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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不了的,是她的眼睛,那双小小的、弯弯的,笑起千时像钩子般的眼睛。
杨天就在她面前,她却连看都没有看一眼。
她在盯着叶开,好像一下子就想把叶开的魂勾走。
叶开卷起死者的衣襟,站起来,过了很久,才说出三个字:“他死了。”
“我看得出。”
“他是你的男人?”
“他活着时是的。”
“自己的男人死了,无论什么样的女人都会有点难受的。”叶开也在盯着她:“但我却看不出你有一点难受的样子。”
“我本就是寡妇。他并不是我第一个男人,我看见过的死人,也不止他一个。”
王寡妇道:“无论什么事,只要习惯了,也就不会难受了。”
她显然在叹息,可是无论谁都听得出,她的叹息声中并没有什么悲伤之意。
叶开无话可说。
她说的至少是真话,真话总是令人无法反驳的。
王寡妇忽然又问道:“是你杀了他?”
叶开道:“你应该知道他早已受了伤。”
王寡妇道:“可是他刚才还是活生生的一个人,为什么现在忽然死了?”
叶开道:“因为他受的伤并不重,中的毒却很重。'王寡妇道:“哦?”
叶开道:“他虽然用药物勉强压制住毒性,可是一奔跑用力,毒势就发作了。'王寡妇忽又冷笑,道:“你知不知道他是什么人?”
叶开当然知道。
王寡妇道:“你知不知道‘飞狐’杨天不但轻功高,而且还有很多别的本事?”
叶开道:“治伤疗毒,也是他的专长之一。”
王寡妇道:“但是你现在却还要说他是被毒死的?”
叶开道:“世上只要有一种他不能解的毒,他就可能破毒死。”
王寡妇道:“真的不是你杀了他?”
叶开道:“我从不杀朋友。”
王寡妇道:“他真的是你的朋友?”
叶开长长叹息,黯然道:“只要他做过我一天朋友,就永远是我的朋友。”
王寡妇眼珠子转了转,忽然笑了笑,道:“我也听说过你是他的朋友。”
叶开道:“哦?”
王寡妇道:“我还听过一句话。”
叶开道:“什么话?”
王寡妇道:“朋友妻,不可戏,要戏朋友妻,要等朋友死后戏。”
她笑时眼晴媚如新月:“这句话我好像也听你说过。”
叶开苦笑。
王寡妇道:“现在他已死了,我还活着,你……”
她没有说下去。
他知道她的意思,只要是男人,都应该明白的。
叶开看着他,忽然道:“你见过韩贞没有?”
王寡妇当然见过。
她带着笑道:“那小子本来也在打我的主意,可惜我一看见他就想吐。”
叶开道:“为什么?”
王寡妇道:“因为他的鼻子。”
叶开也笑了。
王寡妇道:“他那鼻子看起来简直就嫁是烂茄子。”
叶开微笑着,问道:“你知不知道他那鼻子怎么会变成那样子的?”
王寡妇道:“是不是被人打的?”
叶开道:“对了。”
王寡妇道:“你知道是被谁打的?”
叶开笑道:“我不但知道,而且知道得比谁都清楚。'王寡妇也知道了,笑道:“一定就是被你打的,对不对?”
