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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
她叉着腰,挺着胸,恶狠狠地瞪着风淡泊。
可她无论装得再凶狠,那眼中的神采却已暴露出她心中的秘密。
风淡泊刚才疯话连篇时神态自若,这时却被她看得有点不自在。那些疯话是他从小逗影儿开心时说惯了的,但现在他却已受不了影儿那充满激情的目光。
影儿已经是个大姑娘了,风淡泊近来时常感觉到这一点。
这让他惶恐,也让他想入非非,然后又做贼心虚似地脸红。
影儿在看着他的时候,总让他心中有一种奇异的冲动,总想冲过去相紧她,吻她饱满润红的柔唇。
但他仅仅是想,他不敢、而且也不能那么做。
尤其当他看见师父那慈和中不失严厉的目光时,就更为自己胡思乱想,对师妹不敬而羞愧。
而每次在他和影儿开玩笑后,转身看到不远处的一张苍白冷漠的脸庞和一双厌恶轻蔑的眼睛时,心就会突然乱跳,背上甚至会冒冷汗。
那双眼睛是柳依依的。而柳依依是影儿的姐姐。
江湖上的人,都知道有三个大人物不能惹,绝对不能惹——
京郊“万柳山庄”的庄主柳红桥惹不得。
与万柳山庄毗邻的“松风阁”的主人华雁回惹不得。
苏州“蝙蝠坞”的龙头老大乐无涯尤其惹不得。
华雁回惹不得是因为他是当今之世用毒的祖宗。松风阁内种满了五花八门的奇花异卉,第一次进去的人往往会误以为到了月下瑶池、群玉山头。
但你若是真这么想,那就大错特错了。松风阁里的每一朵花,每一片叶,每一根草,都可以用来杀人,也可以用来救人。
松风阁里最卑贱的仆役花匠,比起那些黑道上的所谓用毒高手,也毫不逊色。
又有谁敢惹华雁回呢?
即便是华雁回这些年来因偏瘫而无法出阁,也没人敢去松风阁撒野,谁也不想白白送死。何况,华雁回的老邻居柳红桥也绝不会容忍有人啰唣。
乐无涯的名字听起来总让人联想起一个笑呵呵的爽朗幽默的老人,但乐无涯本人却和“爽朗幽默”四个字根本无缘。
据说乐无涯从来不笑,碰到实在好笑的事情,他也只是冷冷哼一声了事。而且乐无涯认为“实在好笑”的事情,在别人眼里或许便是“实在好哭”之事了。
乐无涯也有真正开心的时候,那是他用死人喂养那些心爱的蝙蝠的时候,即便那时乐无涯也不笑,但神情很和蔼,像个含饴弄孙的老爷爷。
乐无涯饲养蝙蝠的水平很高。据说他平生喂养过的数以万计的蝙蝠中,以一只数年前“去世”的蝙蝠王最大,翼展五尺有余,在夜空中飞动时,直如一扇巨大的磨盘。
乐无涯的蝙蝠,是他杀人的一种武器。武林中曾有一句话形容这种武器的犀利残忍——
“遇到灵幅,阎王也哭。”
乐无涯的蝙蝠吸血。乐无涯的蝙蝠有毒。乐无涯的蝙蝠听话,听乐无涯的话。
这么样的一个人,谁敢去惹?
柳红桥敢惹!
六年前,柳红桥击退了上门寻衅的乐无涯,并且杀死了乐无涯的蝙蝠王。
柳红桥的武器是二十四把状如柳叶的小匕首,这种武器的名字就叫“柳叶匕”。
柳叶匕真的只有柳叶那么大。
柳叶匕只有二十四把。
乐无涯带去的蝙蝠个个肥壮硕大,而且数目不下二百。
二十四把柳叶匕幻成漫天狂舞的万千柳条。
一柳红桥,万柳必杀。
蝙蝠王被“万柳杀”割成了碎片。
乐无涯伤心地退回蝙蝠坞,从此不履江湖,而柳红桥声名更响,几有天下一人之声势,万柳山庄也因而理所当然地被尊为天下第一庄。
要是有人请你去惹柳红桥,你敢不敢去?
