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鸾英见丈夫对他这般称赞,心肠也热了起来,说道:“天下多有几个梁郎中这样的人就好了。罗虎也算得上是个孝烈的汉子。去年听你说过,我和赵妈都老惦着他呢!千不该万不该,他就不该去杀官劫狱,这就犯了叛逆大罪,死了也只落得个坏名声。要是他去投军,说不定还能当个副将、总兵。一旦边塞有事,战死了也不失为忠臣烈士,还能流芳千古。真是可惜!”
玉玑不胜感慨:“据说罗虎死得也极壮烈。同是一死,泰山鸿毛,相去天壤,令人慨叹!”
鸾英见玉娇龙埋头端坐,默然不语,问她道:“妹妹,何不谈谈你的高见。”
玉娇龙凄然一笑:“哥哥、嫂嫂说得极是。他该去投军。”说完,又低下头去。
玉玑若有所思,默然片刻后,对鸾英道:“你去包封五十两纹银,选取蜀麻细布两匹,命人送去高庙面呈梁郎中,就说是我叫送去的。至于给母亲看病之事,他愿来则来,不必再提。”
鸾英正欲转身,玉娇龙说道:“哥哥此举,用心极善。只是那梁巢父从他为罗家之事的所作所为来看,当不是一个为财礼所动的人。万一又生误解,引起疑虑,反而不美。”
玉玑猛然醒悟,忙道:“妹妹所虑极是。”又回头对鸾英道:“我本欲以此表我对他倾慕,兼示罗虎之被害与我无关,却来虑及也可能引起他的疑忌,或误以为我对罗虎之死有责于心,以赎内疚;或疑我是在收买堵口,势将对他不利。若被张杨出去,为人所乘,岂不有损我的清誉。”
鸾英瞅着玉娇龙有意无意地说道:“妹妹有见识,心又细,那天我还对你哥哥说,要他不要小觑你,你简直可比花木兰呢。”
玉娇龙微微一怔,不在意地说:“嫂嫂太过奖了,我哪能比得花木兰。”
晚上,玉娇龙回到楼上,把玉玑上朝陛见、承德麦出双穗以及梁巢父拒不来府给玉母看病的事,一一告诉了香姑。最引香姑动情的还是梁巢父过去仗义匿藏罗家兄妹和不愿来府的事儿。
当玉娇龙谈到玉玑和鸾英也对梁巢父的义行十分赞叹时,香姑似信非信地问道:“少老爷、少夫人对梁先生是如何称赞的呢?”
玉娇龙道:“少老爷说他虽是师爷,也算得上是个忠义之士;少夫人又说天下多几个这样的人就好了。”
香姑犹嫌赞得不够,气愤不平地说道:“什么‘师爷’,什么‘也算’,我看梁先生就远比那些自称饱读诗书、官高位显的人强多了。别看那些大人们满口的忠孝节义,私下里却是一肚子的狗肺狼心。就以这次少老爷管的承德地方出了双穗来说,却把它说成是百年难得的祥兆,读书人还把它说成是什么国瑞,皇上也高兴万分,大加赏赐。其实这也没什么稀奇,我看世上出了梁先生这样的人那才是真正的祥瑞,真正的国瑞。我要是皇上,我就要大大的赏赐这样的人。”
玉娇龙虽然觉得香姑这番话说得也有些道理,但总觉得她说得太刺耳了。特别是认为她不该借题发挥,骂得越乎情悖于礼了。她心里感到有些不诀,责备香姑道:“你嘴也太尖刻。圣上宣渝以仁孝治天下,满朝文武官员,谁家又不是以仁孝教子孙,哪能以一管之见,信口胡说。”
香姑本想顶她几句,但想到小姐日来心境,不忍再去惹她生气伤心,各自怏怏出房去了。
半夜,赵妈踢踢踵踵上楼来报,说玉夫人病情突然转恶,已是弥留,少老爷和少奶奶都守在身旁,要小姐立即过去。玉娇龙闻报大惊,急忙披上衣服,匆匆奔到玉母房里,见玉母仰卧床上,双目紧闭,脸色惨白,一动不动,有如死了一般。哥哥、嫂嫂恭立床前,满面泪痕,悲戚万分。丫头、仆妇们屏息静气立在门外。玉娇龙神情惨切,木然地俯身下去,用手在玉母鼻下一试,只微微感到还有一丝气息。她心里已经明白,把自己抚育成人、一贯疼怜自己并大自己担惊受怕的母亲,就快和自己永诀了。玉娇龙想凑上前去呼唤母亲,可她感到自己的喉里好像被一团什么东西堵住了,出不了声;她想扑下身去哀泣,却又已经流不出一滴眼泪。她只感到心里一阵阵剧痛,好似整颗心都在于裂一般。玉娇龙只俯着身子,不叫不哭,目不转睛地看着玉母。突然,玉母嘴唇微微一动,紧闭着的双眼却慢慢地睁开了。睁得那样大,又那样有神,就好像睡醒过来一般,眼里闪着光彩。玉母先看了看玉玑和鸾英,露出慈祥的笑意,微微地点了点头。当玉母又抬起眼来看玉娇龙时,她那慈祥的笑意消失了,眼里却露出一种悲悯和希望的神色。玉母从被里伸出手来,紧紧地抓住玉娇龙的手,用一种十分微弱但却十分清楚的声音说道:“女儿,母亲要走了,可心里挂着你,上不了路。在这与你最后诀别的时刻,只求你听母亲一句话:允了鲁家的婚事。”
玉娇龙还是一动也不动地盯着玉母,流不出一滴眼泪,发不出一点声音。脸有如玉雕一般。
鸾英察觉情况有异,一颗哀痛的心有如被封入冰块一般。她忙俯下身来,对玉母说道:“母亲,你放心,妹妹的事就交给媳妇好了。”
玉母摇摇头:“娇龙尚幼,任性,又不甚知礼。我走后,就把她托给你了。鲁家的婚事,一定要她当面答应我。”
鸾英轻轻摇了摇玉娇龙:“妹妹,你就讨母亲一个欢心吧,这比服药还见效!”
