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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句简单的话语因为彼此都是用鞑靼的族语说出,因而更加真情流露。兄妹之间,自从有记忆起就没有这样真正面对面的交谈,为对方谋划过什么。此刻短短数十字,却胜过了生平的万语千言,终于让他们认识到,和自己有着血缘之亲的对方竟是多么的重要。
阿布杜看着妹妹坚定的面庞,不再劝她什么,将身边一位随从的短刀夺过,明晃晃的刀锋在阳光下闪着夺目的光芒,映在君无缺的脸上,好像一道银色的伤痕。
“君无缺,看来只有你死了,这一切才会有个完美的结局。”阿布杜的浓眉楸结,高举起短刀,大喝一声:“就让我来代天结束这一切!”
短刀雷霆万钧一般劈下,君无缺只是淡淡的看着那在空中划出弧度的刀锋,喃喃道:“究竟人能代替上天执掌一切么?”刀锋在眼前滑落,他悠然转身,闲雅的避开。并非不敌,而是不想在伤势未曾痊愈的前提下与之力拼。
天风早已守定了主人,在君无缺转身的刹那,他的长剑也已经出鞘,迎刀而上,刀剑相撞,发出猛烈的撞击之声。而天风漆黑的身形已经如一团乌云将阿布杜紧紧围困在场地当中。
君无缺冷眼旁观,看得出天风与阿布杜的武功尚在伯仲之间,他微使了个眼色,天一海阁中人立刻将阿布杜的手下人团团围住,将他们与阿布杜远远的分开。
天风的剑法凌厉沉稳,但今日面对阿布杜的时候竟然比以往更多了几分凶狠,每一招的拼刺都如搏命一般,招招夺命,似乎剑不见血绝不收回。
君无缺默然旁观片刻,已明白他的心思,但见阿布杜的手腕如灵蛇一般翻转自如,时时从腋下转向,刺向天风的要害部位,心知这是天风的劲敌,正考虑要如何让天风赢下这一仗,骤然看到阿布杜的刀锋已经劈到天风的颈旁,而天风依然不管不顾的将长剑刺向阿布杜的心口。这是两败俱伤的最后一招。
君无缺黑眸一凝,如飞鸿掠起,挥起气墙长空硬生生将两人分开,但双方的利刃已将彼此重创。阿布杜胸前的鲜血喷流,天风的颈上也被刀锋砍伤。
虽然鲜血流出让天风的嘴唇骤然失色,但他还是少见的对君无缺露出一个满足的笑容:“属下幸不辱命,终于能为海阁雪耻。”他以自己的性命去换阿布杜的一命,所为的其实是当日地牢中阿布杜伤了君无缺之事。
君无缺以反弹琵琶般的指法轮扫中他的穴道,将鲜血阻住,扶住他,并没有展露一丝一毫的感动给自己这位至亲的属下,反而清冷着眸子朗声呵斥:“愚蠢!我要的是胜利,不是死人的忠心!你们要活下去!明白么?活着和我坐拥天下!为我看好这片江山!”
天风深深地喘气,看着君无缺震怒的眼眸,这种震怒中更多的是心痛,他终于忍无可忍说出了肺腑之言:“九歌死了,七舞要离开海阁,你们一个个都要离我而去了么?”
天风也震动了,垂首道:“属下不会离开尊主的。”
君无缺紧紧捏住他的胳膊:“那就珍爱自己,活下去给我看!”他倏然起身,扫了一眼阿布杜,冷冷说道:“王子,您又输了,您已经失去了和我谈判的资格。等我解决完万花城的事情,我还是会放您离开,毕竟我与鞑靼无仇。而你我之间,其实也本无深仇。那些表面上的是非恩怨对于您这个将来要掌控诺大疆土的王位继承人来说本不应如此执著。”
他噙着一丝冰冷的笑,凝眸看向琼花楼的大门,一步步坚实的走过去。
慢慢的推开门,敞开的门后是顾三清紧闭的双目和严峻的面庞。
“你终于来了,我等了你许久。”
君无缺看着他:“我们等了对方多久?五年?够长的了。我不想再等下去了。”
“我也不想。”顾三清乍一睁眼,精光四射,“就让我们一朝了断吧!”
