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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坪上突然寂静下来,花园四周声息全无,玉娇龙站在那儿,好似做了一场恶梦。
尽管她还在为刚才发生的一切感到莫名的烦乱,但心中却有一种异常轻快的感觉,好像一块久久压在心上的石头突然一下搬开,她从此不再过着那种忧心忡忡的日子了。她不觉长长地舒了口气,这才感到一阵难禁的寒冷和倦意,好像已有好多天不曾合眼睡过觉了。
玉娇龙回到房中,花园东边已传来四更梆响。她和衣上床,一会便酣然入睡。
第二天,直至旭日已经临窗,玉娇龙才懒洋洋地起床。她正在梳妆,香姑神色惊诧地进房来报:“小姐,府里又出了怪事,高师娘不见了。”
玉娇龙头也不回,漫不经心地说:“哪会呢?多是串到谁的房里闲聊去了。”
香姑:“老夫人一早便传话过来,说有事与她相商,请她到老夫人房里去走一趟。
我便四处找她,却是遍寻不得。“玉娇龙还是不甚介意地说道:”也许溜到街上去了,等会她自会回来的。“
直到午后,高师娘仍未见回来。很快,高师娘不见了的消息便传遍玉府,上上下下各房各院都在谈议这事:有人疑她是拐物私逃;有人说她是负气出走;也有人猜她仍在府里,只是不知因何躲藏起来。消息越传越玄,愈说愈怪,一些人惯于捕风捉影,一些人最爱加油添蜡,不消一夜功夫,各种离奇怪异的情节已都编造出来。渐渐地,传说竟又变成流言,大家已不再在人前谈叙,只于暗处窃窃私语了。顿然间,王府里便笼罩着一层神秘气氛。
已有好多天不常在人前露面的肖二爷,又不断地出现在大家面前。他阴沉着一张脸,到处搜探着大家的一言半句,他对听到的一些奇谈怪论,既不制止,也不附和,谁也摸不清他葫芦里究竟装的什么药。
沈班头则仍和平时一样,拄着他那根又粗又沉的烟杆,瘸着腿在各房各院走来走去。
他对高师娘的失踪,持一种漠不关心的态度。
第二天,玉夫人由鸾英搀扶着到玉娇龙房里来了。她向玉娇龙问了一些有关高师娘近来的情况,还问玉娇龙房里丢失什么贵重器皿没有?王娇龙一如平日一般,带娇带嗔地应对着母亲的询问。玉夫人见从女儿口里也问不出个究竟,便宽慰了她几句,又带着鸾英回房去了。
玉娇龙送走玉母以后,总觉心绪不宁,便独自信步去至花园中的亭子里,闷坐沉思。
正出神问,忽见父亲踱入后花园来了。在离父亲身后十来步远之处,跟着一瘸一瘸的沈班头。玉娇龙心里不由一怔,心想:父亲将这老头也带来则甚?她留神望去,只见父亲昂首四顾,凛肃之中隐带忧色。王娇龙从父亲那略显蹒跚的步履中,忽然感到父亲近两年来似又老了许多。她想:为了高师娘之事,母亲和嫂嫂虽未在她面前多说什么,但她心里却很明白,不知为父亲添了多少烦恼和焦虑。在这件事情上,她有违教诲,甚至与高师娘同流合污、串通一气来欺瞒父亲,扪心自省,自己在父亲面前是有罪的。现在,那个暗暗中胁使自己违心负疚的隐患既已消除,自己也该像几年前在西疆时那般,经常到父亲面前去讨他欢心,使他解优开颜。玉娇龙想着想着,一种天伦的至性在她心头油然升起,她忙走下亭来,带着童稚般的笑容向父亲身边走去。她给父亲恭恭敬敬地请了个安,同时亲亲热热地叫了声:“父亲。”
玉大人只是“嗯”了一声,脸上毫无笑容,只用他那双沉毅而含有探询的眼光将她注视了会,说道:“外面这么冷,还不快回房里去!”
