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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又残又穷,才会痛感无钱寸步难行!”
孟剑卿默然一会,点点头道:“我明白了。”
他随即说道:“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为什么做要弥勒教的司库使者?”
徐朝海愕然瞪着他。
孟剑卿很耐心地道:“你没有听懂吗?那么我再问一遍,你为什么要做弥勒教的司库使者?”
徐朝海怔了一会,几乎仰头大笑起来:“你以为我会回答这个问题,好让你去向上司交差,然后我自己落个全家抄斩、株连九族?”
孟剑卿叹口气:“你也知道,我总得向上头交差。现在你反正是一死,不如就拿你交差,免得害了别的学弟——”
他说到“学弟”,徐朝海忽地想起他是谁,张口欲言,孟剑卿止住了他,继续说道:“你前后害死数十条人命,就算全家抄斩,也还抵不过去,不算冤了吧。我之所以要问,不过是因为那句老话,你让我满意,我就给你一个痛快,也许还可以顺带看看能否给你家留下一两条命,不致于绝了后嗣。”
徐朝海瞪着他。他是否该信任孟剑卿这位学长的诺言?
良久,徐朝海方道:“好,我说。”
他是三年前冬至日加入弥勒教的。
孟剑卿暗自吁了一口气,问道:“是因为他们发现了你的秘密?”
抓住了他的要害?
徐朝海冷哼一声:“凭他们那些蠢材,也能威胁我?”
孟剑卿微一转念,已然猜到:“这么说是因为司库使者这个职位所掌握的各地香堂的香火巨资了?”
天下祀奉弥勒的寺庙庵堂,何止数万,谁也不知道其中哪些要暗中向弥勒教缴纳香火钱。
以徐朝海只进不出的个性,来掌管这些香火钱,的确是再合适不过。
弥勒教想必也想通了这一点,才会让徐朝海入教三年便能担此重任。
他看向徐朝海:“你掌管的库房共有几座?都在什么地方?”
徐朝海眼底鬼火似的光芒又亮了起来。如果对方有求于自己,那么自己是不是还有更大的讨价还价的余地?
但是触及孟剑卿平静而冷淡的目光,令得他胸中腾起的火焰刹那间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
那些库房,会不会早已在锦衣卫的监视之中?
但是他仍然想试一试。
徐朝海直视着孟剑卿:“如果我说出那些库房所在之处,孟学长是否可以对我家人手下留情?一处库房换一条人命,不知道孟学长是否愿意?”
孟剑卿似笑不笑地道:“你在和我谈条件?”
徐朝海听得懂他的言外之意。已经陷入牢笼了,居然还想和锦衣卫谈条件?
徐朝海暗自咬咬牙,说道:“除了库房,我还可以告诉你们一个秘密。讲武堂中,还有比我地位更高的人。”
孟剑卿微微一怔。
徐朝海紧张地搜寻着他的表情。孟剑卿的神情有些奇怪,过了一会,他竟然微微笑了起来。徐朝海的心却沉了下去。难道锦衣卫早已知道这个秘密?
孟剑卿微笑着说道:“要等到这个时候,你才肯说出那个秘密,看来你其实对弥勒教还是有几分忠诚的啊。不过也许我该说,你对我们的教习还是很尊重的,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会卖师的。真希望归教习也能知道你这份心。”
徐朝海的脸色立时灰败。果然……
孟剑卿站起身。
他也是直到这一次受命办这件案子时,才有资格知道,归教习当年竟然是明教弥勒殿长老,专司训练各地分坛精选出来的少年弟子。
难怪得归教习说,人生有三大乐事,睡觉,吃饭,还有就是“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不亦乐乎”。
他之所以愿意进入讲武堂,讲武堂之所以要延揽他,或许就在于这最后一句话。人才难得;有能力养育人才的人,有养育人才的机会,更是难得。
徐朝海这个人,看似精明强干,于世事却如此蒙昧。讲武堂教习的地位,何等重要;连他都能知道的归教习的原来身份,居然以为锦衣卫会查不出来?还拿出来讨价还价。
难怪得沈光礼某次说,人若被一件事情占据了太多心思,就会被这件事情蒙住心智。
孟剑卿居高临下地看着徐朝海,眼神中不无怜悯。
徐朝海不该自不量力地和他谈条件。他原以为有本事有胆气做下如此大案的人,总还值得锦衣卫花费点心思。
韩笑天和李漠是清白的——也许。
可是孟剑卿并不感到如释重负。
在他们两人身上,潜藏着也许比徐朝海更危险、更难以捉摸的东西。
他是否应该建议沈光礼,继续监视这两个人?沈光礼会否觉得他的手伸得太长?
