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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托付他说:“你外甥婿最爱吃京城里的一口酥,敢烦勇舅回来时顺便到前门外的五芳斋去给捎两盒回来。”香姑把银两交给她舅舅后,还不放心,又叮嘱道:“舅舅记住,一口酥一定要前门外五芳斋的。”
何招来离了留村,一路晓行夜宿,经过五六天的奔劳才到达京城,他在永定门外找了一家客店庄下,歇脚一宵,第二天便忙着上街采办他的杂货去了。这京城乃是繁华之地,各种日用杂货真是应有尽有,何招来只消一天功夫,便已采购齐备。他将杂货运回客店后,见天色尚早,闲着无事,便去寻了一家茶馆喝茶听书。这场书,说书人说的是《风尘三侠》,讲的是隋朝末年大臣杨素府里歌妓红拂慧眼识英雄,看中李靖,半夜相投,随他私奔的故事。何招来听后不觉触动心怀,又勾起他对香姑“夫妇”来历的疑虑,他觉得说书人说的《风尘三侠》中的那位李靖,简直就和春龙一般模样,也是少年英俊,气宇轩昂,也是风度翩翩,一表人材。何招来又想起他和香姑初到那天,为付日常生活用度,一出手就是纹银五十两,若非富贵人家的公子,哪有这般品貌,哪会这么大方。
再说,香姑虽然长得也很秀丽,但毕竟是个丫头,哪有富贵人家公子娶丫头为妻之理!
就是他二人两厢情愿,春龙堂上父母也断不能容。何招来越思越想越觉可疑,他猜想她二人多是像红拂与李靖一般私奔的了。他想着想着,心里不禁萌起一种贪婪和侥幸的念头,便暗暗下定决心,等明日去玉府探探口风再说。
第二天,何招来一早起床,吃过早饭,在附近街上买了几样土产,提着就径向玉府走去。他一路走一路想:香姑的婚配若真是由玉夫人作的主,只要自己到了玉府,一问香姑就可从下人口中探得明自;若是私奔,又看他们怎样应付自己,好歹寻个机会敲他一敲,说不定还能索他百十两银子,也比自己辛苦奔劳做一年的杂货生意还强。何招来想着想着,不觉已到了玉府门前。他向守在门外的两名带刀卫兵报了名姓并说明来意,卫兵便将他带进门去交给司门人常大爷盘询去了。因何招来几个月前也曾来过玉府,常大爷一下就认出他来。便忙将他带到门旁候差房里坐定,听他说明来意后,只说了句:“你且候着,我去给你通报。”
便进府去了。
何招来见常大爷并未谈起香姑已经嫁人离府之事,心里更加猜疑起来,暗想:香姑虽是一个丫头,但嫁人离府这样的大事,司门人哪会有不知之理?而常大爷却竟然似若不知,可见正如自己所疑,香姑多是私奔的了。但他又一转念:香姑若是私奔,常大爷也定然知道,看常大爷却又毫无半点惊诧神色,似若香姑仍在府中一般,这又使何招来感到困惑不解了,心中引起一阵迷乱。
正在这时,沈班头瘸着腿跨进候差房来了。他把何招来打量了一眼,问道:“老哥从哪里来?有何贵干?”
何招来:“从安国留村来。是来看看我外甥女香姑的。”
沈班头又看了看他放在桌上的几样土产,漫不经心地问道:“老哥是专程而来,还是顺便来的?”
何招来迟疑了会,才说道:“是专程来看看香姑的。”
沈班头:“可已找好落脚地方?”