他的身形飞起,而君无缺的眼中闪烁着的依然是一片朦胧的笑意,淡淡的,还在彼此的眸底旋转如风。
狂风骤起,房门倏然撞紧,屋内的一切都已被房门阻隔。但在屋外站里的人已经可以感觉到透过门缝和窗缝隙出来的无形内功之气,满院的百花在这种内力的催逼之下渐渐枯萎,谢败,落了一地的残英。而院中的人,受不住的一个个倒退出小院,留下的天风等人也必须鼓起全部的内力方能抵御。
天风不想走。他知道凭尊主的武功胜顾三清绰绰有余,但现在的君无缺并非在鼎盛时期,新伤旧伤,究竟恢复到了什么程度,除了他本人,无人知道。
此时门外文七舞已经带着顾倾城的马车赶到,文七舞先一步冲进来,被合院的剑气冲击,几乎伤到内脏,强用内力逼住后扶住满身血痕的天风,急急的问道:“尊主呢?”
“尊主在里面和顾三清……”天风气息微弱,因为重伤之后还要运功抵抗实在是艰难,但他宁死也不会离开这方小院。他赫然想到还有一件大事忘记嘱咐尊主,此刻生死关头,不知是否还来得及。他心急火燎的拉住文七舞,催促着:“快!提醒尊主,顾三清的屋子内很可能有机关。他墙上的那幅地图背后……”一阵猛烈的急喘涌上来,堵住了他后面的话,但文七舞已经明白了。
于是她放开天风,深吸一口气,将全身的内功提升至最高点,顾不得随着内力而四处游走的毒气,猛地撞开了面前那道门!
门内早已是一个由内气形成球网,君无缺和顾三清正在比拼内力,骤然被外力击中,所有的内力都朝着文七舞这个气点海浪一般喷泻过去,文七舞如被巨浪卷起的一叶小舟,高高飞起,又猝然摔落而下。当此际,君无缺飞出小屋,长袖一卷,将她抱至怀中。
文七舞面对着屋中的顾三清,而君无缺却是背对着,文七舞眼见顾三清倒退几步后一手掀开了屋内的那张战略图,扭动了什么,而君无缺身在半空中,耗尽了内力,已经无力转身抵御。
文七舞咬紧朱唇,在空中给了君无缺当胸一掌!这一掌看似凶猛,其实却借了下堕之力,将君无缺横推出去,而她的身形已经迎着从屋中飞出的无数条乌光而去!
君无缺大惊之下再想飞身相救已没有了借力之处,眼看着文七舞胸口中箭,如残叶一般无助的下堕,重重的摔倒在地面上。
顾不上查看她的伤情,君无缺再一次拼死将内力聚集,回身一卷,刚才断裂的门框倾倒进门内,压在了顾三清同样已被重创的身上。此时双方都已耗尽力气,顾三清被断门压住,动弹不得。而君无缺凭借着最后一丝气力站在了原地。
他俯下身,将文七舞抱起,在她无色的脸上竟然看到一个浅浅的笑容。
“没想到还是让尊主看到我死,这是天意吧?”她深知自己已熬不过今日。
君无缺却阻止道:“少说废话,等我带你回海阁,一切就好了。”
她摇摇头,抓紧君无缺的衣服,一字字艰难出口:“我时间不多……只有几句话说,您一定要听清……我死之后,千万,不要海葬……带我的尸身回海阁……用后山的千年寒冰封存,我房内有医典古籍……可以治夫人的眼睛……”她拼命说话,耗力不少,急促的喘气之后,笑容若春花初绽:“不能再守护尊主了……但我无憾……”
她头一歪,软软的倒在君无缺的怀中,杳无声息。
君无缺有那么一刻神思恍惚,怔在原地好像忘记自己身处何处。而后门外一片嘈杂,海月已经带人赶进来,看到眼前景象也惊在那里。
一小队人从万花城的后面冲出来,带头的是顾雪色,她的双颊通红,眸中喷火,长剑一指道:“君无缺,你还要杀多少人?尽管来吧!”
门口的海月拼死奔来用双戬架住她的剑,高喊道:“雪色,不要和我们为敌!你难道不想活了么?”
顾雪色大声道:“问问你的尊主,有没有给过我们活路?”
君无缺的视线从文七舞的身上缓缓移开,抬起,投向眼前之人。顾雪色对视上他的眼睛,原本要怒目回视,却发现他的眼光已经穿透了他的身体,直直的看向更前面——顾倾城就站在那里。
“倾城,你到底还是同来了。”他的声音低如自语,而远在十几丈外的顾倾城却听到了。
“我来了,因为你在这里。我是你的妻子,就一定要和你在一起。”她幽幽的说着,伫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却好像可以看到他一样。“无缺,你杀了很多人了,你累了,你说过你累了。你让我回家,难道你不想回家么?”
