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惨剧如烧红的烙铁般,深刻地烙上了他的心版,那是种扯裂心肺的痛楚,痛得他失去理智,就在他想冲上前想一一接住他们时,他看见了呼兰,风儿将她墨玉般的长发打散了,她似乎也瞧见了站在城下的他,她低首看了他许久,目光中,似是有着恨意、背叛、遗憾,还有,她迎风飘逝的叹息。
随后呼兰调开了目光,极目看向一望无际、令她心恋不舍的黄沙大漠,半晌,她一无所惧地往下一纵。
在她的目光下,羞愧得无地自容的殒星,自惭得甚至连她的名字都叫不出声,只能眼睁睁地,看她如失了翅的鸟儿跌坠至地,血光映成他眼中看过最烂漫的红花。
漠地远处,一轮鲜血染成般的红日在漠缘低垂,夕照焕散出凄霞,诡异而又妖艳,四处流漫的红光化为血海,染红了大漠。
撕心裂肺的痛,令他苦恨得发不出声。他比任何人都怪自己,比任何人都恨自己,一切都是欲、都是贪所害,就只是因为一时的贪念,错信一人,便令全国人民皆亡,频频捶胸顿足之余,他恨不能横刀自刎陪着他们一块死。
他的愿望很快就成真。
翟庆站在他的身后,伸手轻点他的肩膀,脸上痛泪交织的他茫然地转过身,翟庆出手极快,一手按着他的肩,一刀直剖他的心房,探手进去使劲一扯,将他犹在跳动的心给掏了出来。
他怔愣着,僵直着身躯并没有倒下,再发不出声地凝视着面无表情的翟庆,双眼里,静盛着后悔与怒恨。
“我不能留你。”在他断气前,他听见翟庆以冷淡的声音这么说。
在他咽下最后一口后,翟庆执刀的手势一转,动作快速地割下他的首级,准备将它带至天朝面呈圣上,只要有了南阳国最强武将的人头,便可做为投诚的最大盛礼,尔后,圣上对他的恩赐和功名,自然也是因此而少不了。
黄沙啸啸而又孤寂地吹拂而过,前孽镜中人影顿失,晦暗如墨,青冥色的鬼灯再次照亮了忘魂殿。
在镜中再次看见自己无奈有悔的前生,他紧紧将双手握捏成拳,在恸泪中,他向鬼后暗缈提出请求,恳求鬼后将他打入千年孤牢赎罪,并且再也不要让他想起这一切来。
鬼后暗暗思索了半晌,随后,应允了他。此后,被打落千年孤牢的他失去了记忆。偶尔,虽会有些如浮云般的踪影飘过他的脑海,他却再无法完整地忆起前世之事,只依稀零落地记得一些对于翟庆的恨。
此时此刻,躺在榻上的殒星,在梦中想起所有的依恋和悔恨,不自觉地挪动一掌,抚按着揪痛的心房,恨透了自己的自欺。
这些罪孽,明明就有他的份,可是他却假造记忆企图让自己脱身事外,全盘将罪过都推却至翟庆身上,因为唯有这样,才能让他心安点、才能不恨自己点,而他在孤牢里的日子,也才能好过些。因为一腔满满的悲愤太过令他无法承受,叛徒这个枷锁,太沉重了,好歹他也曾是个英雄,他也曾是个镇守一国的大将,他的自尊,不允许他沦为叛徒之名。
于是在下意识里,他轻轻悄悄地将捏造的记忆带人脑海中,好让他去相信,他为自己所编织的谎言全都是不会让他自责的事实,纵然鬼后已让他忘了往事大半,但今日在天坛下恍然全盘忆起后,使得他再不能自欺,难以承负的愧疚,又再度携着他以往残留在人间的遗憾和歉意,来到了他的梦中要他面对现实。
若这一切都只是在梦中存在,若它真只是个梦那就好了,他也不必再醒来面对清醒的血淋淋人世。
身体忽地觉得极度寒冷,他抖瑟地颤了颤,却感觉掌心遭人一握,手心渡来了阵阵温暖得令他眉心不自觉舒散的暖意,他费力地睁开眼,瞧见累垮的震玉静睡在他的身侧,一手拥着他的腰际,一手,紧紧地握住他的手心。
某种感激的泪意在他的眼眶中泛滥,但他太过疲倦、太过无力,于是他只能用所有的力气回握她给予的温暖,并闭上眼,让那积蓄在眼中的泪,无声落下。
第六章
泼落的水花,在朝阳的照映下,斑斓得像是串串剔透莹亮的水晶。
站在一大片地广到看不见尽头的花圃里,藏冬正手执手瓢,一瓢瓢地浇洒着圃中,连花带叶都已然枯萎的花儿。
“你在做什么?”踩着轻盈的步伐,震玉离开了栖息已有多日的宅子,来到圃中找着了他。
“你醒了啊?”他背着她朝她招招手要她过来,“怎么样,里头的那只鬼好多了吗?”
