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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白夜垂下睫羽,掩去眸子里耐人寻味的浅光,礼貌地朝他清瘦矍烁的人影躬身:“肃爷。”
“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绵长悠远的唱腔慢慢缠绕在这素雅古朴的房间内。
港人多爱粤剧,而爱汤显祖的《牡丹亭》却是异数。
“白小姐,请坐。”温温和和的声音,一开口便是带着江浙口音的国语,而非粤剧,年逾六十,却线条清矍,直挺,面白无须,四十出头,暗青银丝盘扣长袍,手上一柄乌玉骨白纸扇,与肃陌如出一辙的细绒上飞的丹凤眸仿若含笑,温文尔雅便是为他量身定做的词。
一身书卷儒雅气,似三十年代老上海里出身良好的大学教授。
而事实上,这位叱诧香港下世界四十余年隐而不露的肃爷,确实曾是某名牌大学的客座教授。
白夜也不推辞,还礼落座。
肃爷微笑着看白夜以标准的品茶方式用了荼后朝肃陌开口,似颇欣然,“看来白小姐也是同道中人,彦之,底下人送了些明前新茶,你去拿来。”
肃陌顿了顿,顺从地点了点头,不着痕迹地朝白夜送去担心的一眼,起身离开。
丝毫不曾有胁迫感,却让人无法拒绝,不是被迫,而是遵从得理所当然,这样的气度,白夜想,她曾在某人身上见过。
“彦之,就是阿陌的字么,肃爷风骨在香港这浮华之地实在特别。”白夜微笑。
肃爷优雅地搁下手中茶盏,淡淡地道:“像白小姐这般特别的女子,彦之会上心也不奇怪,只是却不知,我何曾有过白小姐这样来历神秘的故人。”
肃爷手前的老檀木桌面上已然现出一把铜色钥匙,上面的中国结已然泛白,看得出时间久远。
白夜勾了勾唇,“我这样的无名之辈,你当然不认识,只是猜想这钥匙的主人,你大概认得。”
肃爷含笑不语,但那细长丹凤目里的笑却让白夜深感压力,她起身恭敬地一拱手:“晚辈的唐突冒犯,还请肃爷见谅,只是这钥匙的主人的后人却是有难,不得已才坏了肃爷的规矩,晚辈愿按规矩任凭处置。”
香港地下社会,有些旧规矩仍旧从许久之前流传下来,打扰冒犯金盆洗手的大龙头必须先受刑,重的没命,轻的也要剥层皮。
肃爷摇着白纸扇垂目许久,久到白夜浑身泛出冷汗,几乎都撑不住那躬身的姿势,才摇头叹息:“你不是我们道中人,彦之是算定我不会太为难你么,竟把这套老掉牙的过时物都告诉你了。”
白夜这才咬牙直起酸痛的腰,微笑:“谢谢肃爷,”心中忽然明白,若非这套‘老掉牙的物事’宣告了肃陌有意护着她,今天她未必能全身而退。
“你说得没有错,这钥匙上的如意结,还是我的。”肃爷低声道:“手抚上那褪色的丝韬时,神色已变了,让人看不清的一层雾退去,那双丹凤目里闪出难得一见的柔和。
“你跟我来吧。”片刻之后,肃爷起身,向里厅走去。
在书房一幅蒙着薄绸的画前停下,肃爷站了颇久,却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仿佛透过那绸缎看着什么,白夜留意到那精致的木框上有些地方异常光亮,是手经常抚摸的痕迹。
肃爷忽然伸手轻轻一拉,白绸挂起,出人意料地,不是白夜认为的水墨画,而是一幅油画。
画的是昆曲《牡丹亭》里的柳梦梅与杜丽娘游园惊梦的那一段,书生温润如玉,凤目含情,小姐优雅清美,秀色无双,极是传神。
右下脚上书,学生逸月赠肃老师凤挺。
她知道这凤挺是肃爷的名字,分明是画上书生的模样,这是肃爷和爱人的真人画像么?但这逸月又是谁,这画中人的神态,哪里像是学生和老师那么单纯模样,白夜微微挑挑眉,只觉得那小姐异常面熟,逸月……逸月……
她蓦地一震,忽然觉得头皮有些发麻,口干舌燥。
“如你所见,白小姐,逸月是零尘的父亲,至于我,便是塔罗上一任的,国王,逸月是坚杯,上一任的祭就是……安瑟斯。”
肃爷唇边微微带起涩然的笑,目光怅然而悠远。
……
