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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管事冷笑说:“你瞧瞧他这个样,这小子简直不是人!是野兽!”
话声未顿,已为姓孟的“呸!”的一口,吐了个正着。
“他娘,你小子是找死!”
钱管事简直要跳了起来,一把抓起了地上的鞭子,却为三姑娘抓住了胳膊。
“五爷,您别……您就消消气吧……”
“我打死这个混小子!”
钱管事暴跳如雷,想要扑过去,再一次又为三姑娘拦住:“得了,五爷,大人不见小人怪,何必跟他一个奴才一般见识!”
话才说到这里,耳听着“呸!”的一声,一口血痰又飞了过来。
这一次不是啐钱管事,却直向三姑娘身上飞来,三姑娘“啊!”了一声,身子一闪,没有沾着,神色微微一变说:“你……”
紧接着她随即明白过来,正是祸在自己那一句“大人不见小人怪”上,对方耻以小人自居,焉能不对她愤恨?
抬头看时,姓孟的一双眼睛睁得极大,颇有发须怒张之势,三姑娘顿时深悔失言,从而也就认识到一个人的志不可夺,以眼前此人而论,虽然沦落为买卖贩奴,却仍然能坚守其崇高人格,不使其高操品格受辱受损,他之所以显得如此桀骛不驯,不与苟同,不正是这样的性格使然么?
一念之警,乃使得三姑娘对眼前这个人,大兴钦佩,刮目相看,那一句“大人不见小人过”,仓促出口,真正是悔之不及了。
钱管事早已霍然大怒,怒声叱道:“该死的东西,你当这王府地方,是你随便可以撒野的么?我打死你这个狗东西!”
说时鞭如雨下,“叭!叭!”一连两鞭,抽在了姓孟的身上,鞭梢下处,只抽得姓孟的身子在空中滴溜溜打转,第三鞭待将抽下时,却为三姑娘再一次抓住了他的鞭子。
“五爷!五爷……你就……饶了他吧!”
“你……还给他讨情?”钱管事气得直吐气:“这小子祸闯大了,这样的东西,要是还留在府里,往后还不知道要惹多大的乱子……”
他这个五管事,平日是专管这院里的仆役奴才,岂能让这个新收的奴才杀了自己的威风?盛怒之下,决计要给对方一个厉害,打死了人也在所不惜。
却是三姑娘苦苦为之讨情不已。
“五爷……我求求你……就饶了他吧……”
——别瞧她个年轻的姑娘人家,手劲儿还是真大,给她抓住的鞭子,一任钱管事施出了多大劲道,都休想能挣开来。
这么一闹,围看的人可就多了。
钱管事也不愿把事情闹大,想起了高大爷的关照,也只得暂时忍下了这口鸟气。
“好吧……我不打他……我吊死他、饿死他!看看是谁硬?”
丢下了手里的鞭子,钱管事忿忿地往回里走。
“五爷……”三姑娘由后面跟上来唤住他:“您慢走一步,我再给您讨个金面……”
“什么?你还要给他说情!?”
钱管事惊讶地看着她,显然大惑不解。
三姑娘脸色一红,微微发窘地道:“我哪里敢?要是我代三姨娘给您讨个情呢?”
“什么……三姨娘……那我可不敢……”钱管事脸色一下子松驰下来:“这又是怎么回事!?”
三姑娘眼角向着半悬在廊柱子上的那个姓孟的瞟了一眼,再回过眸子,直直向着钱管事看着。
“三姨娘不是要用两个人吗!我看这个人就很可以,就算是一个,五爷您看呢?”
怎么也没想到对方有此一说,钱管事顿时为之一愣。
“呵!这可使不得……”钱管事连连摇着手说:“快打消了这个念头吧!”
“怎么回事……为什么呢?”“这小子哪有这个福份哪!”钱管事说:“到了三姨娘那儿,要是捅个漏子,那还得了?得……得……姑娘,你快打消了这个念头吧!”