玉玑也在旁说道:“妹妹,我玉门世代忠孝传家,你快尽了这点孝心吧!”
玉娇龙痴痴望着玉母,神志似乎也显得昏乱了。她拼命地张着嘴,好容易才从喉咙里进出几句断续的咽哑声:“…他死了,…我……守孝……”
玉玑和鸾英听得莫名其妙,相互看了一寸已,彼此脸上都露出困惑和略带惊恐的神色。
玉母也张大了眼,死死盯住玉娇龙。老人家这时的神志特别清楚,虽没听懂玉娇龙说的什么,但她却明白女儿还没有应允。
玉母又用一种迫促的声音央求道:“娇龙,快,母亲就等你一句话了。”接着呻吟了声,又痛苦地说,“我心里难过啊!”
玉娇龙打了个寒战,全身微微一震,好像突然清醒过来。她回头看了看玉玑和鸾英,见他们都正在以期待和催促的眼光看着她。她又看了看玉母,沙哑地说道:“母亲,我一世不嫁人,也不再离玉门一步。”
玉母:“你父亲……父亲……设过誓……你定要应允……”
玉母说到这几时,喉里响起了一阵低沉的痰喘声,她再也说不下去了,只大睁着眼盯住玉娇龙,在等待她应允。玉母几次张了嘴。
可她已经说不出话来了。慢慢地,玉母喉里的痰喘声越来越响,老人家的眼也越张越大,眼珠都像快突出来似的。玉玑见母亲被折磨得这般痛苦,真是肝胆俱碎,哀痛万分,鸾英也感到心如刀割。她一时情急,忙转身对着玉娇龙一下跪倒在她面前,哀求道:“妹妹,你看母亲已被析磨成那样,你难道竟这样忍心!”
玉玑也上前一步,对着玉娇龙双膝跪地,泣不成声地说:“妹妹,你快应允了吧!
为兄都给你跪下了!“玉娇龙顿时只感到耳朵里响起一阵雷鸣般的声音,眼前只见无数道金光乱闪,她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了。此时此地,此情此景,她已如被献入孔庙的三牲,只有甘当祭品了。
蓦然间,出现在她眼里的,却是悬挂侯府正厅那块金匾上的“忠孝传家”四个大字。玉娇龙木然地站起身来,跪在母亲面前,双手合掌,庄严地说道:“母亲,鲁府婚约,女儿遵命允从,你老人家放心去吧!”
玉娇龙话音刚落,玉母嘴边露出一丝笑容,接着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响,眼睛也随即闭下了。
玉娇龙扑上前去,撕心裂肺地呼了声“母亲”,玉母眼角边立即滚出两颗大大的眼泪。
玉娇龙整个心都像被压成一团了。她睁圆了眼死死地盯着玉母那两颗往下流去的泪水,屋里顿时响起一片哭声。那哭声在玉娇龙的耳里却越来越觉遥远,渐渐地,她只感到周围一片寂静,接着她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玉娇龙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又渐渐地听到了一阵断断续续的呜咽声传进她耳里。她用力张开了眼,一看,她却睡在自己的床上,香姑正伏在她身旁啜泣。玉娇龙想坐起身来,刚一转动,却感到一阵难堪的疲乏袭上身来,全身软绵绵的,只是动弹不得。
她只好用微弱的声音唤了声“香姑”。香姑忽地抬起头来,愣愣地望着她,惊异的神色很快变成狂了般的欣喜,喊了声“姐姐”,便扑到她怀里又哭泣起来。香姑哭得那样伤心,那样牵人肌腑,这过于高兴的哭泣,却比不幸的哭泣还要伤心。玉娇龙迷惘茫然,简直不清是怎么回事。她想仔细问问香姑,可香姑只是一个劲地痛哭,她无从插问,同时她也感到自己问话吃力。
香姑哭了很久,才又抬起头来,眼巴巴地看着她,脸上露出童稚般的依依,咽哽地说:“你已昏迷了三天,差点把我急死了。谢夭谢地,你终于醒转来了。”
玉娇龙这才明白过来。她尽量去回忆是怎样发生的事情,记忆里却是一片迷乱。她隐隐能够记起的是:闪光的金匾上“忠孝传家”四个大字;母亲眼角边两颗大大的眼泪。
香姑像想起什么似的,立起身未,边擦泪边跑出房去。一会儿,冬梅、秋菊进房来了,二人捧来了参汤,冬梅上前搀扶起玉小姐,秋菊正准备喂她时,玉娇龙蓦然发现了她二人穿着一身孝服,不觉吃了一惊,忙问道:“你二人穿淮的孝服?谁去世了?”