离开讲武堂时,第一轮熄灯号角堪堪吹响。
号角声中,两名值夜学生高亢的歌声也随之响起:“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一句方落,整个讲武堂都接上了下一句:“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夜色深沉,北风呼啸,这歌声却似乎烈火一般在夜空中燃烧。
这是讲武堂的三首堂歌之一。另两首是《国殇》与《岂曰无衣》,不过分别只在祭祀时和十日休沐时才唱。
几名卫士互相看看,心中不觉都在想,整个应天府是不是都会听到这歌声?
孟剑卿的脚步未停,但是心中却忽地点起了一蓬野火。
他的手下有十个人,每次派两人,轮流监视韩笑天和李漠,也不算什么难事。
在这里,没有人可以背叛——即使是尚未成形的背叛。
【后记】
《弥勒》这个故事,源于某部电视剧中的一段话,大意是:一个间谍,若是背叛,只可能为了三个原因,信仰、女人和钱。
那么,讲武堂中的天子骄子们,是否也会有这种沦落的可能?
经历了艰难的入学考试、热热闹闹的学堂生涯,这些满怀雄心的年轻人,会不会因为这种种原因而选择另一条道路?
之五:借东风
【一、】
日光明亮,海水澄碧,岸上花木嫣红青翠,清晰得如在眼前。
文儒海与孟剑卿乘坐的五牙舰绕过一道蜿蜒伸入海中的长长山脊,前方豁然出现数十艘大小船只,人声嘈杂,岸上山林中也挤满了人,远远地可以望见十数顶彩罗大伞张在那儿。
文儒海困惑地四处张望。这就是泉州港了吗?为什么他会看不见那座著名的跨海石桥?岸上似乎也不见繁华的街市?
孟剑卿突然说道:“这是月牙湾。泉州海商沉瓷的地方。今天想必是起瓷的日子。”
他将调好焦距的千里镜递给了文儒海。
他想以文儒海那种酷好搜罗天下奇材逸事的脾气,自然听说过泉州海商沉瓷起瓷的习俗,不必他来解释。
文儒海果然只“哦”了一声,没有追问。
沉入海中的瓷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被海水冲刷,被海苔缠绕,被砂石侵蚀,数年之后,十不存一。但是有幸完整起出的这些带着大海印迹的瓷器,往往有着人工所不能及的摄人心魂的诡异与美丽。其中极品,价比黄金。
文儒海久闻其名,但从未见过一尊真品,此时自是好奇心大起,盘算着无论如何也要了却这个心愿,才算不枉此行。
孟剑卿扫视着那些船只,眉头忽地微微一皱。
他认出了海上仙山的千里船。
他不知道这艘船会出现在这儿。
是他忽视了,还是这艘船的确避过了锦衣卫无处不在的耳目?
文儒海兴致很高,放下千里镜,说道:“我们也过去看看。”
孟剑卿想看的却是那艘千里船。
不出他所料,云家兄妹都站在船头,极有兴趣地注视着那些潜入海中的起瓷人。
孟剑卿暗自一笑。他就知道云家兄妹感兴趣的不是那些瓷器,而是那些水性精熟的起瓷人。
五牙舰靠近时带起的波浪使得千里船动荡起来。云家兄妹立刻察觉到来船不同寻常的速度与巨大,转过头来,正望见孟剑卿。孟剑卿微微一笑,向他们拱一拱手。
云燕然也略一拱手,同时注意到孟剑卿身边那名有几分眼熟的国子监生,云燕娇已低声说道:“那是奉命来泉州祭祀妈祖的文儒海。”
他们对文儒海都颇有好感。但也只略略注意他一会,便掉过头去重新关注从海水中冒出来的起瓷人。
每一尊瓷器出水,都会引来一阵欢呼。
孟剑卿注意到,那些起瓷人的头上,都缚着一条颜色不一的绢带。缚同一种颜色绢带的起瓷人,手中的瓷器都送往挂着同色大旗的那艘船。他暗中计数,成绩最佳的,是缚着白色绢带的那五名起瓷人,接应的小船,将他们起出的瓷器,送往飘着“蒲”字月白色大旗的一艘三牙楼船。
文儒海也已注意到那艘大船:“这个蒲家,是否正是蒲寿庚的后人?”
