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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泰保殷勤把盏,谈的都是一些客套话语。饮了几杯之后,大家肠肚一热,心怀也渐渐打开,彼此谈话也就越来越露真情。刘泰保试探着说:“我看老伯近来好像有什么心事?”
老头叹了口气,没答腔。
刘泰保给斟了怀酒,又说:“老伯如有什么为难之处,尽管说来;有需小侄尽力处,亦尽管告知!”
老头又叹了口气,说:“我系上的这个铃不是你能解的。这事不劳刘哥操心,你的盛情我心领了。”
刘泰保见他说得含糊,不便深问,便又把话岔开;又劝了几杯,老头已有几分醉意,谈起江湖上一些不平之事,老头目张须动,情绪更见激昂起来。刘泰保也乘机恳切地说道:“我看老伯和姑娘决非江湖献技之辈,不知竟为何事流落江湖?如不见外,望以实情相告!”
老头注目看了刘泰保一会,站起身来,在桌旁踱来踱去。
刘泰保正面看着姑娘说:“我说得如何?”
姑娘点头默认了。当她看到刘泰保的眼光还盯住她,似乎在催她答话时,她才又轻轻补了句:“这事让爹给你说去。”
这时,老头似已下定袒露真情的决心,抢步回到座上,慨然说道:“实不相瞒,我本姓蔡,并非姓易,人称蔡九,原是陕西蒲城捕快班头,只因追捕一名要犯,带着女儿装作献技,从陕西跟踪到甘肃,又由甘肃追捕到西疆,不料进入西疆后突然断了线索,父女流落荒漠,几至乞讨过活,后经潜探暗访,费尽心机,终于又探得一些蛛丝马迹,我父女二人又辗转来到京城,前后历时一年有余,在返跋涉一万余里,一路风尘仆仆,忍苦合辛,不料这个要犯真不愧是只狡猾的狐狸,竟躲进了一个叫人望而却步不敢贸然触犯的所在,弄得我连日来真是一筹莫展,进退两难。想我纵然受尽千辛万苦,也是职责所在,自当毫无怨言,只是苦了么妞这孩子了。”老头说到此处,也泫然情动,只见那姑娘的脸上已经有一大颗珠泪滚落下来。
刘泰保万没想到,他这一问竟问出这样一段离奇而又神秘的事来。他在一旁肃然地听着,心里充满了尊敬与好奇的。他侧身过去,压低声音问道:“蔡爷所说的那个要犯,究竟是怎样一个人物?他又躲在什么样的一个所在?”
蔡九说:“此人姓耿,排行第六,人称耿六娘。因她为人心性奸狡、江湖上给她取了个‘碧眼狐’的绰号,所以又称她为碧眼狐耿六娘。此人原是绳妓出身,后嫁与蒲城富商王乙品为继室。因她原是放荡惯了的人,不安于室,仍经常与江湖上一些不三不四盼人往来,王乙品恼怒,责骂了她几句;不料她竟索性放肆起来,公然将一些来路不明的人引到家里;纵酒逞横,其势汹汹。王乙品无奈,告到衙里,碧眼狐顿萌恶念;乘夜将王乙品和他前妻留下的一个刚满七岁的儿子一齐毒死,席卷他家金银细软,逃离蒲城,不知去向。官府因此案是个逆伦大案,令我限期将碧眼狐捉拿归案。我为此在陕西境内四处查访,一连数月竟踪迹全无。我为此也受过两次刑杖,幸衙内弟兄念我过去功劳和平时为人厚道,杖责时并未认真,做了些手脚,将大爷敷衍过去了事。因此,皮肉尚未受多大痛苦。后听江湖人传:李慕白因他师兄哑侠在河北交河被耿六娘谋害,还盗走哑侠身边一卷九华山秘传的拳剑全书。因此,李慕白正在追寻于她。我得此消息,便向大爷请得缉捕耿六娘的通行公文一纸,请以一年为限,带着女儿离开陕西四处查访。不料在山西河津遇到一位卖解的朋友,从他口中探知,他曾于数月前在甘肃边界见到过耿六娘,说她骑着一匹大青马往西去了。我父女一路追踪,直到西疆乌苏,打听到玉帅府里数月前来了位高师娘,所谈容貌与耿六娘一般无二。可惜我父女夫迟一步,高师娘已于我父女到乌苏之前几天去迪化随玉夫人回京来了。因此,我父女才又跟来到此地。”
刘泰保问道:“蔡爷所说的玉帅,可就是现任京城九门提督的玉大人?”
蔡幺妹说:“正是这位玉大人。”
刘泰保不禁倒抽了口冷气,说:“高师娘确在玉府?而且确是耿六娘?蔡爷可拿得实在?”