她边说边走至他的身旁,“他看来似乎不是那么痛苦了。”看殒星辗转在榻上翻腾三日后,她总算是看见他不再盗汗梦呓,终于可以沉沉地睡去。
“那就好。”他可是破例地去使用了燕吹笛曾教他的治鬼之法,暂时捞回那只鬼的一条小命,要是连这样都不能令殒星好一些,那就枉费他特意打破神规了。
震玉的两眼放在眼前一片枯黄的花圃上,心底绕上了一圈圈理不清的疑问。照理说,都已是春日了,这里应该是繁花处处,可是这里却百花不开枯黄如秋,没有生机得甚至连圃中一株杂草也无法生存。
“这些花是怎么回事?”它们不会是被这位神给种死了吧?
“哦,它们啊。”藏冬偏头看了她一眼,再淡淡轻应,“它们的主人抛弃它们了。”
她秀眉微挑,“主人?”
藏冬并没有回答她,只是在唇边带着一抹看似遗憾的笑。
他还记得,当年这里每至花期,芍药花遍地盛开如海,那番美景,甚至还曾被喻为人间仙境,可到后来,在那一日的黄昏,所有的花儿在转眼间全都凋零了,它们的花凋之姿,是那么的壮烈悲凄,恰如主人的心一般。自那日之后,他就再也没见过这一地的芍药再度冒芽展叶,更遑论是花开了。
在这些花儿的主人花妖临走前,藏冬曾和花妖约定好了,在花妖重返人间前,他会代花妖好好照顾它们。
自回忆中走出来的他,忽地天外飞来一问,“你知道这是什么花吗?”
“不知道。”震玉偏着螓首,怎么也无法在一堆枯叶中看出这曾是什么花。
“这是花中之相,芍药。”藏冬搁下了手中的水瓢,拭净了两手后,转过身来想对她,“枯萎了,就很难辨认出来了是不?”
“为什么这样看我?”凝视着眼中藏有话意的他,震玉下意识地想要防备和保护自己。
“人和花是一样的。”他坏坏一笑,拐弯抹角地损起人来,“本来是个花似的小姑娘,在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后,就变得像个母夜叉了。”
她蓦地挂下了俏脸,不是不明白他的话意。
“我是要为我死去的亲人报仇。”她当然知道因仇恨自己变成什么是模样,可什么容貌长相、姻缘人生,那些都与她再无干系了,她现在,不为她个人,她是为她的亲人而活着。
“就算报了仇又能如何?”藏冬听得很嗤之以鼻,“它能改变什么?能让你的亲人再活过来?”果然是人,人就是有死心眼这个坏毛病,哪像是其他的生物,才不会像人类一样,为固执而继续固执。
“是不能改变,但我既然活于世上,我有责任为我的亲人雪恨。”父仇子报,为亲人报仇有什么不对?翟庆欠他们震家的太深了,不血刃此仇,她会永远都有一个遗憾,而死后,她也无颜去见家人。
“是谁赋予你这个责任的?”他以两手环着胸,嘲弄地问,“有人要求你一定得为他们做吗?是他们自墓里跳出来要求你的?还是他们曾托梦给你?”
她忽然梗住了,“我……”
藏冬淡淡地看她一眼,只一眼,就将她心中最想掩藏的心衷给看了个清楚透澈,就像是阳光下,光线可轻易穿透的水滴。
“别把报仇看得那么神圣伟大,所谓的恨,不过也只是一种情绪。”他伸手指向她的心房,“你不是不甘心,你也不是为了什么家仇的大义大理,之所以要报仇,不过是想让你找到个继续生存于世的目标而己。”
像是被他说中了,震玉慌忙想掩住胸坎,阻止他再透视她心中的想法,脚下的步子也朝后头退了两步,然而她的这些举动,更证实了藏冬的话。
可她就是不想承认。
藏冬也不想让她不好过,或是太难受,只是又回头瞥了瞥自己的宅子。
“看看里头躺的那只鬼,他的恨为他带来了什么?”找着了恨真的好吗?不去看、不去把它揭穿来,虽然心中会悬着一个结,可这样不是比知道事实更好些吗?
