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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中白目光一扫,但见宾朋满座,了无虚席,不知王铁嘴今日会讲什么精彩的段子。等了半晌,只听脚步声响,一个年约四旬、面皮微黄的汉子拱手而上。到了台上,他四下团团一揖,笑着道:“诸位,恕王某来迟一步,多多担待。今儿在下便多卖一份气力,给诸位爷多说一段。好,咱们闲话少说,接下来我便与诸位说上一段《清平堂话本》中的‘快嘴李翠莲’。”
众人聚精会神,注目凝视。只见台上一人、一桌、一椅、一扇及一醒木,王铁嘴不慌不忙,啪的一拍醒木,开口说道:“‘出口成章不可轻,开言作对动人情;虽无子路才能智,单取人间一笑声。’列位看官,此四句单道大宋年间,东京卞梁城内有一员外,姓张名俊。张员外家资巨富,膝下所生二子,长子张虎、已然成家立业;次子张狼、并未婚配。除了这张员外,本处还有个李吉员外,生得一女,小字名叫翠莲。说起这个丫头,正值二八妙龄,生的姿容出众,但凡女红指针、史书百家,无所不通。另外,这李翠莲牙尖口利,无论别人问她什么,总能说得成篇成溜,问一答十,问十答百……”
茶楼内满座寂然,无一喧哗,俱都静静的听着。
须知说书有“大书”、“小书”之分,所谓大书,即只说不唱,重在语言、表情以及声势。所谓小书,乃是三分说,七分唱,统称为“白话”。王铁嘴的过人之处,便在于他说的大书全然不拘泥于本传,不但描写刻画,微入毫发,而且剪裁补充洒脱干净,浑无半点唠叨。
俗话说:“说书说书,八分说,二分评。”对于书中之评、闲书著色,王铁嘴最是擅长。待他说至“筋节”之处,凡书中所应有,无所不有。一时之间众妙毕备、群响毕绝,惹得听者一一引颈侧目,如醉如痴。
一段“快嘴李翠莲”讲罢,墨中白鼓掌喝彩道:“妙绝妙绝,王铁嘴,有赏。接着——”伸手取了一锭银子,啪的掷于王铁嘴脚下,王铁嘴笑着拣起,连声称谢。
接下来,王铁嘴又连着讲了《忠义水浒传》和《三国通俗演义》中的两段故事,一为“赵员外重修文殊院,鲁智深大闹五台山”;另为“美髯公千里走单骑,汉寿侯五关斩六将”。便听他一字字徐疾轻重、吞吐抑扬,无一环不入情入理,无一扣不入筋入骨。鲁智深的豪气、关公的大义,无不惟妙惟肖,令人叹为观止。
及至紧要关头,突见王铁嘴醒木一拍,合起折扇道:“列位,欲知后事如何,王某明日接着说。”引得台下唏嘘之声大作。
王铁嘴游目四顾,见台下兴致正浓,遂笑着一抬右手,波的张开折扇,道:“诸位都知道,在下素来有个习惯,但凡每日说书,只是半天时间,顶多也不会超过三段。嗯,按理说书说至此,我本该下场,但我方才说了,今个儿例外,我就再卖上一把子气力,再给大家伙多加一段。诸位,你们愿不愿意听?”
话犹未了,台下群情涌动,纷纷鼓掌,响起一片喝彩之声。
“这一段么,王某一不说金戈铁马、将相王侯,二不说才子佳人、公案传奇。我只讲一段发生在本朝的一段故事。”王铁嘴眼睛一瞟,竟自落在了墨中白脸上,“话说江湖之大,英雄辈出;刀光剑影,竞争风流。在安徽省淮南府有一人氏,姓王名佛,字克邪,今年二十有四,江湖人称‘杀手佛’。据说此人年少时得名师指教、高人传授,学得一身惊人艺业,出道几年,便名噪武林。有关他的传说,在下就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我便从他随三王爷金陵一行路遇都梁山,与人‘八仙台’一战说起……”
刚开始听时,墨中白尚有几分兴趣,殊料越听越觉刺耳,心中颇为不适。当王铁嘴讲到“王佛三招两式,老叟戏婴儿也似一剑刺中墨指挥使,那墨指挥使为求活命,跪倒在地一个劲的讨饶”时,墨中白忍不住心头火起,提出手中的盖碗砰的向脚下一掷,重重喝道:“王铁嘴,你好生大胆,这个故事纯粹是一派胡言、无稽之谈。说——你为何如此作贱本指挥使,到底居心何在?”嗖的飞身上台,肋下“鞘卷”铮然出鞘,一点寒光凝在王铁嘴的喉头之处,“你若是活得不耐烦,本指挥使这就一刀宰了你。”
台下众人见此情形,先是面面相觑,跟着纷纷离席,一哄而散。
王铁嘴惊得脸色铁青,抖做一团,忙打着寒噤道:“墨大……人饶……饶命……这个故事……本非小人自编,乃是受人所托,不不……不得已……而为之……万望大人……手下操生,饶了……小人。”
“是吗?”墨中白手上的青筋蹦了几蹦,脸上的肌肉一阵阵抽紧,“我且问你,你受何人指使?”