老狐狸到底是老狐狸……特别是这只成了精的。
“你是在劝我出卖自己曾经的同僚么,”肃凤挺微笑着,朝她轻轻地摇了摇头,看着她目光不豫时又补充了一句。
“我可以提供一些必要的帮助,至于安瑟斯,你必须靠自己的力量。”他又一脸慈悲地补充。
原因嘛,肃爷一脸高深莫测……因为他觉得……生活很无聊。
殴打老人家……是不对的,何况还是一个很彪悍的人家。
白夜叹息。
第九十六章 我们都是好孩子 中
不过这对于白夜来说足够了;对于塔罗出来的“极品”,她从不抱太大希望,但至少他愿意出手,即使动机不明。
“肃爷,晚辈可否问一句您为什么愿意帮我?”她不过赌了一把。
坠机前,母亲亲手套到她手上的钥匙,那褪了色的精致中国结让她总觉得略显面熟,暗中联系上老康,托他私下查当年母亲那段往事中的疑点许久一无所获,却无意中查出这中国结竟是香港最大地下帮派……义安会大龙头肃凤挺的特殊标记。
而肃陌……
意外是个中性词,可以让你上天堂,也能让你下地狱。
肃爷的表情,让白夜觉得自己问了个好问题,那是“老人家”开始追忆似水流年的缅怀,好处是,善于倾听的好掮客,总能从中听出些对自己有用的东西,坏处是……除了忍受所有老人都会有的“唐僧病”之外,这只老狐狸还很可能传达一些错误而致命的信息。
“我曾答应过那如意结的主人,会尽一己之力帮拿着信物的人做一件事,事隔多年……”肃爷悠悠叹了声,看着她的细长单凤目里闪过复杂:“看来,逸月真的很爱你的母亲,连这个都送给了她。”
白夜默然,上一辈的纠葛恩怨,她无意过多评述。
“曾经的是非对错,每个人的答案都不一样,我曾见过零尘……或者说墨天那个孩子,他和逸月太相似,我只希望那些孩子不会重蹈我们的覆辙。”肃爷看着她的目光意味深长。
“但愿你会抽到一张新的牌。”他左手优雅一挥,一副造型奇特的老旧塔罗牌便刷地在老檀木桌上呈列出完美的扇形。
古老的塔罗的意义,是未知、变数与希望,亦是当初那些在绝望中创办它的人的初衷。
指尖轻轻触碰到那一张牌又垂下,白夜微微垂下睫羽,轻道:“谢肃爷厚爱。”
希望么……她从来不去负担这种沉重的玩意。
肃爷微微一笑,并不以被拒绝而不悦,是真正的上位尊者的气度。
在下人领着白夜出去前,他品着清茶轻描淡写地附了一句:“彦之是个单纯的孩子;谢谢你让他回到我身边。”
“不敢;为肃爷办事是晚辈的福分。”白夜停了停,唇边勾起极恭谦的弧度。
看着那纤瘦挺直的背影,消失在重重幕帷深处,肃爷放下茶盏淡淡道:“白夜,是个明慧的女子。”
轻易听出他话里的不悦警告,能这般进退果决,若非与她纠葛的男子都非简单货色,倒真是个合适的孙媳妇人选。
“嗯。”重幔深处不知何时现出一个挺拔优雅的身影。
肃爷沉吟着:“你这般心思谋划,到头结果,她未必会感激你半分。”女子长情,但若论冷清果决,这白夜只会比男子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为肃爷倒上茶,他立在一旁只淡然地道:“学生知道。”
“罢了、罢了,你们年轻人的事,我是管不到了,且都由你们去了。”长叹一声,肃爷立在那油画前一背手,摇着白纸扇就着那婉转清丽的昆曲,清吟慢唱起老词儿。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所至也……”
轻轻关上门,留那清癯孤寂的的背影在书房里与悠远往事独处。
若有所思地听了好一会曲子,他指尖一翻,目光落在指间那张似肃爷不经意遗落的塔罗牌上,却也是白夜唯一指间曾碰触过的片刻,|Qī|shu|ωang|性感的薄唇边微微勾起一丝寂寥弧度。
纸牌随风飘落在庭院盛放的牡丹下,上面的黑衣骷髅手持着长镰刀,坐在残破华丽的转轮上,笑容诡谲森寒。
死神……Bleach
却不知正位,还是逆位;新生还是……毁灭。
悠悠渺渺的唱腔飘荡在寂落宅院的上空。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所至也……
