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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慢慢说道:“我常常在心中默记某一处的地图,让自己似乎能够亲眼看到那个地方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想象自己正慢慢地从夜空中飘落到那个地方的原野之上,等我最终落到原野上、感觉到整个身体都融入大地的时候,就会觉得安宁了,然后就会睡着。”
孟剑卿沉吟着注视着他。
他这样做的时候,内心深处,渴望的究竟是什么?
他是想逃避什么吗?逃开一切人与事,只留下他一个人,与他所熟悉的山川草木融为一体?只有在没有是非的原野之中,他才能感到安宁?
孟剑卿决定暂不追究到底,换了一个话题:“你生长在苏州,想必对苏州的风土人情很了解吧?”
李漠点一点头。心中却还在想着方才的话题。
孟剑卿方才追问他入睡前究竟都想些什么,有什么用意呢?他的回答,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他心中的疑问因为一时得不到解答而更为深重。
孟剑卿突然说道:“听说苏州人家家都烧‘九四香’。你知道什么叫‘九四香’吗?”
李漠当然知道。张士诚小名张九四。苏州官民,人人心照不宣,只是人人都不愿去揭这个盖子,只当家家都在拜神求佛。他不相信锦衣卫——尤其是孟剑卿会不知道这回事。
孟剑卿究竟想干什么?
李漠寻思了一会才摇头道:“很抱歉,我没听说过这回事,也许因为我们家终究不是苏州本地人,所以很多苏州地方的风俗还是不太了解,只能看到一些外在的东西。”
孟剑卿微微一笑。
这个问题,李漠想必早就有所准备,所以才会回答得滴水不漏。
只有刚才那种李漠从未想到、也不明白用意的问题,才会让他猝不及防之下,露出自己的真实面目吧。
孟剑卿将苏州当地的文人名士,一个一个地提出来向李漠询问他对这些人的观感,以及他与这些人前前后后的接触过程——这些名人,或多或少都与苏州卫打过交道,李漠没有理由推说他从来没见过、没接触过这些人。他回答得很慢,每一个问题似乎都要先在心中思考三遍,然后才织出一张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网来交给孟剑卿。
虽然如此,孟剑卿仍然注意到,李漠被步步逼问,不能不一一评价每一个人的长短优劣,但是他的用词如此温和委婉,如此体谅每一个人的难处与凡人在所难逃的种种弱点,实际上没有说任何一个人的不是。
他如果不是太过老于世故,就是本性如此温和,如此惯于体谅每一个人的弱点,让人们在他面前感觉到一种慈父般的关怀与包容。他是与韩笑天完全不同的两类人。若在战场之上,韩笑天的部属可能会因为畏惧他锋利的逼迫而全力冲杀,李漠的部属却很可能会为了爱戴他本人而拼死效命——
这样一个人,也许的确有那种将散沙般的人群聚拢在他周围的特质。
然而他是这样迟缓而温和,需要一种什么样的力量,才能让他行动起来,投身于似乎与他本性并不吻合的、旨在毁灭一个世界的浪潮之中去?
天色慢慢暗了下来。
孟剑卿终于说道:“时间不早了,你也该回去了。”
李漠轻轻地吁了一口气。
再怎么迟缓的人,被孟剑卿这么一步步逼下来,也会紧张得很。现在总算可以走了。
但是孟剑卿接着说道:“还有一个小问题。谁是青桑?”
这个名字一说出来,就如魔咒一般让刚刚放松下来、猝不及防的李漠怔在那儿。
孟剑卿注视着他突然间失去了血色的脸孔。过了好一会,他的脸色才慢慢地恢复过来。然而他整个身体的僵滞,却还需要更多时间恢复。
透过他茫茫然睁大的双眼,孟剑卿清楚地看到自己说出的这个名字,如一柄利刃般正插在他的心口,让他疼痛到无法感到疼痛,甚至于无法呼吸。
他当然知道谁是青桑。然而那个从小就依在他的羽翼下一天天长大的爱哭女孩,已经永远不会回来。青桑。张青桑。她不该姓张。苏州城破后被俘的张姓一族,被贬为贱民,男子世世为优,女子世世为倡。他总觉得那是非常遥远的事情,直到这一天真的来临。这一回他再不能护翼青桑。
孟剑卿再一次问道:“谁是青桑?”