蔡九已明白了刘泰保这一问话的意思,迟疑了下说道:“实言相告,拿得不甚实在。”
刘泰保担心地说:“这就棘手了!这玉府乃是侯门,‘侯门深似海’,就已经难办的了,何况这玉大人乃是新任的九门提督,手里握有生死大权,就是京城权贵也要让他几分,一般平民百姓,哪个敢去拔他虎须。这高师娘是否确是耿六娘还拿不实,就是拿实了,又能把她怎样!九爷还须审慎行李才是。”
蔡幺妹见刘泰保说得这般严重,一时也拿不定主意,焦虑地说:“难道就罢了不成!?”
刘泰保忙说:“我是说要审慎行事,并无劝你和蔡爷罢休之意。”
蔡九沉重地说道:“为世人除害,为死者偿命,那有罢休之理。只要能拿实高师娘确是碧眼狐,我便去向提督衙门投文求捕,我蔡九也是为官家办事,看他玉大人又能把我如何!”
刘泰保见蔡爷说得这般沉着在理,心里着实钦佩,胆量也大了起来,忙说:“蔡爷说得在理。目前至关紧要的是拿实高师娘是否即碧眼狐。这事就交我丢办好了。玉府就在南端,府中差杂下,人偶尔也来栈里饮酒喝茶,容我设法打听明白后,再来商量行事。”
蔡幺妹听刘泰保这么一说,脸上又露出笑容。蔡九将拳一抱,说:“这事就拜托刘哥了。”
蔡幺妹忙提起酒壶端端给他斟上一杯,说:“多感刘哥相助,我来敬你一杯。”
刘泰保心里乐滋滋地举杯一饮而尽,抿抿嘴说:“我看蔡爷和么妹明日就不必再去献技了,就在栈内歇息两天,等我打听出了眉目再说。”
第二天,蔡九和蔡幺妹果然不再上街献技了,呆在栈里等候消息。刘泰保除了忙着照顾栈里生意外,还不时抽空给蔡九父女送茶送水,情意殷切,照顾也很周到。蔡九心里当然感激,蔡幺妹也觉心里过意不去,总想能给他做点什么才安心似的。
又过了两天,刘泰保正在柜台前面和管家叙话,忽见玉府更夫李双贵喝酒来了。刘泰保心里暗暗高兴,忙上前招呼说:“李爷、多天不见了,来,请这边坐。”说着便将他让到堂角里一张桌子坐下后,忙又亲去取了一大盘牛肉和一壶酒给他送来。刘泰保也坐到桌旁陪他叙话。在闲聊了一些栈内生意情况和街上新闻之后,刘泰保若不在意地问道:“玉夫人、玉大人都先后从西疆回京来了,府里今年中秋想定热闹得很?”
李双贵说:“当然,当然。与往年光景大不一样。”
刘泰保指着盘里的牛肉说:“听说玉夫人带了许多西疆丫环回来,又听说那些女子最爱吃这种肉,这话可是真的?”
李双贵说:“你休去信那些胡言。府里只玉小姐从西疆带回来一个丫环,可也是河北籍人,吃食穿着也和咱们一样。”
刘泰保说:“原来如此。可街坊上都这般说,还说玉小姐有个西疆奶娘,也带回府来了。”
李双贵呷了口酒,说:“玉小姐身边倒是有个妇人,可并不是奶娘,也不是西疆人,听太太房里的赵妈说,是玉小姐的老师的女人,府里人都叫她高师娘。”
刘泰保见李双贵壶里的酒已快喝光,回头吩咐小二再送来一份酒菜后,又漫不经心地问道:“那高师娘有多大年纪,是怎样一个人品?”李双贵说:“我只一个月前在前面花园里看玩爬竿时远远看到过一眼、只觉得身材很瘦,人也显得苍老。因离得远,面貌看不清楚。”
刘泰保奇异地问道:“你也住在府里,竟难经常看到?”
李双贵说:“侯府不比客栈,规矩严啦,就说后花园,因玉小姐住在那里,平时除夫人外谁也不准进去。高师娘正好陪同小姐住在一处,外人哪能看见。”
刘泰保失望了,知道从他口里再也打听不到更多的情况,便站起身来正要抽身离去,不料李双贵却拉着他问道:“听说前两天街上来了两个献技的,都夸说有个小姐的绳技不错,你可曾看过?”
刘泰保听他夸奖蔡幺妹,又兴冲冲地坐了下来,忙说:“看过,看过。那妹子踩绳的确踩得不错,脚下功夫极好。”
李双贵惋惜地说:“可惜我来看到。这虎幄街清静倒很清静,可惜就是没有什么好看好玩的。凑热闹的玩意不肯来,来也只是过个路。日前也来过两个爬竿,正好被夫人看见,便叫人去把那二人带进府去,叫他二人在前花园耍了几套竿技,把府里上下的人都叫来看了,难得这么闹热一阵。夫人很高兴,赏银出手就是十两,足够他二人吃缴两个月了。如在外面扯圈子,一月也难挣这许多。”
刘泰保心里一动,忙问:“玉小姐来看没有?”
