双目变得悲悯,叹了口气道:“因为我告诉他,要想求得一个女人回头,除非拿最珍贵的东西去换,方才方显得真诚。你不爱荣华后位,亦不会要他的龙椅皇权,对他来说,最珍贵的便只有命了。他虽心思缜密,面面俱到,于政事上滴水不漏,□上却一窍不通,极为单纯,对我的话便深信不疑。”
干涩的眼角终于有些一丝潮湿,唐蜜抬起眼,目光茫然且挣扎:“为什么呢,为什么呢……”为什么这个时候突然又来告诉她这样的事情。
冯良义轻叹:“一个男人挖空心思想对一个女人好,你说是为什么呢?”转身看一眼身后那个可怜巴巴的男人,再看向面前的孤坟:“他的确是在乎你的……他们两个人,都是在乎你的。”
唐蜜又在果园待了几天,唐漓头七的前一日,唐蜜去镇子上买了许多纸钱、灯笼、长明灯,回到院落里,收拾了从前他爱穿的衣服,她给做买的发带,两人一起买过的小玩意,那盏兔子灯,小木雕,全部带到了坟前,最后又从头上割下了一束短短的头发,一齐烧给了他。
天亮时分,她起身,走到十步之外那人跟前,许多日终于开口同他讲第一句话:“因果轮回,报应循环,你与唐家的恩怨,于公政治上的事,你有你的身份立场,我没有权利置喙,也没有立场怪罪,于私他害过你,对你下毒在先,即便其中也有你算计的成份,但你选择报仇回来也无可厚非,我不会恨你,也不会想要杀了你为他报仇。”
他眼神一闪,干枯的唇角动了动,眼里有了一丝神采,未及开口,唐蜜又道:“但我也不会原谅你。”
取过那只药瓶,还给他道:“冯良义说你曾以身为我试毒,差点丢掉性命,虽然你是自愿的,但算起来我也还是欠了你的情,如今你想要什么,说出来,我尽可能满足你,还了你的情,从此以后各不相干,你不要再跟着我。”
他不假思索地道:“孩子,我要一个孩子。”
唐蜜没有犹豫:“好,我可以为你生一个孩子,不论男女,就当是还了你试药的情,但只限于一个孩子。”
“好,”他点点头,病弱的眼神开始有了一丝笑意,乖乖地保证:“我不会再勉强你。”
唐蜜漠然看着远方,声音淡淡的,没有起伏:“另外,我要解散唐家军。”
他立即道:“随你,他们是你的,你高兴就可以了,不需要问我。”
下午的时候当唐蜜当众宣布这个消息的时候,所有人都震惊了。
冯良义道:“百万雄兵,就这样散掉未免可惜,里面也倾注了他多年心血,何况留着这些人为你效忠,也算有自己的一份力量,是个靠山,将来你在后宫更能站稳脚跟……”
唐蜜冷冷打断他:“于君不能全忠,于主不辩是非人情,这样冷血愚忠的雄兵,不要也罢。”
冯良义叹了口气,没有再劝。
接下来依旧如故,唐蜜每日在小院和果园之间来回,天亮回家,晚间来陪伴唐漓,始终不提回京城的事,他也不急,虽然战事才毕,朝中事多,又到了年末,连祭天的事也一并耽搁了,但他也不在意,不催促她离开,仍日每天跟在她后头,像个小跟班,偶尔抢着帮她拿一些东西,喂一喂包子,作息时间和她一同完全颠倒,虽则身体依旧病弱,每日需裹着厚重的毛裘,喝许多汤药调理身体,精神状态却比以往好了许多,脸上也开始恢复从前的生气。
唐蜜很少和他讲话,但只要她出声,或者不出声,偶尔眼神在他脸上停顿过,也足以使他心情好上半天。
一个月后,唐漓满五七,唐蜜终于决定离开。将果园和房子都拖给隔壁茶园,留下了一大笔钱,拜托对方常去坟前帮忙给扫扫灰、祭奠、烧些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