但是李漠说不出话来。
孟剑卿注视他良久,点点头道:“我明白了。你可以走了。”
他想知道的,不过是青桑这个人、这个名字对于李漠究竟意味着什么,在他的心中究竟有什么样的份量。
现在他已有答案。
李漠似乎是勉强拖着自己的身躯离开兵器库。
孟剑卿审视着他的背影。
青桑现在的名字是红雪。她的冷与艳,让整个苏州城都为之疯狂。
孟剑卿秘密搜查她的住处时,曾经在她枕下发现一个布偶,写的正是李漠的名字和生辰八字。布偶制作得极其精美,可以想见她花了多少心血。然而布偶身上的每一个要害处都密密麻麻布满了针孔——实际上孟剑卿搜到这布偶时,它的心口上还残留着一枚断针。
孟剑卿可以想像到青桑,或者说红雪,一针针插入那人偶的要害处时,心中切齿啮骨的恨意。
她曾经对李漠寄予了最大的希望,所以在这希望破灭之后,才会这般恨之入骨?
李漠心中是不是也同样对自己恨之入骨,所以才会那样麻痹自己?
这样深刻的恨意,是不是也会转移到别的人、别的事物身上?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在现在的这个世界中,他永远也无法再庇护青桑。
除非他改变这个世界。
他会这样做吗?
孟剑卿无法肯定,但是更无法否定这种可能。
在迟缓、平静、温和的外表之下,李漠其实更像一片随时会掀起惊天大浪的海洋。
与韩笑天相比,李漠是不是更有可能是他要找的人?
【三、】
徐朝海伸手推开兵器库沉重的大门。
门扇虽然沉重,门轴却极其光滑,是以大门打开时竟是悄然无声。兵器库内又尚未点灯,黑沉沉的寂无人声。
这诡异的气氛令得徐朝海在门口外停了一会才跨进兵器库。
守在门外的两名卫士立刻又将门关了起来。兵器库中更是漆黑一片。
寂静的黑暗中,徐朝海似乎都能听见自己慢慢变得急促的血流声与心跳声。
然后,灯光在他面前数步处忽地亮了起来,灯下露出一张眉毛浓重得令人一见难忘的脸。
徐朝海“啊”地一声向后连退数步,直到后脊撞到了大门上,才停住脚步。
那人将灯放在长案上,抬起头来看着他。
灯光自那人下颌处照射上去,越发显得他整个人有如鬼怪一般可怖。
徐朝海经过最初的震惊之后,已经镇定下来,跨前一步,拱手说道:“徐朝海这厢有礼了。请问是哪一位要见我?”
孟剑卿自一排长枪架后走出来,盯着他似笑非笑地道:“徐朝海,你应该猜得到的。你不是已经认出了这个人是谁吗?”
徐朝海看了那人一眼:“恕徐某眼拙,不能认出这位兄台。方才被吓一跳,委实是因为这情形太过怪异。”
他已认出孟剑卿的服色。锦衣卫找上门来,绝不会有什么好事。但是他仍然站得笔直,镇定自若地面对着这位目光锐利的校尉。
孟剑卿打量着他。
徐朝海的年纪比其他二年生都要很大一些,身量中等,甚至于有些过于瘦削,貌不惊人,放在人堆里,只怕谁也不会特别注意他。不过他身为一名小小十夫长的儿子,居然能够从寒山卫那个穷乡僻壤一步步走到讲武堂,这份志气与能耐,当真是不可小觑。
孟剑卿在长案后坐下,挥挥手,那人立刻躬身退出了兵器库,大门重又关上。
他示意徐朝海在长案对面坐下。
徐朝海走近时,孟剑卿心中忽地一动。
他感到了某种熟悉的气味。
一种隐隐约约、无可名状、无可捉摸又令他本能地提高了警觉的血腥气。
幽暗之中,徐朝海的眼睛,恍惚如同山林里灼灼闪耀的兽目一般。
徐朝海坐了下来。那张眼睛现在正对着孟剑卿。
孟剑卿微微一笑,他看得到那双嗜血的眼睛背后的紧张。
他慢慢说道:“寒山卫虽然穷山恶水,出产不丰,但是靠近秋风岭这个交通要道,南来北往的客商与行人,历来多得很,也是盗贼剪径的好去处。不过那些山贼,倒还讲究几分盗亦有道,得了钱财便肯罢手;但是最近十来年,这条路突然变得更不太平了,来往客商行人,竟常常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刑部积压了大量无头案,累得两任堂官都受了参劾。前年刑部终于想了一个法子,派出一名得力捕头,假扮客商也走了那条道;又在沿途设置暗哨,节节跟踪,要查出案子究竟发生在什么地带。”
徐朝海的眉头不觉皱了起来:“校尉以为问题是出在寒山卫?”
