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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我很讨厌他这样絮絮叨叨的没个完,“不喜欢你就别用了,我给别人。走吧,我跟阎坤谈点正事儿,”转身拍拍林武的肩膀,“都消消气,别为这点小事儿伤了和气,你先找个地方坐着,点好菜,我跟老阎谈完了就去找你,咱们喝点儿。”
林武弯下腰,用一根手指头勾起阎坤的下巴,轻声说:“阎八,不服气随时可以找我。”
阎坤的脖子好象不是自己的了,软绵绵地耷拉在林武的指头上:“可以,以后的路还很长。”
林武猛地把手撤了,转身就走,阎坤的脑袋在脖子上滴溜溜打了几个转。
青面兽像条尾巴似的跟在林武身后,嗖地出了门。
那五看着青面兽的背影,冷笑一声:“这才是条狗呢,逮着个屎橛子就不撒口。”
阎坤蜷缩在沙发里,蔫蔫地嘟囔了一声:“那五,你很会骂人,操你奶奶的。”
那五装做没听见阎坤说了什么,还赖在那里磨磨蹭蹭,我踢了他的屁股一脚,冲门口扫了一眼。那五以为我是让他去追林武他们回来,扑到门口高声喊,林哥林哥,慢走!我一沙发垫子摔了他一个趔趄,一把关了门。屋里静了下来,满是阎坤粗重的喘息声。我故意不说话,坐到办公桌后面轻轻哼一支曲子。我记得第二次跟芳子喝酒的时候,芳子喝醉了,时不时地哼哼这支曲子:我没忘记你忘记我,连名字你都说错,证明你一切都是在骗我,看今天你怎么说……可能是我把曲调唱得太缠绵,阎坤把它当成了催眠曲,呼吸慢慢平静下来,温柔得如同一只睡觉的小猫。我眯着眼睛透过烟雾看着他,用两根手指轮换敲打着桌面,歌声更加哀怨:你说过两天来看我,一等就是一年多,三百六十五个日子不好过,你心里根本没有我……
“大爷,求你别唱了,”阎坤无力地摇了摇头,“我服你了还不行?”
“把我的爱情还给我——”我唱完了最后一句,哈哈一笑,“感动了?我唱得还不错吧。”
“远哥,”阎坤抬起头来,一脸孤苦零丁遭人遗弃的样子,“你至于这样对待我吗?”
我把身子往前探了探,一本正经地问:“兄弟,你怎么说这种话?怎么了这是?”
阎坤的表情可谓瞬息万变,最后一哆嗦嘴唇,猛地把目光定格在了班驳的墙壁上,眼泪哗哗地流。小时侯,我学过一篇课文,那上面说,一只鳄鱼为了达到把一只猴子吃掉的目的,流了不少眼泪。最后吃没吃成猴子肉我忘记了,反正鳄鱼的眼泪不能相信,这是这篇课文的中心思想。我估计应该没吃掉猴子,吃掉了那可就太悲惨了,容易给上学的孩子在心理上留下一个不可行善的阴影,这样不好,人生是美好的,正义最终会战胜邪恶,好人怎么能被坏人轻易吃掉呢?囫囵着吃尚且还能接受,不是那么血腥,万一那只鳄鱼是个厨子呢?红烧、清炖、爆炒,最恐怖的是生吃猴脑,这让人怎么能够接受?所以,当时我把阎坤看成了那只流泪的鳄鱼,不但不同情他,反而更加警惕起来,我等着,我想看看他到底能流出几两眼泪来。
“远哥,你就别折腾我了,”阎坤哭够了,脸色苍白,像是刚被人放了几升血的样子,“我知道前一阵子我对你有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可我不是都给你坦白了吗?你还想让我怎么着?你看看这些天你干的这些事情,先是资助兔子回来跟我作对,后又把青面兽招应到这里来帮兔子他们壮胆,这不?现在直接让林武打我了……远哥,你不是我心目中那个好汉的形象了,也开始玩脑子了。你说,就我阎坤这点儿把戏还至于你使这么大的劲来修理我吗?给个痛快话,你要让我怎么样你才舒服?”
“呵,你都知道了,”我收起笑容,一字一顿地说,“卷铺盖走吧,我不喜欢你在我眼前晃荡。”
“我晃荡了吗?”阎坤猛地一扭脖子,“真正在你眼前晃荡的不是我,是你把兄弟。”
“他现在不在我眼前了,可以忽略不计,现在我看见的只有你。”
“他不在你眼前这是事实,可是他一直在算计你,你不收拾他倒来收拾我?”