白夜顿了顿足,目光渐成凉薄。
……………………
车子轻稳地停在那凌乱的旧巷门口,肃陌下车为她打开车门,白夜淡淡一笑:“谢谢。”
“一定要这样生疏么?”肃陌看了她一会,叹了声。
她从爷爷书房里出来后,两人间的气氛就再不如从前自在。
“一个人无耻是个性,所以不像你和我一样无耻。”白夜耸耸肩。
没有正经家长会喜欢一个生活关系混乱的女子接近自己的孩子,关于这一点她相当有自知之明,大概和某些无耻之徒混久了,白夜亦不觉得这是什么太可耻之事。
生活就是这样,不能反抗,那就享受吧。
“……”肃陌沉默少许,表情滑稽,最终忍不住大笑。
这般有趣女子,便是聊天也是好对手。
“好罢,为了你的无耻凸现我的纯洁,一起喝杯咖啡罢。”肃陌忍下笑意后,揽着她的肩:“作为你利用我的代价,我要明春的意大利时装市场百分之五十的份额。”
“……”
虽然他解开心结是个好事,但也不用太打蛇随棍上,想到白狼磨牙霍霍的样子和阴森盈绿的狼眼,白夜额头青筋一跳,有点肉疼。
她的空头支票,要兑现,大概要脱层皮,那个男人还不知道……她没有挂掉吧。
“小夜、夜、夜……”奇怪的粤语回声带着不知是兴奋还是焦急在身后响起。
白夜回身看着拎着垃圾袋的大威,温声道:“大威哥,我回来了。”顺手勾住肃陌的手臂。
她不想让这老实人在她身上放太多心思;毕竟身边的正常人不多了;肃陌会意地将手勾上她的肩膀。
目光难过地在亲密的两人身上转了个来回;大威有些沮丧地道:“小乖不见了!”
白夜秀眉拧起;千百种不好的念头生起;心理莫名的一紧。
寂夜;门“吱嘎”一声悄悄被推开,一室的漆黑寂静让那修挑削瘦、小心翼翼的身影呼了一口气,有些兴奋地朝门外轻道:“大家都睡了耶,没有人哦,青青,我明天再去找你玩哦……”
话音未落,房内的灯啪地亮起来,倾泻了一室的亮芒。
“你还要去找谁玩?”冰冷的声音响起。
好一会才从刺眼的亮中回过神,小乖傻傻地看着坐了一室的人,从洗碗的阿婆到常混迹麻将官的八叔,所有人脸色都不是很好地看着他。
“我……”他目光怯怯地退了一步。
目光在小乖包着纱布的额头顿了顿,白夜依旧冷着脸:“你很喜欢大家大半夜不睡觉都去找你的感觉么?”
“算了……”有人刚想说话,就被人打断。
“不要怪小乖,使我带小乖回家的,他受伤了。”女子轻柔维护的声音响起。
众人这才留意到跟在小乖身后的纤柔女孩,清秀年轻,两人的手还紧紧地交握在一起。
“小乖,我没告诉过你,不要和陌生人说话么?”白夜目光微冷。
“可是你这个所谓的小乖的姐姐在他受伤的时候还在和男人约会,是我这个‘陌生人’帮他治伤,你有什么资格指责他?”女孩子毫不退步地抢在小乖出声前说话,目光不悦,却听不出挑衅,秀秀气气的模样倒似在讲道理。
众人面面相觑。
白夜微微皱眉:“你是谁?”她不记得这条街弄里还有住这么个女孩,小乖竟然把什么都和她说么?
“她是青青,是小乖的朋友哦,在隔壁、隔壁街……住大大院子里哦,有秋千……”小乖有些说不清楚,只是兴奋地笑着挥舞着手,比出个夸张的姿势。
白夜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交握的手,心里忽然有些闷,片刻之后,沉声道:“小乖,去洗澡睡觉。”
“啊……哦。”似乎在场没人分享他的兴奋,小乖垂下手臂,怯怯地嗯了声就要走,却被人一把拉住手。
“等一下,小乖。”青青不赞同地瞪了白夜一眼,口气很不悦:“你怎么都不看一下小乖的伤势呢,你怎么做姐姐的……”
“小乖。”白夜声音又沉了几分,眼底已有怒意,肃陌拍了拍她的肩,安抚道:“算了,小孩子嘛。”
“贪玩而已的啦。”
“就是……还带了小女朋友回来哦,乖仔很厉害哦。”
“就是、就是。”街坊邻居们挤眉弄眼的调笑让青青红了红脸,瞄了眼小乖,却见他垂着头盯着自己的鞋尖。
“小乖?”
“我去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