秋菊惊诧地答道:“老夫人呀!”
猛然间,玉娇龙一切都回忆起来了。那天在玉母房里发生的全部情景,又一一再现在她眼前。她推开了参汤,用双手蒙住了脸。
玉娇龙没有哭泣,她已经没有了泪水。她只在心里默默念着:“天啦,我的命为何这样薄,这样苦!”
死了罗小虎,已经捣碎了玉娇龙的心,母亲又去世,她感到擎个五脏都空了。而今,她只剩下了一个躯壳。她已经在母亲弥留之际允了鲁府的婚约,这是她在母亲生前唯一所尽的孝道了。
这是命,她只能由命了。就用这个躯壳去恪守玉门的“忠孝传家”吧。
玉娇龙正哀叹间,玉父闻讯赶到她房里来了。玉父迈步来到她的床前,无言地注视着她。他那因消瘦而更显得严峻的面容,隐隐露出一抹哀伤和欣慰之色。玉娇龙仰起脸来,带怯地叫了声“父亲”。玉父眼里突然一亮,他迅即转过身去,将手一挥,把香姑、冬梅、秋菊都遣出房去。玉父又停了片刻,这才转过身来,用手贴在娇龙的额上试了试,然后又在自己的额上也贴了贴,眼里露出了微微的笑意。
玉娇龙已经有几月没见到过父亲了。此刻,她见父亲白鬓蓬松,形容憔悴,举动迟缓,背也微显佝偻,往日在西疆那种指挥若定、叱咤三军的气概,已经在衰老中消减下去。她又想到父亲的衰老和母亲的死,其咎多由己起,一种深深负罪的心情又在她心里沉重起来。玉娇龙情不自禁地对父亲说道:“父亲,女儿不孝,有负双亲养育之恩。”
玉父将手一摆,说:“你能回心,深慰我怀,过去之事就不再提了。”
玉娇龙惨然道:“母亲丧事全劳哥哥、嫂嫂,女儿少时便去灵堂拜守。”
玉父:“女儿,你为母亲逝世,昏迷三日,足见孝心。你刚刚苏醒过来,还宜静静调养,就不必去守灵了。”
玉娇龙暗存希望,充满了感伤地说道:“父亲,母亲已死,女儿但望能像在西疆时那样常常得依膝下。”
玉父也有些黯然了:“你哥哥志在四方,我不能误他前程。对你我已筹思甚久了,将来我就将这座后花园赐赠给你,还将为你修建一座庭院,将来你和宁轩就搬过来住。”
玉娇龙神色凄然地埋下头去。
玉父又慰勉几句,便下楼去了。
玉母的丧事办得极尽荣哀。京城的文武官员和与玉府有交的豪门望族都来设祭吊孝,整整忙了半月。玉大人祖籍辽东,玉夫人生前曾留下遗言,望将遗骨运回辽东安葬。玉大人不忍违她意愿,只好将灵柩运往妙峰山上元君庙里暂时安放,等将来告老辞官后,再送回辽东入土。
玉娇龙一直病卧在床,只在玉母启灵那天,才由香姑扶到府门拜送。
且说玉夫人启灵出丧那天,玉府门前闹热非凡。地坝上,拜团成排成行摆满一地,各部院同僚,各门部属,以及权门亲友都来拜送,真是冠盖摩肩,仕女如云。再加上那班聚来看闹热的街坊百姓,更是人上重人,层层密密,把两边街口围得水泄不通。前来送灵的僚属亲眷祭奠已毕,肃立两旁。启灵时间已到,一阵鞭炮响过,玉娇龙头顶白冠,身穿缟服,由香姑扶着出府来了。只见她愁锁双眉,哀含两目,面容惨白如雕玉,神情悲戚似凝霜。玉娇龙本就步履轻盈,体态炯娜,不料病后姗姗行来,几度摇摇欲坠,有如凌风仙子飘飘随灵欲去一般,更增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