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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笑并非是给自己看的,而是为那些在暗中隐伏着的敌人而笑:“我来了!该动手的便动手吧!”她自掠过身边的风里,已经嗅到了澎湃的杀气。
太白居的门口地界长不过十几步,碧瓦廊檐,遮出两尺宽的阴凉。此刻西门饮恨正踏进阴凉里第一步,陡然反手摘了弓,迅速无比地取了三支雕翎箭在手,弓步坐马,认扣搭弦。三支雪亮的箭镞直指十步之外,同样站立在阴凉里的那人。
那个人也是在西门饮恨刚刚踏入阴凉下时突然出现的,懒洋洋地斜倚着太白居的粉墙立着。他的眉很稀疏、脸色也黄里泛黑,眼睛微微眯着,十足没有睡醒的样子。
“让路——请、让、路——”西门饮恨的话,很短促,也很坚决。
“你是在跟我说话么?”那人懒懒地抬了下眼皮,艰难地挪动着嘴唇,回答了这么一句。他说话的时候,脖子上的巨大喉结费力地上下蠕动着,让看着他的人也不由自主地感到喉头哽噎,替他难受。
“当然,请让路!”西门饮恨弓开如满月,三支箭分上、中、下三个方向冷冷地瞄着这人的喉头、心口、小腹三个位置,一旦有什么地方不对头,马上发箭取对方性命。
“请让路?”那人翻翻小眼睛,想了想道,“我记得箭神西门很少跟人说这个‘请’字的,最后一次——”他伸出左手用力捶了捶自己的脑袋,才接下去道,“最后一次,你向小孤山门下罗多林说了这个字,在随后的战斗中,你一共射中了他四十七箭,射得他浑身无一寸完好的皮肤——对不对?”
西门饮恨冷笑:“不错,罗多林死有余辜,我才出手帮小孤山门下清理门户的,阁下的记性倒是真的不错。只不过在下倒要请教阁下是?”她的话说到这里时,不易察觉地顿了顿。因为她发现头顶两尺宽的廊檐之上突然传来一阵暴怒的杀气,可她不敢转移箭镞所指的方向。面前这个懒洋洋拦住去路的人亦十分可怕,她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早就布下的陷阱里。
那种危险,新月也感受到了,她此刻正于廊檐之上跟散发着杀气的那人两两相对。新月的手已经握住了腰间的刀柄,刀柄很凉,可她手心里却正有冷汗不住地冒出来。
她的眼神是会说话的:“原来是你!”对面那男人,侧卧在碧瓦之上,矮小瘦削,正一手提壶,一手举杯,自斟自饮,神态甚是悠闲,并没有紧盯住新月看。他脸上的胡须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刮过了,密密地布满了两腮跟下巴,显得十分落泊,可那份不把天下英雄看在眼中的霸气、豪气、杀气却无法掩饰地扑面而来。
“唐月亮,不能不面对的唐月亮!”新月脸上努力作出一个微笑。这一战,是“月亮对月亮”的一战。京师里,是不可能同时存在两个月亮的。新月对这一战早就有了预感,自青瓦台废墟里唐月亮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之后,她便有了这个预感。
唐月亮仰面把酒送入唇间,那一瞬间,他的喉下、双肩、顶门、后脑玉枕至少有三、四十个破绽同时显露出来。每一个破绽都是足以致命的,可新月没有拔刀飞斩出去——全身皆破绽便等于无破绽,犹如湍急的流水对决遍身是洞的渔网。网,全身是洞,流水对它莫之奈何——她理解这个道理,剿灭“破帽”一役,她就是以这种道理在蔡过的强大攻击下全身而退。
她没有动,机会稍纵即逝。酒饮尽,唐月亮又恢复了杀气澎湃的姿势。他的“半月一杀”还未在手,这是否就是新月最适宜的出手之机?