“小人若是说了实话,墨大人便不能杀我。”
“好,你若是说了实话,本大人可以饶你一命。”
“此人想必墨大人不会陌生,他便是南七北六十三省掌辖‘六扇门’的风遗仙风大捕头。”
“风遗仙?”墨中白微一思忖,紧跟着又问,“我与他并无过结,他为何要这么做?”
“这个小人也委实不知。”王铁嘴哆嗦着擦了一把脸上的冷汗,“不过,这两天倒是有不少街头巷议,所传所闻,都是关于你与风捕头的消息。”
“什么消息?”
“他们说……说当今京城‘四大高手’……”
“怎样?”
“他们说,只从‘黑白两道’死后,‘四大高手’已是名存实亡,应当重新排名。他们还说,墨指挥使自与王佛一战而败后,声名扫地,根本已不配‘四大高手’之誉。新的名次应当是风遗仙、王佛、易水寒和贺顶红。而且他们还说,风捕头武功盖世,他对你位居京城‘四大高手’之首这一称号,早就心怀不满,不日要向墨大人发出挑战。”
墨中白轻咬着牙齿嘿然一笑,道:“若真如此,我便让姓风的输个心服口服。王铁嘴,你说的可都当真?”
“上有天、下有地,中间有良心,小人说的句句是实,绝无半字虚言。倘非如此,天打雷劈,我王铁嘴不得好死。”王铁嘴猛的跌膝跪倒在地,大声道,“墨大人如果不信,可到大街上走走,听一听那些围观之人都在说些什么?”
“好,姑且信你一次,饶了你一条狗命。”墨中白回刀入鞘,下了书台,兀自头也不回,大步出了“今古书社茶楼”。
瞅着墨中白一步步远去,王铁嘴这才慢慢站起身子,仿佛讨了一个大大的彩头,脸上掠过一丝惬意的笑。
可当他的笑意还没来得及全部绽放时,冷不丁眼前寒光一闪,喉结外微微一痛,竟生出了一丝凉意。
他感到似有一根又尖、又细的物件巧妙的“挤”了进去。
砰的一声,王铁嘴身子略自打了个晃,仰面摔倒。任他半世铁嘴铜牙,这当口所有的故事,也都烂在了肚子里。
一抹晨辉懒懒的映在他的脸上,却看不出一丝暖意,一缕乌青色的血水顺着他的鼻孔直直流在他的脖子上。
见血封喉,一针致命。来人出手之毒、之快可见一斑。
然而令王铁嘴感到遗憾的是,他至死也没看到来人的样子,是以绝命身亡,眉头深处仍紧紧锁着一团痛苦的疑问。
※※※
出了茶楼,墨中白越想越觉着恼,索性在正阳门附近的闹市区来回转了几趟。为了避人耳目,他特意买了一个口袋,将七柄刀尽数解下,放入口袋中。接着又买了一顶深沿宽边的大毡帽,将一张脸紧掩其下。他连着走了几家酒楼、茶肆,但凡人多之处,便在一旁侧耳倾听,方知王铁嘴所言非虚。等他到了一家名为“醉八仙”的酒楼时,天色已近午时,墨中白拣了一张桌子坐下,随便点了几样小菜和一壶酒,一边吃酒,一边听别人都在说些什么。
这时,对面桌子上有人说道:“诸位,你们说,当今武林,谁的武功最高?”
墨中白微微挑了一下头上的毡帽,见说话之人五短身材,又白又胖,当下问道:“自当是少林的枯木大师、武当的明阙真人和‘万卷堂’的‘神灯剑魔’容帝尊他们三人,我说的可对?”
“非也,非也。”那胖子喝了一口酒,伸手在嘴上抹了一下,头晃得拨浪鼓也似,“他们虽为武林名宿,却俱成了老迈之人。俗话说:‘年老不讲筋骨为能’,又道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以前么,他们的武功还说得过去,当今却非最高。”
有人嚷道:“以我看,当数王佛莫属。”
那胖子又晃了晃头,笑着道:“王佛人称‘杀手佛’,名头如日如天,‘八仙台’战败墨中白,天坛力克归天鹤,武功也端的了得。不过,嘿嘿……还当不起‘天下第一’这个名号。大伙再想一想,看看还有谁?”