“阎八,我告诉你,说话要有根据,你说,李俊海是怎么算计我的,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我不是已经告诉你了吗?剩下的,你自己去琢磨。”
“全告诉我了?”我丢给他一根烟,“你不会再藏着点儿什么吧?”
阎坤把烟抽得像开火车:“这还不够吗?非得等他拿枪顶着你的脑袋才算数吗?”
我知道从他的嘴里再也抠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来了,摆摆手让他走。
阎坤站了一半又坐下了:“远哥,你真的那么狠心?”
是啊,我真那么狠心?折腾得他也差不多了,算了,别树敌太多,我叹口气不说话了。
阎坤又哭了,这次好象不是鳄鱼的眼泪了,是孟获感激诸葛亮的眼泪,声音类似唱歌。
我听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拉他起来,边推他走边说:“回去好好混,前面的事儿都过去了。”
看着他缩头缩脑的背影,我觉得他像一只乌龟,一露头我就弹他一下,这很有意思。
八爷,暂时先告一段落,别再露头了,再露头,我埋下的炸弹随时都可以把你炸成一撮灰尘。
阎坤刚走,那五又回来了,站在门口期期艾艾地说,金高他妈生病住院了,刚才在门口急着走,没跟我打招呼,让我抽空去冷藏厂一趟,那边的人忙不过来。我让那五走了,坐下给小杰打了一个电话,让小杰赶紧回去上班。小杰说,我正跟朋友谈事儿,先让林武过去照应照应。我说,林武不行,我怕他把我的生意给砸了,把你的事情一放,先过去支撑几天,金高他妈住院了。小杰一听,挂了电话就走。想起金高他妈那双浑浊的眼睛,我没来由地恍惚起来,感觉我们这些人都很飘。
一天以后,兔子回来了,阎坤没有继续跟他纠缠,两个人偶尔碰面都会哼一下鼻子,很童年。
林武还是那个火暴脾气,逮谁骂谁,经常喝得脸红脖子粗,颇有黄胡子当年的山寨首领气概。
过了年无论如何得让胡四把林首领“招安”回去,我怕他在这里,把我的人全都得罪光了。
4
初三那天,我们一家三口起了个大早。我爹把胡子刮得能照出影子,找出他那件崭新的中山服穿上,边梳理着花白的头发,边吩咐我给弟弟打扮。我把我弟弟收拾得干净利索,像个出丈人门的新郎官。开车上路的时候,我爹面色凝重,一句话都不说,我知道他的脑子又陷入了对那些悠悠往事的回忆之中。我弟弟可不管那一套,一个劲地催我快开,偶尔有一辆车超过我们,我弟弟就使劲地推我,加油哥哥,他凭什么跑在咱们前面?超过他!我觉得这一点他像我,什么也不愿意落在别人后面。我就猛加一下油门,把前面的车远远地甩在了后面。我弟弟高兴了,流着口水问我:“哥哥,你的车能不能开天上去?”
我弹他鼻子一下,笑笑说:“能,如果你能考上大学,我就能把车开到天上去。”
我弟弟瞪大了眼睛:“真的?那我可得好好上学。”
我想,你就是学习再好又有什么用?你们这种学校是不可能出来一个大学生的。
“二子,知道咱们今天要去哪里吗?”见我弟弟好久不说话,我打破了沉闷。
“知道,去接咱妈回家。”我弟弟这话说得不假思索。
“不是回咱们现在这个家,是回爷爷奶奶他们在天上的那个家,那个家可温暖了……”
“闭嘴,”我爹突然上火了,狠狠地横了我一眼,“你是在朗诵诗歌吗?”
我弟弟吓得一哆嗦,扒着我爹的肩膀问:“哥哥说的不对吗?”