何招来:“住永定门外安平客店。”
二人正问答间,常大爷手里拿着十两银子已从内院走了出来,对何招来说道:“我已将你来意禀告了少夫人。少夫人传话下来,说香姑卧病在床,不便相见。念你远来不易,特送你十两银子以作回家盘费。你下次有便进京时,可再来和香姑相见。”常大爷说完便将银子递了过去。何招来却不肯伸手去接,忙说道:“我走了几百里路程,岂是为钱来的。香姑既然病了,我当舅舅的哪能忍心不看看她就这样转去。还望老哥代为禀求少夫人,让我舅甥相见一面。”
常大爷:“香姑住在内院楼上,又紧靠玉小姐闺房,玉府家规谨严,哪能让外人进到内院!少夫人是断断不会应允的。听少夫人说香姑病也不重,过几天就会痊愈,少夫人、玉小姐待人一向宽厚,自会看照香姑,你就放心回去好了。”
何招来:“香姑既然病又不重,出来让我见见何妨。想我何招来是个苦命人,自己无儿无女,妹子又死在西疆,就留下这个香姑,也算是我在这阳世上的唯一亲人,我将来还想靠她养老,听见病了,心里更是着急,还求老哥代禀少夫人,恳求开恩止我舅甥一见。”
常大爷见他说得恳切可怜,便又转身进入内院去禀告少夫人去了。
沈班头只默默地坐在一旁各自吸他的烟,等常大爷转身进入内院去后,才带着安慰的口气对何招来说道:“老哥不用着急,少夫人是个慈悲心肠,她会应允让你们舅甥相见的。”
何招来没吭声,嘴角边掠过一丝狡诈的笑意。这却已被沈班头看在眼里。
一会儿。常大爷出来对何招来说:“少夫人传话出来,叫你进去,她要见你。”
何招来提着土产跟在常大爷后面向内院走去。来到院内庭前阶下,已有一名仆妇等在那里了。何招来又由仆妇带着进入正厅,少夫人已经端坐厅里。何招来忙上前请安并呈上土产,少夫人点点头,说道:“你远来辛苦了。听说你一定要见见香姑,难道你就毫不顾及我们侯门的规矩。”
何招来:“不敢,不敢!小的是个走乡串户的货郎,实实不懂得侯府的规矩。小的也不敢妄求进入内院,只求把香姑叫出来让小的一见就行了。”
少夫人:“要是香姑不肯出来呢?”
何招来:“小的是香姑在这阳世上唯一的亲人了,除非她已不在人世。不然,她是不会不见的。”
少夫人默然一会,然后正色说道:“实不瞒你,香姑已于数月前私逃,我府正在暗中查访她的下落。她虽是个丫头,毕竟有损玉府风范,因此并未张扬,就连府里下人都不知晓。你虽是她舅舅,因平时极少往来,故未疑涉及你。你既来了,就趁此告知你一声,你要善处才是。”少夫人随即唤人取出银子百两交给何招来,又说道:“念你孤独无靠,特送你纹银百两,你拿去添作本资,安排好今后的日子,这事就都不再提了。”
少夫人说完后,也不等他回话,回头说了一声:“来人!把何招来送出府去。”话音刚落,便有两名管事从厅外走了进来,站在何招来身旁,含威带促地逼视着他。何招来本想再找些措词赖索一番,听少夫人话语软中有硬,硬中有软,已感亏理三分,又在两名管事的胁逼下,更感到侯府的威严,哪里还敢多说。好在手里已经拿到一百两纹银,也就心满意足地随着管事退了出来。
这时,沈班头正在玉府门前溜哒,见何招来出府来了,便上前和他搭话。沈班头根本不问及他是否见到香姑的事儿,只和他闲扯一些京城内哪里闹热、哪里好玩的闲话。
闲扯间,何招来忽然问道:“老哥可知前门外是否有家名‘五方斋’的京果铺?”
沈班头:“有的。那是一家有名的老店铺,就开设在正街左手。”
何招来:“多承老哥指点。”说完便想抽身离去。
沈班头忙喊住了他,问道:“那铺里的果点虽多,但真正有名的也只几样,不知老哥想去买点什么?”
何招来:“有人托我给捎两盒‘一口酥’回去。”
沈班头心里暗暗一惊,又说道:“正中。‘一口酥’是那铺里的名产。只是价钱贵极,京城里一般人家是享用不起的。托老哥捎带此品的想定是位讲究的朋友。”
何招来不自在地笑了笑:“哪里,哪里,只不过是位同行中的伙计,也许他是带去送人的。”说完便忙告辞沈班头,勿匆向北走去。
沈班头站在玉府门前望着何招来匆匆走去的背影,心里暗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玉小姐和香姑原来却在他家里!”