柳红桥只收过一个徒弟,那个幸运的人,就是风淡泊。
但世上知道风淡泊是柳红桥徒弟的人,却少而又少。
就因为,淡泊是万柳山庄一个仆人的儿子。
仆人的儿子虽也是人,但却仍是仆人。
风淡泊之所以能从一个仆人的儿子变成柳红桥的徒弟,完全是因为柳红桥的小女儿柳影儿。
对柳影儿来说,风淡泊就是个呵护她、疼爱她、逗她玩逗她笑的开心果儿似的大哥哥。柳影儿自四岁开始记事起,就喜欢由这位大哥哥领着四处玩耍了。无论吃饭、睡觉,还是玩,都得由他陪着才肯安静。风淡泊每天等她睡着之后,才回到自己住的小木屋里,精疲力竭地倒头就睡。
在影儿面前,风淡泊总是精神抖擞,高高兴兴的,好像他睡得很足,休息得很好。因为他只是一个仆人的儿子,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和地位,就算是累死,他也不会叫半点苦。
风淡泊从未想过要学武功,更别说拜柳红桥为师了。他只想全心全意地顺着二小姐的意思,让二小姐开心。然后他就可以平平安安地在山庄里度日,接替已死去的父母的差使,当一个合格的仆人。
可柳影儿七岁开始习武时,却非得要风淡泊教她,她才肯学。柳红桥设办法,只好顺着娇女的意思,先教风淡泊武功,再由风淡泊教她。
风淡泊虽然很高兴能成为主人的“徒弟”,但也深知他这个“徒弟”在山庄中是个什么样的角色。
他知道柳红桥满心不愿教自己。可为了影儿,柳红桥只能成全风淡泊,他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了,影儿是他的全部希望。
影儿虽还有个嫡亲的姐姐,可就跟有了个仇人没什么两样。柳依依仇视任何人,尤其仇视男人,从七岁小男孩到七十岁老头概莫能外。
在这个山庄里,老父严厉,大姊疯狂,使得柳影儿只有一个最亲近的人可信赖,可亲爱,那个人当然就是风淡泊。
可风淡泊很谨慎,他从不说自己是庄主柳红桥的徒弟,以至世人大都认为,柳红桥没有徒弟。
风淡泊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只是一个仆人。影儿无论如何,也会嫁人的,那时候他就只能回到仆人住的房里,干仆人们该干的事。
影儿渐渐长大了。当她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时,柳红桥才暗暗后悔,自己不该对风淡泊太冷淡了。
女儿的心事,又怎能瞒过老父呢?
不知何时起,风淡泊感到师父看他时的目光,已渐渐变得慈和了,而柳依依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终于有一天——风淡泊记得那天是影儿十四岁生日——
柳依依差手下的婢女把风淡泊唤到她房里,叫他跪下,轻蔑地盯了他半晌,才冷笑着说了五个字,就把他赶了出去。
那五个字就是——“少碰我妹妹!”
风淡泊缄口不提这件事。但从那天起,他就绝对不去“碰”影儿,也想尽一切办法阻止影儿“碰”他。
其实他从未发昏到想真的“碰”柳影儿的地步。他没有这个胆量,也没有这份痴心。
对他来说,影儿只是他的主人,虽然这个主人是个娇美可人的小妹妹,而且也从不把他当仆人,他也还是时常告诫自己要记住,不能去“碰”影儿,绝对不能。
自三年前师父允许他在江湖上走动后,他才渐渐有了自信。师父并不吝惜金钱,所以风淡泊慢慢也敢花大钱了,而且也有大钱了。但风淡泊的自信在回到山庄就会荡然无存。
在万柳山庄的任何人面前,他都感到抬不起头。
现在他来到扬州,影儿居然也来了。这里离京城已有千里之遥,没有了师父和柳依依的眼睛,他该怎么办呢?
影儿瞪着他,面色渐渐变得苍白了,她眼中的激情也已变成了怨恨:
“你怎么不说话?”
风淡泊明显感到了她声音里的冷漠,这反倒使他好受多了。
这几年来,每当影儿用冷淡平缓、毫无生气的声音跟他说话时,他都会感到像松了绑一样舒服。
他抬起眼睛,微笑着看看她,道:“师父知不知道你来了?”
柳影儿冷冷道:“不知道。”
风淡泊又微笑一下,正色道:“那你还是赶紧回去的好,免得师父着急。”
柳影儿冷笑一声,恶狠狠地道:“你是不是想赶我走?”
风淡泊低下头,低声道。“不敢。”
柳影儿碎玉般的细牙咬紧了,风淡泊连忙后退了几步,防她暴起打他耳光。
风淡泊最怕影儿打自己耳光。因为那实在不能算是耳光,那只不过是稍稍重一些的抚摸而已,影儿每次打他耳光时,总会咬嘴唇,满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他等了半晌,也没有等到耳光,却等到了抽噎。
影儿在无声地流泪。
一串串晶莹的泪珠从她雪白的脸颊上滑过,滑到她颤抖的嘴角,滑到她尖尖的下额上,一滴一摘落下来,落在她胸前衣襟上,落在她握紧的拳头上。
风淡泊傻眼了。影儿以前也哭过,可那都不过是一个不懂事的娇小姐才会有的哭泣,他一哄就好,可这次影儿的哭不一样。
不一样在哪里?