孟剑卿答道:“正是。”
蒲家本是波斯人,宋世便已来华,富甲一方,权势也随之日见增长,蒲寿庚更是任泉州市舶使数十年;宋末临安失陷、帝后北掳,福建一省,不战而降,蒲寿庚便是其中穿针引线人,是以蒙元之世,蒲家长盛不衰,直至洪武开国、平定福建,蒲家虽以当年曾出力保全福建一省军民而自认为不无微劳,洪武帝却深恶之,是以这一二十年来,蒲家家势,已渐有衰微之势。
不过现在看来,仍是寻常人家不能望其项背的豪富之家。
文儒海沉吟不过片刻,便将此事暂时放到了脑后,专心观察那些海中起出的瓷器。见过十数尊之后,觉得盛名之下,不过如此,失望之余,忽然说道:“不知这风俗是从何而起,劳民伤财。”
孟剑卿扬颌指向左前方:“据说起源于号称‘泉州沈万三’的龙家。”
文儒海看见了龙家的明黄色大旗和双层楼船,诧异地道:“龙家怎么敢用明黄色?”
孟剑卿微笑道:“龙家是赵宋宗室与南洋王室联姻而来,自称龙子凤孙,因此蒙元时为避祸而以‘龙’为姓,算是半个外藩了,是以礼部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没同他们计较。再说了,泉州海商的奢侈,天下闻名,真要追究起来,不知有多少违背礼制的东西,只怕文兄这枝笔记不下来罢。”
他自然知道文儒海此行绝不只是祭祀妈祖那么简单。福建原是陈友定的旧土。陈友定被俘后宁死不降,遗下旧部亲族,为数不少。这一二十年来,具体情形究竟怎么样了,洪武帝这颗心,只怕并未放下来。南洋大盗陈祖义气势正汹,传言陈祖义是广东人,但也有人说陈祖义是陈友谅或是陈友定的族人,这两人的旧部亲属,多有私自出洋投奔陈祖义的。真实情形究竟如何,也是非得要弄清楚的。
文儒海没有理会孟剑卿话中之话,只疑惑地道:“怎么不见龙家的起瓷人?”
的确,没有一个起瓷人的头上缚的是明黄色绢带,更没有一尊出水瓷器送往龙家的船上。
孟剑卿也生了疑惑。龙家这算怎么一回事?
日已过午。各家起瓷人渐渐都疲惫不堪,回到各自船上去休息去了。
海面上忽然间起了一阵骚动。有人欢呼,文儒海侧耳听去,竟似在叫:“杀仔,杀仔!”不免吓了一跳。此地民风怎的如此血腥野蛮?
欢呼声中,龙家的船头,出来一个头上缚着明黄色绢带的瘦削的黝黑少年,精赤着上身,胸前背后,刺着一条条龙纹,或青或红,在日光中狰狞可怖。
那少年往船头一站,便有一种睥睨众生的气势。
孟剑卿的精神不觉一振。转眼看云家兄妹,也是不眨眼地打量着那少年。
文儒海这才明白,众人欢呼的,原是这少年的名字。
孟剑卿在一旁说道:“这个必定就是陈鲨。据说他从小就水性好到能够与鲨鱼一道戏水,所以泉州人都叫他‘鲨仔’。龙家到底是大手笔,雇了陈鲨来起瓷,想来必定可以起出其他人一辈子也挖不到的珍瓷。”
陈鲨在众人欢呼声中纵身投入了海中,干净利落得半点水花也没有溅起,四下里于是哄然一片叫好声。
等到叫好声慢慢平息下去之际,海面上异常安静,大家屏息静气,都在等待陈鲨的重新出现。
孟剑卿心中暗自计时,早已超过一般人能够承受的闭气时间,却迟迟不见陈鲨出现,不觉心下微微惊骇。
陈鲨出身于陈友定一族。这样的水性,这样的气势,还有这样受泉州小民崇拜……
他忽地心念微动,转眼正迎上云燕然的目光。
视线一接,他已明了,云燕然已然看到他心中方才的念头,并且知道他已看出这一点,却半点也没有要掩饰的意思,反而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孟剑卿微微一点头。
既然都在泉州,必定有机会与云燕然见面详谈陈鲨这件事情。
文儒海突然“啊”了一声,不自觉地倾身向前。
突然间冒出海面的陈鲨,左手举着一尊美人肩花瓶,右手时时向欢呼的众人招摇,踩着水慢慢儿向龙家接应的小船游去。明澈灿烂的日光下,那尊美人肩的瓶身上,蔓延着海蛇水草缠绵而上的线条痕迹,妖美得令人窒息;瓶口处凝结着一粒小小的丹砂,更如同一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