叶开道:“对。”
他慢慢地接着道:“所以你现在最好赶快走,带着你的男人走,好好的替他埋葬。”
王寡妇很意外:“你要我走,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现在我的手很痒,你若再不走,我保证你的鼻子很快就会变得跟韩贞一样。”
王寡妇没有再说话,连一个字都没有再说。
她至少还算很识相。
等她把杨天的尸体载上驴车,叶开才沿着原来的路走回去,他走得很慢。
走出横巷,走上大街,前面围着一堆人,围着一辆破马车。
宋老板已死庄马车上,身上只有一点针孔般大的伤口。
伤口在他的眉心。
叶开挤进人丛,看了看,又挤出来,脸上居然并没有吃惊的样子。
这件事竟似早已在他意料之中。
他又走回延平门,那巨人也死了,也同样只有一点伤口。
一点比针孔大不了多少的伤口,却已将铁塔般的巨人置之于死地。
围着他看的人更多。
则开正想悄悄地溜走,忽然问,一个人揪住了他的衣襟,冷冷道:“你走不了的。”
一个人无论有没有做亏心事,若是忽然被个官差一把揪住了衣襟,都难免要吓一跳。
掀住叶开衣襟的这个人,正是个戴着红缨帽、提着短棍的捕快。
旁边已有人在叫:“刚才跟宋老板打架的就是他。”
“我知道是他。”
这捕快又扣住了叶开的手腕,用的居然是小擒拿手。
他冷笑着道:“你伤了两条人命,居然还敢露面,你的胆子倒不小。'叶开当然很容易就能甩脱这只手,对”七十二路小擒拿手”,他至少有一百四十四种破法。可是他井没有这么样做。
他并不是怕这个捕快,而是尊敬。
不管这捕快是个什么样的人,他都同样尊敬。
因为他尊敬的并不是这个人,而是这个人所代表的法律。
他甚至连分辩都没有分辩。
这种事本来就不是这种捕快能了解的,他根本没法子分辩。
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
这捕快已押着他上了辆马车,厉声道:“人命关天,王法如炉,你就算有天大的胆子,我也不怕你不招。”
叶开就跟着他上了马车,等到车子开始走,才忍不住问道:“你究竟想把我怎么样?”
捕快道:“不管怎么样,先关起来再说。”
叶开道:“然后呢?”
捕快道:“然后再用上好的人参炖一只鸡,做四五样精致的下酒菜,烫几壶陈年的竹叶青,请你连酒菜一起吃下去。”
“他”的眼睛忽然充满笑意,声音也变得春风般温柔。
叶开叹了口气,苦笑道:“现在我总算明白了,原来你想胀死我。”
第三十三章 情深似海
用人参炖的鸡,还在冒着热气。
几样下酒菜是一小碟炒猪头肉,一碟蜜炙腿,一碟油爆鲜虾,一碟新切冬笋,一碟风鸡拌鱼,一碟干爆鳍蜡。
竹叶青也温得恰到好处。
北方人喝酒也得有很多讲究,不但黄酒、花雕温热了喝,白干、竹叶青也一样。
叶开已三杯下肚,深夜中的激战,伤口中的浓血,仿佛部已离他很远了。
上官小仙正在看着他,抿着嘴笑道:“要胀死你,好像并不容易。”
叶开没有开口,他的嘴没空。
上官小仙道:“你的菜虽然吃得很快,酒却喝得太少。”
叶开用眼睛膘了她一眼,道:“你究竟是想胀死我,还是想灌醉我?”
上官小仙道:“我本来是想吓死你的。”
叶开道:“哦?”
上官小仙道:“你明明知道那附近的人全都看见你跟宋老板交手,居然还敢在那里溜来溜去,你的胆于也未免太大了些。”
叶开道:“你怕我被人认出来,捉将官里去?”
上官小仙道:“不管怎么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何必去惹那种麻烦。”
叶开道)“你伯什么?”
上官小仙道:“怕遇见真捕快。”
叶开叹了口气,道:“想不列世上居然也有能使上官帮主害怕的事。”
上官小仙也叹了口气,道:“我害怕的事又何止这一件。”
叶开道:“你还怕什么?”
上官小仙道:“还怕叶帮主。”
叶开道:“叶帮主?”
上官小仙嫣然道:“花生帮的叶帮主是谁,难道连你自己都忘了?”
叶开大笑。
他大笑着举杯,一饮而尽,忽然问道:“以你看,是花生好,还是金钱好?”
上官小仙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一文钱就可以买一大堆花生。”
叶开道:“可是花生至少有一点比金钱强。”
上官小仙道:“哪一点?”
叶开道:“花生可以吃。”
他剥了颗花生,抛起来,用嘴接住,慢慢咀嚼,又喝了口酒,道:“你若能用你的金钱来下酒,我才真的算你有本事。”
上官小仙微笑着道:“你说的话好像总是很有道理。”
叶开道:“当然。”
上官小仙道:“可惜你忘了一点。”
叶开道:“哦?”
上官小仙道:“没有钱,酒也没有了,花生也没有了。”
叶开想了想,终于承认:“你说的话好像也不是没有道理。”
上官小仙笑道:“当然。”
叶开道:“可惜你也忘了一点。只有钱还是不够的,金钱并不能真的使人快乐。”
上官小仙道:“哦?”