“我是孙木,呆若木鸡的孙木!”挡路的人木讷地笑了。
西门饮恨飞扬的箭镞微微颤抖了一下——“山东‘神枪会’弃徒孙木?”天下,绝没有第二个姓孙名木的人,只有他,“化腐朽为神奇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间”的孙木。“你……也投靠了权相?”蝶衣堂的暗线报告里从来没有收到关于孙木的消息,所以,西门饮恨绝对没想到此时、此地会遭遇孙木。
孙木傻傻地一笑,挺身站直,随手自身边的一捆薪柴里抽出一根弯弯曲曲的三尺长的木棍:“别问我太多问题。现在如果你回头向后走的话,或许还有机会——”他并非虚言恫吓,他很“木”,但从不说假话、谎话。
西门饮恨全身绷紧的弦陡然一松,箭镞垂下。她似乎已经听到了痛快大街风雨楼一带传来的喊杀声,姊妹们已经跟铁甲军动手,可自己却——“可是你知道,我绝不能后退!”她坚决地道。
“不后退,便得死,这个,谁都救不了你的!”孙木似乎有些为难,手里握着那木棍,脸色茫然地道:“大好生命,谁不惜之?难道后退一步,对你来说,比死还要困难?”在西门饮恨眼中,那条棍子,比“神枪会”大哥孙丝路的“惊天地泣鬼神一百单八路天罡地煞枪”更危险、更微妙。
“那么,我就说不得了……”孙木右手一举,以手中木棍向西门饮恨直刺了过来。这一招,殊无变化,毫无花巧之处,大拙之至。西门饮恨动如脱兔,向后倒翻三尺,可那看似迟钝的木棍瞬间已经抵达她的眉睫。棍上气道,刷地暴响,刺得她双眼一痛。西门饮恨猛然仰面折腰,棍刺空。她手中的箭镞一闪,已经直飞出去。箭,并非是对准孙木而发。三支箭,三个方向,分射“太白居”的酒旗、正门、北窗。
其实,那里还隐藏着三个人,正在伺机而动。他们的武功不如孙木,所以便把正面阻击西门饮恨的位置留给了他。他们三个彼此间为了在权相面前争宠而勾心斗角,现在又多了一个孙木,自然争先恐后地要算计这看似木讷的山东来的乡下人。可西门饮恨眼观六路,早就看穿了埋伏,是以突然放箭,希望能先把孙木的帮手剪除。
“笃、笃、笃”三声,箭射空,分别钉入太白居的檐角、门扇、窗框里去了。那三个人也跳了出来,正是权相门下“四小天尊”里的“乌刀”龙爆、“不忍别剑”薛依、“黑心”小幺。这三个人都躲过了西门饮恨仰面一射,但都带了伤。箭神西门在京师里的名头绝对不是白叫的,这一射足令孙木动容:“箭神,果然、果然……”他的话没完,暴怒的龙爆已经拔出乌黑的刀斩了出去,薛依的赤链蛇般的剑光,黑心小幺的“六指神拳”也荡漾出一片风声怒影。三个人联手一击,声势亦十足惊人。西门饮恨腾手早又掣了五箭在弦,挽弓如满月,在怒潮般的攻击里却忍而不发。她在躲,躲刀、躲剑、躲拳,其实,现在正面最大的敌人是孙木。一棍过后,重新恢复了木立姿态的孙木。
“我是绝不会乘人之危的!”孙木在摇头。他跟那三人虽然同属权相门下,却始终拒对方于千里之外,更不会跟他们联手对敌,因为他们——不配!他侧耳听了听廊檐上的动静,新月跟唐月亮都未出手,可杀气已经满布廊檐碧瓦,直摧得檐上尘土簌簌乱抖。
三人中,最先倒下的是薛依——他是倒在龙爆的乌刀跟黑心小幺的“六指神拳”之下的——“我们,都欠了蝶衣堂一个情!”外表粗鲁豪放的龙爆将自己的乌刀还入黑漆漆的鞘中,向西门饮恨抱了抱拳,猛张飞般的怪眼里露出少见的沉思神情。瘦削枯干的黑心小幺不说话,但他望着西门饮恨的眼神是友好的:“此后,咱们谁都不欠谁的——”西门饮恨的箭仍在弦,对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坦然面对。
龙爆望望孙木,回头向着黑心小幺道:“兄弟,下一步咱们是否该帮助蝶衣堂清理了这家伙?”他身材粗壮,而黑心小幺枯干矮小,两个人站在一起甚是可笑。黑心小幺摇头:“咱们,或许并非是他的对手;而且,我们已经还了蝶衣堂的情,还赖在这里做什么?”他的脸并不黑,可“黑心”一词跟脸色无关。此刻,他“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立场也算是“黑心”的一个证明。
龙爆把两只黑油油的大拳头攥得嘎巴嘎巴响,两眼猛瞪着孙木。孙木懒洋洋地立着,手里的木棍早就丢弃,眼神恍惚,对龙爆和黑心小幺的变故毫不动容。“好吧!咱们走!”黑心小幺向对决的孙木跟西门饮恨都拱了拱手,拉着龙爆向城门方向走去。他们已经在权相身边容忍够了,此刻,甘愿出京师而去,再重归那种海阔天空的浪迹天涯的自由生活。