李双贵说:“来啦。还带着高师娘和香姑。我也就是那天才看到高师娘的。”
刘泰保触动心机,猛然间竟生起一个主意。但他还是不露声色地说:“你何不将那踩绳的妹子也叫进府去热闹热闹。”
李双贵连连摇手说:“我等人谁敢作这般祥的主,这要夫人传话下来才行。”
刘泰保这时已经在心里想好了一个主意。他赶忙抽身离座。
来到蔡九的房里,把适才从李双贵口里探知的一切情况告诉蔡爷。他最后说:“蔡爷,常言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就是闯进府去看个究竟。”
蔡幺妹说:“你不是说‘侯门深似海’吗,这又如何闯得进去?”
刘泰保胸有成竹地说:“我已有了个主意:设法惊动玉夫人,让她派人来请你和蔡爷进去。”
蔡九说:“就请把刘哥的高见说来听听。”
刘泰保这才不慌不忙地说:“玉府旁边那条胡同就靠近玉府花园,明日蔡爷和么妹带上行头到那条胡同里去献技。我去邀约些哥弟来给蔡爷和么妹扎圈子捧场。到时候蔡爷把锣打响点,我请哥弟们把喝彩声吼热闹些,意在惊动玉夫人。只要玉夫人命人出来过问,我看事情就有八成望了。”
蔡九听后,想了片刻,说:“这倒是个好主意,只是又要让刘哥劳神费心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蔡九和蔡幺妹收拾停当,带上行头向那条胡同走去。到了胡同中段,见一块不太宽的空地上,早已有些人守候在那里了。蔡九心里明白,这些人都是刘泰保邀约来的。蔡九忙走上前去,抱拳拱手一一招呼。蔡幺妹暗暗一数,约莫已有三十来人,再看那些人的衣着神态,虽都是一些平时已经见惯了的那种游手饷闲、爱吃爱喝、逞强斗狠的人物,但今天却一个个都显得异常规矩,举动谈话也都安份有礼。蔡幺妹也心里明白,这些人都是为了刘泰保的情义才变得这般样的。她不觉感到一阵温暖袭进她的心头,脸上也透出了欣慰的微笑。
蔡九放下行头,向四周看看,见左边是一道高高的围墙,围墙上半露出一株株古柏的树梢,他知道那围墙里正是玉府的花园。围墙外有几株高大的柳树,万条柳枝把空地覆得一片浓荫。
空地右边是一排住家独院,门多是失闭着的,胡同本已寂寂,加上柳树枝头噪起的阵阵蝉鸣,整个空地更加显得冷冷清清。蔡九心想,要不是意在玉府,谁还能选到这样一个净僻的所在来献技。为了达到个进府的机会,蔡九只好打起精神摆设场地。他因地制宜,将绳索就绷栓在两株柳树之上。一切收拾停当,然后提起小锣,用力敲打起来。
锣声时疏时密,足足敲打了一袋烟的功夫,早已守候在那儿的二三十个闲汉,一个挨着一个围成一个大大的圆圈;那些独院的门也开了,又有不少男女扶老携幼来到场上。本来清静的空地突然热闹起来。蔡九明知这是一场假戏,但假戏也得真做,他见周围已聚了五十来人,便停下锣声,将手一拱,说了一番江湖上献技前常用的套话,然后就命蔡幺妹踩绳献技。蔡幺妹抖擞精神,提着一把雪亮的钢刀,来到绳前站定,吸气凝神,将刀一抱,一蹬脚便纵上绳素,任绳索左右晃动,她却稳立绳上,面色自如,纹丝不动。
人群里顿时响起一阵掌声、哨声和喝彩声。声音之大,犹如滚起一阵春雷。蔡九也紧紧凑上,将铜锣急雨般地敲打起来。蔡幺妹趁势亮开刀,上盘下旋,左劈右砍,忽前忽后、时进时退,只见银光闪闪,红裳翻飞。人群里又爆发出一阵震耳的喝彩声。一路刀已舞过,蔡幺妹收刀在怀,凝立片刻,然后跳下地来,趁此迅速地向人群里环视一眼,却仍不见有刘泰保的身影,她感到一阵怅然,心里好象欠缺了点什么。
正在这时,从空地那边来了一位老头,穿一身深蓝色的细布衣服,瘸着腿,一跛一跛地向这边走来,走到离圈子还有十来步的地方,便靠着柳树站住了。他两手叉抱胸前,露出一副冷眼旁观的神情,不时打量着场内的蔡九父女,又不时打量着场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