上官小仙连想都没有想就已承认:“所以我一直都在找。”
叶开这:“找什么?”
上官小仙看着他,美丽的眼睛温柔如春水:“找一样真正能让我快乐的东西。”
叶开冷冷道:“除了‘金钱’之外,这世上还有什么能让你快乐?”
上官小仙道:“只有一样。”
上官小仙道:“花生。”叶开笑了。
他又剥了颗花生,笑道:“你又忘了一点。”
上官小仙道:“哦?”
叶开道:“金钱和花生并不是好搭档。”
上官小仙道:“钉子与钉锤也不是好搭档。”
叶开同意。
上官小仙道:“可是它们在一起的时候,彼此都很快乐。”
叶开道:“彼此部很快乐?”
上官小仙点点头,道:“因为没有钉锤,钉子就完全没有用,没有钉子,钉锤也不能发挥所长。”
她微笑着道:“一个人若不能发挥所长,就等于是个废物,废物是绝不会快乐的。”
叶开也同意。
上官小仙道:“所以它们只有在一起,才能得到快乐。”
她凝视着叶开,叶开却避开了她的目光。
他在逃避?
上官小仙慢慢道:“我知道你一定也明白,我说的话绝对有道理。”
叶开不能否认。
上官小仙道:“现在多尔甲、布达拉和班察巴那都已死了,四大无王已去其三,魔教纵然还没有完全被毁灭,也已一蹶不振。”
她春水般的眼波,又变得钉子般尖锐。
但她却不是钉子,她是钉锤。
“魔教一倒,放眼天下,还有哪一帮、哪一派能和我们争一日之短长?”
“我们?”
叶开没有笑。
“我们。”上官小仙也没有笑:“现在金钱加上花生,所代表的意思已不止是快乐而已。”
叶开在咀嚼着花生。
花生是被咀嚼的,钉子是被敲打的。
可是,若没有人咀嚼,花生也一样会腐烂,若没有人敲打,钉子也一样会生锈。
生命的价值是什么?
花生岂非一定要经人咀嚼,钉子岂非一定要被人敲打,然后它们的生命才有价值。
叶开似乎已被打动了。
上官小仙柔声道:“我知道你心里一定认为我想要你做钉子。”
叶开道:“你不是?”
上官小仙道:“你应该看得出,我并不是个很可怕的钉锤。”
她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
她的手柔软如丝缎。
叶开叹了口气,道:“你的确不是,只可惜……”
上官小仙道:“只可惜花生和金钱之间,还有个铃当?”
叶开苦笑。
上官小仙道:“丁灵琳的确是个很好的女孩子,我若是男人,我也会喜欢她的。”
叶开道:“你不是男人。”
上官小仙道:“我至少并不讨厌她。”
叶开道:“真的?”
上官小仙道:“我若讨厌她,为什么要带你来跟她见面。”
叶开盯着她,道:“为什么?”
上官小仙轻轻叹息了一声,道:“因为我现在已明白,像你这样的男人,绝不是一个女人能完全占有的,我已没有这种奢望。”
她凝视着叶开,眼睛更温柔:“金钱可以打造成铃当,铃当也可以铸成钱,我跟她为什么不能变成一个人呢?”
叶开又避开了她的目光。
上官小仙道:“假如你也能把我跟她看成一个人,我们就一定都很快乐,否则……”
叶开忍不住问道:“否则怎么样?”
上官小仙叹道:“否则金钱、花生和铃当,说不定全都会痛苦终生。”
叶开终于回过头,看着她。
又是黄昏。
夕阳正照在窗户上,艳丽如春霞,屋子里燃着火,也温暖如春天。
她的眼睛却比夕阳更艳丽,更温暖。
也许春天就是她带来的。
一个能将春天带来的女人,岂非已是男人们的最大梦想?
上官小仙咬着嘴唇,道:“你好像从来也没有这么样看过我。”
叶开道:“我……”
上官小仙道:“你很少看我,所以你根本没有看清我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就因为你根本不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所以才很少看我。”
叶开承认。
上官小仙的眼波中又露出幽怨,道:“我知道你一定会认为我是个很随便的女人,有过很多男人,其实……其实你以后就会知道……”
叶开道:“知道什么?”
上官小仙垂下头,轻轻道:“你以后就会知道,你不但是我第一个男人,也是我最后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