父亲这句不冷不热、似关怀又似责备的话,使她不由一怔,嚼不出是甜是涩的味来。
她只感到一阵委屈,不再吭声,退到一旁让路。父亲也不再理她,背手踏雪径自走了过去。
后面的沈班头也瘸着走过来了。他在离玉娇龙六七步远处,停下来给她请了个安,略略迟疑了下,便又随着玉大人走去。
玉娇龙忙回到楼上,倚在廊柱旁边,注意着花园里的动静。
她见父亲带着沈班头在花园里转来转去,东瞧瞧、西看看,好像在察看什么。玉娇龙心里明白了:父亲和沈班头准是为高师娘突然失踪之事而来。一会,只见沈班头用手向西角那边一指,父亲和他又转向西角走去。
王娇龙居高临下,对花园西角那边景物,也能看个清楚。她看到沈班头转过石山,瘸上雪坪,在雪坪上转了几圈,又俯身下去察看了一阵,随即转到封盖着的水井旁边,和她父亲在井旁立谈一会,这才返身走出花园去了。
玉娇龙虽未听到沈班头和她父亲究竟说了些什么,但她已料到,前夜在那儿发生的事情,大约已被沈班头察看出来,甚至连抛尸入井的事也被他察料到了。雪坪上那些因格斗而踏乱的积雪,那些纵横交错的脚印,以及搬动过的覆满积雪的井盖……
这些就连一般人舌了也会生疑的迹象,哪还能瞒过沈班头这位老捕快的眼睛?玉娇龙心想:这样也好,让父亲知道高师娘已死,他也可以高枕无忧了。至于她究竟是死于何人之手,父亲定是不会追查的。
玉夫人由于高师娘的突然失踪也闻到了府里下人们中的一些谣传,她怕女儿因此感到孤寂,便从自己房中拨出冬梅、秋菊两名丫环,派到娇龙房中听用。这两个丫环带着自己的衣物用具来到玉小姐楼下,却死也不肯住进高师娘房里,只各自手抱衣物,坐在厅里发愣。
玉娇龙闻讯下得楼来,见她二人瑟缩一团,面露惊怖之色,心里觉得蹊跷,问道:“你二人为何不愿住到高师娘房里去?是否听到有人说了些什么?”
冬梅惴惴地说:“有人说高师娘原是狐精所化,现又化回原形躲在花园里了,说不定哪天还要出来害人的。”
秋菊说:“我听说高师娘是被上次进府来献技的那个老头活捉抵命去了。”
玉娇龙听她二人所说,不禁暗吃一惊,不想这些乍一听去都属无稽之谈,却也句句有因。她这才突然忆起父亲曾经慨叹过的“众口铄金”与“流言可畏”两句话来,觉得确是经验之谈,发人深思。
玉娇龙心里虽在警觉和思忖着,但脸上却毫未露出惊诧之色,只象好玩般地听着,脸上挂着笑容,神态安详自在。厅内由冬梅、秋菊带来的一层薄薄的恐怖气氛一下全吹散了。玉娇龙走到她二人身边,体贴而又亲切地说:“你二人休去听信那些胡言!既然不愿住到高师娘房中,就住在东屋这边好了。香姑就住在这东屋楼上,有事可叫她一声。”
冬梅、秋菊这才放下心来,展眉露笑,拿起衣物进房收拾去了。
玉娇龙正回身上楼,忽见沈班头瘸着腿在花园中溜哒。她不觉恼上心头,便叫香姑去把沈班头叫上来,带愠地问道:“我曾说过,不准下人随便进这后花园来,你怎敢不听?”
沈班头不慌不忙地说道:“我哪敢自作主张,皆因自高师娘失踪之后,玉大人查问起后花园巡逻之事来,我还因此被玉大人狠狠斥责了几句。玉大人还命令我要加强对后花园的警戒巡逻,夜间增派家丁护卫。我是奉命而行,望小姐不要和我计较。”
玉娇龙见他态度不卑不亢,说得近情近理,况是父亲旨意,也就不便发作,只说道:“既是如此,园中就任你等巡行去,只是不得近我楼房。”说完,犹带余愠地上楼去了。
从这以后,沈班头果然每天一早一晚都要进到后花园来走走看看。夜间也有几名家丁在园里四处守更巡逻。玉娇龙看在眼里,只是心里暗暗发笑,也不去管他。
一天,玉娇龙因事去嫂嫂鸾英房里,刚穿过长廊折上庭阶时,正好碰上鸾英房里的两个丫环,一个捧着温壶,一个端着茶盆,交头接耳地迎面走来。她二人只顾低声交谈,并未留意到玉娇龙已经来到她二人面前。等她二人抬起头来猛一看到玉小姐时,不禁突然失色,张大着两双惊恐万状的眼睛,连连后退两步,差点叫出声来,温壶茶怀同时失乎掉地,打得粉碎。玉娇龙碎然见状,也不禁毛发悚然,但她立即镇静下来,忽视着二人,喝斥道:“疯疯癫癫成何体统!”不料她二人竟一转身拼命地飞跑开去。
玉娇龙心里十分纳闷,觉得其中定有蹊跷,她站在那儿定了定神,略一思忖,便向鸾英房里走去。见了鸾英,她绝口不提适才在庭阶上发生的事情,只闲叙了些别的事儿,又向鸾英索取了几本哥哥收藏的书籍,便回到自己房中去了。
又过了一些时日,一天,玉娇龙正在房里看书,香姑送茶来了。她将茶碗往玉小姐面前重重一放,只听“砰”地一响,茶也荡泼出来,竟将书也溅湿。玉娇龙忙抬起头来,见香姑面带愤容,撅着嘴站在一旁。玉娇龙拉着香姑,问道:“你和谁生气来,快告诉我,我替你作主去。”
香姑欲言又忍,只说:“不过一些瞎扯话,不说也罢。”
玉娇龙警觉地:“既是瞎扯话,你又气它何来?你既生气了,可见不是瞎扯话。且说来听听。”
香姑:“府里有些人闲烦了,烂嚼舌根;胡说什么高师娘原是妖狐所化,与小姐有前缘,来教小姐妖法的。”
玉娇龙:“你这是听谁说来?”