君无缺没有回应她的话,转身背对着她,银袍长袖微卷,顾雪色手中的长剑倏然脱手,长剑转瞬已落在他的手中。而他似乎并不想卖弄武功,穿过顾雪色的身旁,看都未曾看她一眼,直直的走向顾三清。
顾雪色从后面跃过,伸出双臂横挡在他面前,朗声道:“你要杀义父就要先杀了我!”
君无缺此时才好像看到她,黑眸中幽光闪烁,长剑毫无停顿的刺出,一下子就刺中了顾雪色的身体,海月惊得扑过去,右手抱住即将倒下的她,左手本能的挥起银戬阻挡,磕中了君无缺的剑。
君无缺的手臂在空中停住,默默的凝视着他。
“你也要和我刀剑相向么?”
这幽冷的声音令海月“扑通”跪倒:“属下不敢,属下只是一时情急!”
君无缺微微蹙眉:“就是为了这么一个女人,所以你要对我挥戬?”
海月鼓起勇气大声道:“既然尊主可以为了夫人独身闯进万花城,海月同样也有资格守护自己最在乎的人!”
连顾雪色都被他的这一句话震撼住,说不出心头是忧虑还是感动。
君无缺无声的一笑:“海月,你长大了,不再是妥协于我一人意愿的莽撞少年。”他的眉宇间有着少见的忧伤,淡淡的,如雾如霜,“海阁四使已不复存在了。”
顾倾城不知何时已走到跟前,悠然说道:“只要你能得到人心,天下人都可以为你所有。”
君无缺回头一笑:“人心?难道我不曾有过么?”
“你要只是服从你的柔顺和忠诚,而不是完全倾倒于你的人心。”顾倾城绝美的面容若皓月般皎洁明亮,看在君无缺的眼中依然是如初见时那样的芳华绝代。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想起了他们在一起时曾有过的那些美好日子,而此时溢满在他心中的本应是昂扬的斗志和无情的杀机,从何时起,柔情竟然一点点瓦解蚕食着他孤傲绝杀的心性?
他的手腕再度缓缓抬起,剑尖指着倒在地上的顾三清,血珠顺着剑尖就滴落在顾三清的眼前,好像在昭示着死亡的凄美和恐惧。
顾倾城的声音还在悠悠飘来:“你既然要做天下的王者,就应该为天下人着想,你身为中原人,更不应该对自己的同胞挥剑用刀。你可知道,在你囤积兵力进攻万花城的时候,边疆的鞑靼已经勾结了七八个小国,组织百万大军开始进攻中原了。从今后多少人会因此流离失所,背井离乡?若流血和死亡是征服天下人心的唯一方法,此次才是你毕生中最佳的时机!”
君无缺的剑尖在空中凝滞,动也不动。这一剑如果刺下,也许下一刻就会有一把剑刺进顾倾城的心中。他没有回头,因为他已无力回头,沉重悲怆的情绪早在武九歌死时就重重的压在他的心上。
九歌死了,七舞死了……下一个离开他的人又会是谁?他在这世上活了二十多年,拼命掠夺着一切属于或不属于他的东西,但是到了最后,王图霸业又如何?他已经失掉了无数他本拥有的。
但,让他放弃么?这是他和他的父亲以性命相换来的基业,如同傲龙飞天,一旦入云深处,看到天界之美,就绝不能再落凡尘。
顾倾城的话他听到了,却依然没有回应。他究竟是怎样想的,没有人知道。
此时,屋外忽然飘起了纷纷雪花,原来不知不觉中,冬天已悄然而至。然而在此非常时刻,无人能留心去体味雪花之美。
天地迷离时分,冰冷的雪花凝住了空中的杀气,映亮了他的眼眸。
这是上天的预示么?他淡淡一笑,剑尖轻挑,顺着剑身飞起的血花在空中怒放,与屋外的雪花一样灿烂盛开。
天地之间,江山和真情,究竟孰轻孰重?他已经有了答案。
他生来就是“君无缺”,无论是创立基业,征战于天下,还是纠葛爱恨,绝恋于心间,都注定不会同于碌碌世人。
海风千里连波月,天色万重染浪云。
今日之后,天一海阁注定要铸就出一段新的传奇!
于是,他轻轻一笑。鲜艳夺目的血花如他的笑容一样明朗俊丽。
手腕轻抖——便将这一切尽付于一笑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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