原来自三月前玉娇龙和香姑偷偷逃离玉府以后,玉大人闻报愤怒已极,曾拔剑击桌,发誓要与玉娇龙永断父女之情,还借用了郑庄公‘不及黄泉无相见也’一句话来作誓词。
他直被气得两日水米未沾,三日未上衙署,不到半月,便已须发全白,好似突然老去十年一般。玉夫人本已卧病在床,听到玉娇龙出走的消息后,只是日夜悲泣,病情日益加重,一连三月,拒不服药,惟时时低唤着玉娇龙的小字,已是奄奄一息。府内一切事务,全赖少夫人鸾英一人统率承担。好在鸾英平时心性大度平和,对下人也颇休恤厚道,府内上下,无论老少男女,也多服她提调,把府内大小家务安排得井井有条。鸾英除了忙于家务,还要服侍重病在床的玉母,有时还得乘机顺色劝慰夹怒带恨、疾首痛心的玉父。
因此,三月来,鸾英也消瘦了许多。
玉娇龙出走的消息,尽管内院仆婢尽知,但都心里明白情势的严重,谁也不敢外传。
外面差仆下人,虽也有所风闻,但都惧招来横祸,谁也缄口不提,只做无事一般。整个玉府更笼罩着一层神秘而又不测的气氛。
玉大人也曾派遣一、二心腹出外打探玉娇龙的消息,一来可以信任派遣的人少,二来派出的人都只注意选择在通都大道之间查访,无暇顾及偏僻之地,以至探查三月,却是踪迹全无。
沈班头也是奉玉大人密托查访的心腹之一。以他多年捕窃探贼的经验和他久混江湖的阅历,他应是不难查得玉娇龙的迹踪的。可他真不愧是个具有深谋远虑的干练捕快班头,他考虑得就远比他人缜密得多。他从肖冲被玉娇龙抽打的那一柳条中,早已心里明自,玉娇龙决非等闲之辈,自己去招惹于她,无异是以卵击石,枉自送命。再说,就是将她踪迹查明并设计将她送回王府,万一玉大人一怒之下毁了她的性命,将来又后悔起来,罪责难免又落到自己头上。沈班头想来想去,认为这个差事对自己只是个见过不见功、招祸不招福的差事。因此,他只在京城附近游玩一番,便回禀探访无着,应付了事。
今天,沈班头却于无意间竟从何招来的来意、神色和言谈中探察出了玉娇龙的去向,他得意之余,不禁又犹豫起来。这事是禀告王大人的好,还是不禀告的好?知而不报,有负玉大人对自己的恩德,简直是不忠不义;报了,将来后果如何?自己纵不死于玉大人的悔责,也将死于玉小姐的怨怒。他反复权衡利害,总觉决心难下。沈班头正在徘徊犹豫,踱步沉思,玉大人回府来了。沈班头等他刚一下马,便忙上前参见请安。玉大人亲切地看他一眼,见他仍穿着一件已经显得破旧的棉衣,便停立下来,带着几分悲悯和几分关切的语气对他说道:“天气都已经渐热了,你怎么还穿着这样一件破棉衣?你等会到我书房来,我叫她们清几件我的旧便服给你。”
沈班头心里有如拂过一阵春风,说了声:“多谢大人!”便恭恭敬敬地退到一旁去了。等玉大人步上石阶,他才跟在后面向府内定去。沈班头见王大人步履已略显蹒跚,从背影看去,他那原有的虎臂已经变得瘦削,沈班头知他这些变化都是为玉小姐出走之事忧愤而来,心里也不禁为之感到一阵难过。在快走近内院时,玉大人停下步来,抬头向后花园那边怅望了许久,接着传来一声轻微的叹息,又才慢步向内院走去。
沈班头从玉大人适才那一停一望和一声轻微的叹息中,他已察看到了玉大人那不肯向人当面表露出来的心意:他对玉小姐尚怀有舐犊之情,并时时在为她的下落而暗自忧念。这一下,沈班头已打消了心里的第一个顾虑:玉小姐回来后,玉大人是决不会一怒之下置她于死地的了。剩下来的另一个顾虑,只要能不让玉小姐知道是自己策谋,她也就无从怨怒到自己身上。他边想边对自己说:“这事务必小心行事才是。”
再说玉大人回房后,不等更换官服,便先到玉夫人房里探望。见夫人病情毫无起色,心情也十分沉重,只坐在床边,温言慰问几句,又吩咐房中婢仆小心侍候,直到夫人又昏昏睡去时,这才回到书房更衣休息。
玉大人正想看书解闷,鸾英进房来了。她把何招来突然来府探望香姑,强求相见,最后花了一百两银子才将他遣走之事,详细禀告了玉父。玉父听后,拈须沉吟片刻,说道:“这事有违常情。那何招来不过一村野小民,与香姑虽是舅甥,却只见过一面,竟会这等情切,又敢于这般放肆,其中恐有情弊!”接着又问鸾英:“你看那何招来神色如何?”
鸾英道:“我也未注意他的神色。只是我将香姑已经私逃的实情告知他时,他似无惊优之色。”
玉父又沉吟片刻,也不再问什么,只把手一挥,说道:“好了,你各自回房去吧。”
鸾英便退出书房去了。
玉大人也无心看书了,独自在房中踱来踱去。沈班头已伫候在书房门外,他见玉大人正在沉思,不敢贸然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