香姑:“少奶奶房中的姐妹们。赵妈说是从肖二爷那儿传出的。”
玉娇龙脸色微微发白,眼里忽地闪起亮光,香姑已经察出:小姐发怒了。她正后悔不该对她说出这些话来,更不该拉出少奶奶房中的姐妹和赵妈。就在这一刹间,见玉小姐咬咬嘴唇,脸上的怒气忽地又隐下去了,只笑了笑,说:“这些话编得也真有趣,你如再听到什么新鲜事,快来告我。”
香姑出房去后,玉娇龙不禁掩卷沉思。她真没想到,高师娘虽然被悄悄地除去了,可高师娘留下的隐患却仍未消除,就在玉府里也还留下余波。这些在府内暗中生起的流言,究竟源于何处?为何竞将自己也牵进里面?她想起那天在嫂嫂庭前碰到两个丫环,当时她二人所露出的那般惊恐之状,原来都是这些流言所引起来的。她又想起肖冲,心里顿则不由感到一阵厌恶,她咬咬唇,轻轻哼了一声,就把他抛到脑后去了。
从这以后,平日里很少到玉娇龙房里来坐坐的玉夫人,几乎每天都要来看看女儿,陪着女儿闲叙半天。或话些家常,或谈些祖辈功德与西疆旧事,玉娇龙心里明白,知母亲常来其中定有缘故,只是玉母既未言明,她也不便动问,只好仍和旧时在西疆一般,在玉母前满脸稚气,讨她疼爱欢心。
这天,玉母偶又谈起高师娘来,不觉忧上心头,愁谷满面地叹道:“这位高师娘,我家不知与她结了什么孽缘,弄得我也受罪。”
玉娇龙听母亲话里有因,又见母亲这般难过,不禁问道:“母亲这话从何说起?”
王母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为了个高师娘,半年来竟使你父亲焦虑得寝食不安。
想不到,一位威统三军的大帅,在西疆时竟被一个罗小虎、回京来又为一个高师娘弄得一筹莫展,真叫我也伤心。前一段且不说了,就是高师娘失踪以后,府里又引出许多流言蜚语来。不知怎的又传到你父亲耳里去了,你父亲为此大为震怒,甚至迁怒于我,对我亦多有怨怪,时而怪我治家不严,疏于内察,时而又怨我是妇人之仁,养痈遗患,甚至说我对你也不该过于溺宠,把你惯得任性乖张。想这些虽是你父亲怒时所言。但细细想来,也不无道理。“玉娇龙深为不平地说:”母亲哪能无端受过。不知在父亲眼里高师娘竟是何等样人?“
玉母低声说道:“你父亲已经判定,高师娘确非善类,是个来历不明的人物。所以,你父亲才极感不安,想你长时和她相处,惟恐被她教坏。”
玉娇龙不高兴地说道:“高师娘与女儿何干?她虽住在女儿楼下,女儿却一向就十分厌恶她,岂能受她教唆!父亲也未免太不了解女儿了。”
玉母:“话虽如此,但作父母的对女儿总是处处防微杜渐,时时远虑近优,也是一片苦心。现在,虽然高师娘已经死了……”
玉娇龙心里猛然一惊,忙接过话去:“死了?!谁说高师娘已经死了?!”
玉母:“这也是你父亲对我说的。”
玉娇龙:“父亲从何得知?这话可确?”
玉母略略犹豫了下:“初听我也不信,后听你父亲说,这原是沈班头的意料,后又和沈班头亲到后花园去察看过来,结果果然不出沈班头所料。”
玉娇龙十分惊讶地:“是怎样死的?”
玉母迟疑片刻:“我也未多问你父亲,只知她是已经死了。”
玉娇龙也不再问,只俯首默坐一旁。玉母又宽慰了她一番,才各自回房去了。
高师娘失踪之事,府里下人们经过一些日子的私猜暗议之后,流言渐渐平息下来,玉府又恢复往常的尊严与平静。光阴易逝,转瞬已是新春,玉府上下人等,忙于准备过年,直把高师娘之事丢到脑后去了。
十五大年这天,吏部衙门主事方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