我爹反手摸着我弟弟的手背,喃喃地说:“对,他说的对,你妈要去那个家里享福了。”
我弟弟啧啧地咂着嘴巴:“早就应该这样了,我妈一直埋在原来的那堆土里。”
我爹好象不敢继续说下去了,嗫嚅道:“都是我不好……我早就应该搬她回家的。”
我妈的身影忽隐忽现。风从车窗缝里钻进来,直扑我的眼睛,眼睛热了一阵很快就凉了,有点疼的感觉。外面的车辆、树木、田野都动起来了,清晰一阵又模糊一阵,像是用国画拍摄的动画片,我知道自己流泪了,这样便让我怀疑自己是不是一个追求浪漫的诗人,或者一个文质彬彬的白面书生。他妈的,有我这样的白面书生嘛……我无声地笑了,笑得那样尴尬。
我爹办事很利落,他早就跟我大伯联系好了。我抱着我妈的骨灰去公墓的时候,我大伯早就等在那里了。我大伯很懂老辈人的规矩,见我们来了,一言不发,接过我妈的骨灰用烧纸擦拭了一番,然后找个空地摆好了,让我和弟弟给我妈磕头,再把提前准备好的烧纸点了,便领着我们去了老杨家租的灵堂。先是在我爷爷和奶奶的牌位前念叨了一番祖上的功德,然后恳求他们让我妈来陪他们,夸我妈是个孝顺媳妇,来了以后缝缝补补,洗洗涮涮的也方便,然后就把我妈的骨灰盒放在了他们下面的那一层,接着让我和弟弟给我爷爷奶奶磕了几个头,笑眯眯地对我爹说:“老二,这下放心了,我弟妹回家了。”
我爹不说话,摸着墙角蹲下了,他哭得像猫叫,一点儿也不连贯,一丝一丝地飘在半空。
我弟弟害怕了,趴在我爹的肩头直摇晃他:“你怎么了,你怎么了,我要回家。”
我想去拉他们起来,我大伯不让,我大伯说:“让他使劲哭,哭出来就好了。”
他们哭着,我和大伯就走到门口,扭着身子看他们。我觉得我爹哭得很吃力,仿佛在胸口压着一块石头的样子。是啊,他怎么能够不吃力?我妈一撒手走了,留下两个不懂事的孩子,那时候我爷爷还活着,他瘫在床上,我大伯下放在新疆,只有我爹城里乡下地跑着照顾老人,拉扯孩子……后来,他的一只眼睛瞎了,再后来他的一个儿子傻了,又后来他的另一个儿子又蹲了监狱。他应该哭得吃力,他还应该放开声哭,让我妈知道他所遭受的一切苦难,这样我妈就不会埋怨他这么晚才把她送回家里来了,这样我妈也就可以安心地活在天上了,我妈会想,老杨,好样的,多活几年,等儿子们都出息了再来见我。
“大远,生意做得怎么样了?”见我发愣,我大伯勾着我的脖子不让我看了。
“还行,手里有个三万两万的了。”我回过神来,冲大伯笑了笑。
“那就好,可千万不能再让你爸爸操心了,他可真不容易。”
“是啊,我想让他提前退休,我来养活他……”
“那哪儿成?”大伯打断我,“你还不知道他的脾气?要强着呢,闲下来跟要他的命一样。”
我想了想,问我大伯:“要不你劝劝他,反正他现在也不教学了,跟退休也差不多。”
我大伯说:“你就那么有信心不让他操心了?我可听说你这买卖不怎么地道啊。”
我的心一慌:“谁说的?国家号召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呢,我这是响应国家号召。”
我大伯见我胡搅蛮缠,正色道:“政策没错,可国家没让你欺行霸市,再说……”
“咳,肯定是有人跟你胡说八道了,谁欺行霸市了?”我不让他说了,回头瞄我爹一眼,拉我大伯往外走了走,“大伯你可别乱说话,这话要是让我爹听见了,没准儿揍我一顿呢。我跟你说实话,那不叫欺行霸市,那叫帮助政府调节市场价格,微观调控你知道吧?像我们这些比较大的鱼贩子就应该在适当的时候,帮助政府调控一下价格。不然,人民群众还不都找不着市场规律了?比方说,你在这里买一斤鱼花了三块钱,总不能到别处一打听成了四块吧?那样不出陈胜吴广才怪呢……”
大伯被我说懵了,一个劲地点头:“对,你说的有道理,不过……”
我知道他想说我那些“暴力”的事情,连忙打断他:“政府教育了我这么多年,我有数。”
我大伯退后了几步,仔细地打量了我一眼:“不赖,这样我就劝劝你爹,咱们退休。”
中午我们是在大伯家吃的饭,两个哥哥都结婚了,去了丈人家,家里没别人。我抽空去外面找了个小卖部,给金高打了一个电话,问他老母亲怎么样了?金高说,问题不大,发烧,还迷糊着。我说,这些天你不用去上班了,好好在医院陪陪老人家,咱们这路人欠老人的太多,抓住机会好好进进孝,需要钱就回来拿。金高沉吟了好长时间才说,是啊,我妈为我操尽了心,这都是被我拖累的,我再也不能让她操心了。我几乎说不出话来了,就那么瞅着话筒发愣,直到那头传来嘟嘟的忙音。
吃饭的时候,我大伯问我爹:“大远不小了,应该考虑考虑婚姻的事儿了。”
我爹瞟我一眼,忧心忡忡地说:“他这底子谁愿意跟他呢?劳过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