“殒星他……”她还不知道殒星的来龙去脉,那些,关于他的过去。
“枉他特地还阳来人间走一遭,搞了半天,他的恨根本就不存在,到头来,他恨意的源头竟是他自己。”藏冬边说边摇首,一脸观棋者清的模样,“瞧,报仇真的能够解决一切吗?报完仇了后呢?接下来的日子又该怎么过?”
震玉沉默了,一双玉手攥得死紧,好半天也答不上半句话来。
她也知道,报仇,根本就不能解决什么,但,的确诚如他所说,复仇这二字已深入她的骨血之中,成了她赖以为生的目标,是她继续活着的动力,她从没想过,若是失去了这个目标,往后她该如何自处?她还有存于世上的目的吗?
此刻的她,余恨未了,心无去向,不要让她在此时看得太清楚,不要让她去认清孤孤单单的她,其实什么都没有,更不要让她去想那漫无目标的未来,她将该怎么去度过。
“既然你拿得起,就要学会把它放下。”藏冬语重心长地道,“逞强不会让你更好受的。”
震玉的声音有些艰涩,“往后的事,现在想,还太早。”
“会吗?”他扬了扬墨眉,也知道她在逃避,“它很快就会到了喔。”
她急急想转开话头,于是随意挑捡了一个,不想再让他扰乱她的心绪下去。
“为何你没能受天帝正式册封为正神?”那天,她是听他这么说的。
藏冬耸耸两肩,“因为我吃过人。”
“什么?”她怔住了,张大了水眸愣愣地瞧着他。
“我说,我曾吃过人。”他好笑地走至她的面前,伸指敲了敲她的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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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玉紧敛着黛眉,“你为何要食人?”身为神,却食人?这么做有什么苦衷吗?
“如她所愿啊。”他笑笑地收回手,笑意里,有着一份难以察觉的悲伤,“是她自己要我把她吃掉的。”
“她?”
他抬首仰望清澈如蓝海的穹苍,“我只是照着她的心愿,把她的爱恨悲喜全都代她咽下,让她的灵魂,又能够再像是刚来到世上,干干净净毫无罪衍的白纸。”
震玉不语地看着他仰望的姿态,不知他的心里究竟是在想些什么,也不知他在食人之时,心底有着什么滋味。可她想,在吃那个人时,他一定是苦在嘴里,也痛在心里吧?因为,他的眼神里丝毫没有半点笑意,他也在伪装着。
“小姑娘,听我一句话。”沉默了很久,藏冬又再启口。
她深深吸了口气,走到他的身侧想将他的话聆听仔细。
“当有一天,出现了个愿意将你的爱恨全都替你咽下的人,那时你就可以把仇恨这二字放下,到时,你的心就会自由了。”他诚恳地低首看向她,“听我的,现在不要急着做任何事。”
震玉的水眸显得很朦胧,“被你吃过的那个人,她自由了吗?”真会有……自由的那一天吗?她真能有自仇恨底下逃出来的一天吗?
他面色一改,又恢复了愉快的笑脸,“自由得像是只初回大海怀抱的鱼儿一样。”
“如果……”她不敢抱任何期望,“我的命中没有愿意把我的爱恨全都代我咽下的人呢?”
“会有的。”藏冬伸手揉揉她的发,将她的期待和怕失望的心情全都看在眼底。
“我不等那天,也不等那个人。”思索了许久后,她却抬首字字坚定地道,“因为,我的爱恨,我要由我自己来担。”
他也不勉强,“由你吧。”
震玉回首看了看宅子后,犹豫地望向他,“请你……好好照顾他。”
“你要走了?”他马上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以及又将打算要去做什么。
她点点头,“我有事得去做。”
“我会尽量把他看好。”藏冬很大方,在答应她时,不想让她留下后顾之忧,好让她能放心地离开。
“多谢。”诉之不尽的感激静盛在她的水眸里,她深深朝他一鞠首,而后,撩起了裙摆悄悄地离开了花圃。
“傻姑娘……”望着她离去的背影,藏冬不禁摇首,并两眼往殒星所躺的宅子一瞥,“那个愿为代你把所有爱恨全都咽下的人,他已经出现了。”
“醒来了?”
藏冬的问话还悬在他的耳际,犹不太清醒的殒星缓慢地睁开眼,在榻上一手撑起半身,迷迷糊糊地看着四周。
方才,他不是还在大漠里吗?啊,他想起来了,那只是梦,只是一些遥远又不愿想起的记忆。
无法隐藏心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