“看来,你今天是绝对不会让路的了?”西门饮恨一弓五箭斜指孙木。
“路很宽,但要看你有没有从这里走过去的资格……”孙木不知道为何突然缓缓地叹了口气,因为他发现有个宽袍大袖、五十余岁的人悄悄地现身在西门饮恨的身边。这个人一出现,孙木那种懒洋洋的姿势立刻改变,端端正正地站定,双手也规规矩矩地垂在腰间。他的脸上充满了敬重,目光望向这人的时候不敢在他的脸上有丝毫的停留。
“她必须要从这里过去,请你让路。”这人缓缓地说,吐字清晰,声音澄澈明亮。他看着孙木,语调如同对着数年不见的老友谈心一般,但又带着不容质疑的决绝。他只穿了一件略有些陈旧的白衣,腰间系着一条素雅的玉带。脚下,是普普通通的青缎布鞋,从头到脚毫无出众耀目之处。唯一不同的是,这人脸上始终带着雍容典雅、包容一切的笑,这种笑纯粹是从内心发出,毫无装腔作势之态。他的眼睛里微微有些倦容,眼角的鱼尾纹也道道深刻入鬓,颇有饱经风霜之色。
“你说让路,我便让路?”孙木反问了一句,可脚步向侧面挪了挪,分明已经在气势上输了一筹。
“怎么?让路还要有什么条件么?”这人缓缓笑着伸手向前一指道,“天子脚下,所有的路都是供大宋臣民自由行走的。没有人能够封闭阻止,你不能——驱使你而来的那个人也不能。”他的左手负在背后,握着一卷打开的书,显得甚是洒脱雅致。只是脸色稍微有些苍白疲倦,益发显得气势不俗、卓尔不群。
“先生——”西门饮恨感激、感动地向这人叫了一声。
这人轻轻摇了摇头,接着对孙木道:“如果你愿意,咱们可以彼此证明今天谁都没有见到蝶衣堂的人自这太白居门前经过,如何?”孙木想了想,再向旁边挪了一步,重重地点头:“好,好,我们的确谁都没有见过蝶衣堂的人。”他晃晃脑袋,装模作样地向古街两头望望:“蝶衣堂的人?蝶衣堂的人在哪里呢?”
这人也浅笑着道:“的确,这条街上只有咱们两个,至于蝶衣堂的人是来是往,跟我们无关。”西门饮恨收了弓箭,向这人施了一礼,急速地向逢源双桥方向赶去。大恩不敢言谢,不过她欠这人的情已是欠定了,若此番蝶衣堂能保全的话,他日江湖,必定有涌泉还报的一天。
“谢谢你让的路!”这人的笑逐渐演化成沉思。
“我只想纠正您的话,这条古街此刻并非只有咱们两人——”孙木向头顶廊檐一指,“上面两人,无一不是当世高手。这里,不是两人,而是四个人。”廊檐顶上的人虽然已经听到下面的对话,却仍然无声无息地对峙着,深恐说话分神,被对方所乘。
“不错,是四个人!”这人弹了弹干净整齐的尾指指甲。“孙木、唐月亮,一个是山东‘神枪会’的元老,一个是蜀中唐门百年难遇的高手。今天,真是幸甚——”他漆黑的眉跳了跳,“孙木”跟“唐月亮”这两个名字深深刺痛了他的心。
“名捕新月、风雨不动侯诸葛先生,我们又何尝不是幸甚、幸甚?”孙木的目光也显得十分冷肃萧瑟。“其实这一战咱们本不必动手的!你自山东‘神枪会’门墙反出一事,我也大致了解一些,亦非全部是你的过错。权相门下,毕竟不是安稳之所,你又何苦为了他再跟天下为敌?”这人就是诸葛先生,为了蝶衣堂之变匆匆出府,希望能挽狂澜于千钧一发之际。
“先生,您有多少年未亲自出马、对敌出手了?”孙木突然问了这句无关紧要的话,可他不待诸葛先生作答,又接了下去,“能跟风雨不动侯诸葛先生过招,那是多少后生小子梦寐以求的事。无论胜负,都是值得一辈子夸耀的大际遇。我虽已经不被山东‘神枪会’所容,可我的姓氏里毕竟有一个‘孙’字,我的身体里永远流淌着孙家的热血。这一战之后,也许天下人能够记得,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有一个山东孙家的人曾跟风雨不动侯对决于京师太白居前——哈哈哈哈,如此,该是何等为山东孙家增光添彩的大事?”他每一提到山东“神枪会”这三个字,眼神便多一分黯然。
诸葛先生振眉而笑:“好,说得好,如此,便动手吧!”他的确很多年没有跟人对手过了。他这“动手”两字方出口,廊檐顶上两人也同时出手。
唐月亮发出了他的“半月一杀”,朝霞晨晕里突然出现了灰白色的半个月亮,低低地悬挂于太白居顶上四丈高处。新月早就耳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