风淡泊不知道,也不敢知道。
这种哭没法劝,没法哄。
风淡泊急得话都说不清了:“影儿,我不……不是……不是要赶你走,不是,是要……,我没有那个意思,只是……”
影儿一扭身,扑倒在凉席上,放声痛哭起来。
风淡泊怔了半晌,只好走过去,刚想伸手去拍她的肩头,忽地想起柳依依的话,连忙缩手。
“影儿,别哭了,啊?”
影儿的哭声却更响了,她一面哭,一面用力捶着床板,一面尖叫道:“就哭……就哭!”
风淡泊叹了口气,快快地退回椅前,坐下来,抱着头一声不吭。
影儿翻身坐起,哭道:“你怎么……不说了?呜呜……不逗我开心了?啊?你说话,呜呜……说话呀!”
风淡泊一动不动,抱着头的双手也没放下。
影儿跳下地,走到他身边,用力去扯他的手:“跟我说……
呜呜……好听的……话,呜呜……跟从前那样,跟……呜呜……跟小时候……那样……说呀,呜呜……影儿喜欢听,喜欢……听你说,啊?说呀……”
她扯开他的手,用力扳起他低垂的头,却发现他居然是在笑,而且还是笑眯眯的。
影儿怔住了,也忘了哭了,她只是呆呆地瞪着他,脸上兀自挂着泪珠。
风淡泊柔声道:“影儿真乖,说不哭就不哭了。”
影儿哆嗦了一下,尖叫起来:“我不许你这么说话!”
风淡泊一愣,苦笑道:“我说的不正是好听的话吗?”
影儿气息败坏地道:“你言不由衷!你,你笑起来没心肝!”
风淡泊只好不笑,只好闭嘴。
他不说话,影儿却要逼他说:“你怎么又不说话了?我有什么不好?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风淡泊张了张口,可什么也没说出来。
影儿突然不叫了,她只是冷冰冰地瞪着地,直到把他瞪得手足无措,才冷笑道:“站起来!”
风淡泊只有站起来。
影儿哼一声,又问:“我再问你,我是不是个好姑娘?”
风淡泊又道:“是。”
影儿顿了半晌,才慢慢地低声道:“那,你知不知道我……
我……喜欢……你?”
风淡泊的脸一下变得惨白。
“不……不……知……道”
影儿已是红霞满面、媚态可人了:“现在……我已经……
告诉你了,你还……还不知道?”
风淡泊艰难地摇摇头:“不……知……道…”
影儿恨恨地跺脚:“你是不想,还是不敢?”
“不……不…”
影儿突然轻轻抽了他一个耳光,偎进了他怀里,悄声道:
“你就是不敢,我也要叫你敢,你就是不想,我也要叫你想……”
风淡泊的身子一下僵硬,直立如标桅,两手笔直地垂着,一动也不敢动。
连他的眼睛,也已闭上。
影儿伸手环住他脖颈,娇嗔道:“抱我!”
风淡泊颤声道:“二……小姐,别……别这样。”
影儿飞快地离开他,吃惊地道:“二小姐?你叫我二小姐?”
风淡泊点头,仍旧闭着眼睛,僵硬地立着。
影儿怔了半晌,才尖叫起来:“你怎么能有这种想法?”
风淡泊低声道:“我不能不这么想。”
影儿似已气极:“难道你以为我爹还把你当仆人吗?”
风淡泊苦笑:“不管老爷怎么想,我也只是一个仆人,一个负责陪你玩的仆人。”’
影儿叫道:“你就准备当一辈子仆人?”
风淡泊的睫毛颤了一下,但眼睛还是没有睁开:“我爹就当了一辈子的仆人。”
影儿激动地挥着双手,嘶喊道:“你爹当一辈子仆人,你也当一辈子?你就不想当主人?”
风淡泊睁开眼睛,坦诚地看着她,他的面上,已恢复了往日的微笑:
“想,当然想。但我不想在万柳山庄当主人,待我报答过老爷的恩惠之后,我就要离开山庄了。”
影儿退到床边,茫然坐下了,喃喃道:“你只不过是陪我玩,逗我开心而已……你很本就没把我……把我放在心上…”
她突然跳起身,破门而出,留下一声呜咽。
风淡泊拔脚想追,又颓然止步,长叹一声,缓缓坐下。
他无法否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