“我看是‘蛇妖’贺顶红。”
“我看是‘神腿’易水寒。”
“我说是‘暗器王’唐宇。”
“我认为是‘女修罗王’夜如何。”
“嘿!我却说是‘百年不老帮’的帮主宋长恨、宋老英雄。”
一刹时酒楼内众说纷纭,莫衷一是。那胖子皱了皱眉,不住摇头,蓦地双手一扬,高声道:“好了,诸位稍安勿躁。你们刚才所说之人,都非我所说之人。要说当今武功最高之人,便是南七北六十三省的总捕头、江湖人称‘流云飞袖’的风遗仙风捕头。实不相瞒,我曾有幸目睹过风捕头的武功,当真是神乎其神,玄之又玄。放眼天下,能抵得上他那柄‘神袖’剑的,还尚无一人。”
有人笑道:“老兄,你这话也未免吹的太离谱了吧!不说别的,谁人不知、何人不晓,京城‘四大高手’之首者乃是‘七风斩’墨中白,风遗仙位居第二。我便不信,这第一高手会抵不住第二高手?”
“哈哈哈!兄台说这话显见得是孤陋寡闻,知之甚少喽!”那胖子又低下头喝了一口酒,兀自有板有眼的道,“因为兄台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风捕头曾经与我说过。昔日‘四大高手’排名实属不公,若非墨中白在比武中暗使手脚,风捕头就是用一根手指,也能打他一个落花流水。另外,风捕头还写了一封字鉴交给了我,专门向姓墨的进行挑战。嘿嘿……我敢说,姓墨的见了字鉴,定然心里发虚,十之八九不敢应战,大伙信不信?”
“我不信。”墨中白冷笑道,“谁说姓墨的不敢应战?”
那胖子拍着胸口道:“我说的,怎地?”
墨中白沉着嗓子哑然一笑,道:“我却说他敢应战,你信不信?”
那胖子侧目哼了一声,大声笑道:“可笑之至,你又不是墨中白,怎知他敢应战?他若是真的敢去,我便佩服他是一个响当当的汉子。”
“你没问我,你又怎知我不是墨中白?”墨中白倏的打落毡帽,抄起口袋迎空一抖,七柄刀尽皆振起。跟着双手一拢,身子一晃,到了胖子近前,七柄刀已然重新背上。一伸右手,向那胖子厉声喝道,“你看清了,我便是墨中白。字鉴何在?快快与我拿来!”
不料那胖子却浑然不惧,竟自仰天打了个哈哈。二话没说,当即从怀里取出一张对折的字鉴,啪的在桌子上硬生生一按,斜视着道:“原来真是墨大人,如此最好不过,既然在此相遇,我就不必前往贵府了。字鉴在此,请墨大人过目。”顺手将字鉴推到墨中白眼前。
墨中白打开字鉴,见里面廖廖数语,写着一首七言俚诗:
“浪得虚名‘七风斩’,‘八仙台’上应堪怜。‘四大高手’今安在,唯存神捕风遗仙。十一‘资福寺’中会,未染鲜血终不还。既生吾来何生汝?须是造化弄人间。”
墨中白看罢,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端然道:“好!你且与我转告姓风的,本月十一日于‘资福寺’不见不散。他即是不服,我便让他输得心服口服。”
“墨大人,这可不成。你只让在下捎个口信,恐怕不太妥当吧!”那胖子理直气壮的道,“以风捕头的意思,你要是前往应战,空口无凭,须在这字鉴之上多少留点回复之言方可。墨大人稍候,我这就让人取笔墨来。”伸手在桌子上着力一拍,将酒保唤到眼着,“给你家掌柜的言语一声,与墨大人取笔墨上来。”
酒保应声称诺,工夫不大,便见他托了一块方砚、一管狼毫走将上来。小心翼翼的放在胖子面前,低头退至一旁。那胖子伸手一指,道:“墨大人,请吧!”
墨中白浑不思虑,当下挽了一下袖头,提笔在手,在字鉴背面写了十三个字:“资福寺中中,必不爽约,墨中白致复。”挥笔一掷,又将字鉴重新推到胖子面前,“你可执此字鉴转呈风遗仙,告辞!”与酒保结了帐,大踏步抢出酒楼。
待得墨迹稍干,那胖子吹了吹,小心折起,拢入袖中,打了个酒隔道:“啊——好酒,好酒!小二,酒钱在此。”摸出一把散碎银子,也不管是多是少,一并置于桌上,吹着口哨,摇晃着身子走出酒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