孟剑卿淡然说道:“不是我以为,而是刑部查出来的。那名捕头身手不凡,与袭击他的贼人缠斗了许久才被击倒,所有财物都被抢走,人则被拖到秋风岭东侧的山谷里掩埋起来。刑部后来仅仅在那条山谷中就挖出了二十七具尸体。”
徐朝海扬起了眉:“秋风岭距寒山卫还有二十里路程。尸体在秋风岭一带发现,并不能证明与寒山卫有关。更不能证明与我有关。”
孟剑卿微笑:“我以为你看到方才那个人时应该就已经明白了。”
徐朝海脱口说道:“不可能——”
他蓦然惊悟,闭紧了嘴。
孟剑卿盯着他道:“什么不可能?因为你早已杀掉了那名捕头、将他深埋在地下、他不可能还会活着出现在你面前,是吧?”
徐朝海立刻答道:“校尉方才也说那名捕头是被深埋在地下。人若断绝呼吸,至多能够支撑多久呢?一刻,两刻?我想至多不过半个时辰吧?前后接应的捕快,恐怕不会那么快就发现出了问题、并及时找到那个地方、找到那名捕头的埋身之处,将他及时挖出来。”
孟剑卿注视他一会,转而说道:“刑部挑选这名捕头的原因之一,就是他曾习练过天竺的瑜珈术,埋在地下,最少可以支持一天一夜。”
徐朝海一时无话可答,停了一停才道:“既便如此,事隔两年,那位捕头又有什么根据指认我?”
孟剑卿道一笑:“因为当时你是蒙了面的,是吧?也正因为这个缘故,刑部才花了两年时间来找那个独行大盗,将秋风岭方圆百里内所有稍有嫌疑的人都查了一遍,直到有人突然想起来,还有一个符合条件的人没有查,这才发现,你离开寒山卫这两年间,秋风岭上再没有发生过这么多的无头案。”
徐朝海嘴角浮上一丝讥讽的微笑:“也许是因为刑部查这个案子时闹的动静太大了、那个独行大盗避风头去了?我想傻瓜都知道不要去触这个霉头吧。”
孟剑卿轻轻叹息一声:“那位捕头与贼人厮杀之际,拼着受伤,在那贼人身上留了一个特别的标记。现在,脱下你的上衣,转过身来,让我看看你的后背。”
徐朝海霍地站起身来。
孟剑卿看着他道:“现在已经入夜,寒风已起,你后背上留下的五凤朝阳手的伤疤,想必已经开始发青,开始刺痛吧。”
徐朝海握紧了拳,一言不发地直视着孟剑卿。
孟剑卿轻声说道:“我想要知道,为什么?”
徐朝海蓦地低吼般说道:“为什么?你也说过,寒山卫穷山恶水,出产不丰。我受够了那种日子!”
孟剑卿注视着他。
徐朝海家境贫寒,这他是知道的。但是究竟贫寒到什么程度,他却没有更具体的资料。
是因为贫寒,还是因为徐朝海自己的欲望,才使得他从十年前就开始走上这条道路?
孟剑卿转而说道:“我还有两个问题。你若是能让我满意,也许我能说服刑部,给你一个痛快。你要知道,为了那些无头案,刑部那些人可都窝着一肚子火,发狠说逮住这个家伙,要让他生不如死——”
徐朝海不待他说完,便伸手去抓一旁木架上的单刀,却惊愕地发现自己握着刀却拿不起来。
孟剑卿微笑着道:“我知道你可能是最危险的一个,所以派人在你的晚饭中事先下了一点药,好让我们能够平心静气地谈话。现在还是坐下吧。你让我满意,我也会让你如愿以偿,痛快一死。”
徐朝海慢慢地滑坐在长凳上。
方才支撑他的那股子戾气,一时间无从着落,在空中飘荡不定。
孟剑卿闲闲地道:“我只奇怪,这十年你劫了那么多财物,怎么居然沉得住气不拿出来用?我查过你家里,还是一贫彻骨。你若不拿出来用,劫它做什么?”
徐朝海抬起眼来上下打量孟剑卿一回,冷笑道:“你现在也还年轻,当然不会觉得要那么多钱干什么。等到有朝一日,你也像我父亲那样又老又残又穷,才会痛感无钱寸步难行!”
孟剑卿默然一会,点点头道:“我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