三姑娘一笑说:“要照五爷这么说,那这个人不是白花银子买回来啦?总得给他派个差事吧!”“这……”钱管事回头遥遥向姓孟的看了一眼,冷笑道:“那还得看看他的造化,看他这一身皮肉挺得住挺不住,照我说,他就得吊死在柱子上,一辈子也下不来啦!”
三姑娘神色一变说:“嗳——五爷,您行行好,那可是不好……从来这府里哪里作兴死人呢,要叫王爷知道了,可不好吧!”钱管事嘿嘿一笑:“一句玩笑话,姑娘哪里能当得真,走,外头冷,进去我请你喝茶!”
三姑娘说:“不啦,三姨娘那边还等着我去办事呢!”
谁都知道三姨奶奶是王爷最宠爱的一房小妾,而这位三姑娘,又是三奶奶最称知己的一个跟前人,她的身份极是特殊个别,仗着她父亲是这府里一个常年供奉的清客,王爷既另眼以待,谁又敢小瞧了他?老先生能文能画,善以运筹帷幄,就凭着这一点,王爷养了他们一家子,一养十年,三姑娘既是他的女儿,在府里上下串门,虽然干的是些杂碎活儿,可全凭她自己心甘情愿,既不支薪,又不曾卖身,谁又能当她丫头下人使唤!?
再说姑娘人又老实,年轻貌美,人见人爱,偏偏她的眼皮子高,又知自爱,真叫人爱又不是,嫌又不是,真正是难以发落的紧!
钱管事生怕得罪了她,上前一步招呼说:“回头见了三姨娘,就说她要的人,我至迟明天就给送过去,一定选最好的,错不了!”
三姑娘人都走了,回头一笑说:“您就别费事了,我看这个人就挺好,就是他吧!”
说到他时,向着姓孟的那么直直地一指。
“你……”钱管事脸上老大的挂不住:“姑娘你就别逗乐子了!”
“谁逗乐子来着?我说的可是真的!”三姑娘似笑不笑地说:“我面子小说不动您,回头三姨娘要是亲自来要人,五爷您还能不赏脸儿?”
“该……”
钱管事那张脸可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既是气恼,又是发窘,三姑娘可管不了这么许多,带着银铃样的一串笑声,拔腿就走,粉蝶儿样去了。
三姨娘真的来了。
时当黄昏,太阳在西半天才露了个边儿,即为重重云彩所吞没,惹得半边天都成了红色,像是为人洒了一天胭脂那般的红……
一听说三姨娘的手辇(手抬的轿子)到了,钱管事还真吓了一跳,慌不迭迎了出来。
见面打躬问好,不在话下。
三姨娘一身大红,外面披着白绫子边儿银鼠长毛的“昭君套”,头上戴着发髻,貂鼠“卧兔儿”,云鬓堆耸,一如轻烟密雾,把水鬓描得长长的,着以黛绿,衬着耳朵珠子上的一双翠绿坠子,越加的模样儿娇憨可人,我见犹怜。
“这可是不敢当!”钱管事赶上去深深一揖道:“什么事敢劳动三姨娘的大驾!三姨娘有话快请吩咐,小人不敢……”
三姨娘未言先笑,挑动着一双细长的月牙眉儿:“这不是钱管事吗?听三姑娘说,有个新来的小子犯了家规,被你吊着,要讨我个人情,给放下来,我那里正好缺人,赏心小苑是王爷常来的地方,这个人可也不能太过马虎,说不得我自己过来瞅瞅……要是合用,就讨你个人情,把他给我发到院里,不合适也就算了……”
“是……小人不敢……”
一面说,钱管事直向一边含笑的三姑娘递着眼神儿,希望她能开口打个圆场。
“这地界,脏!”钱管事呐呐道:“人头儿也太杂……您是贵人,怕脏了您的鞋……。”
三姑娘笑说:“倒也是真的,我看这样吧,三姨娘,咱们就在堂屋里坐着,等钱管事把人带进来,您亲自看看他再决定好吧!”
“好吧,依着你的就是了!”
对于三姑娘,她可是一向言听计从,当下点头答应,就这么决定了。
钱管事焉敢置疑,答应一声,只得在前带路,把三姨娘一行让进了正面堂屋。自然,先有小子们得了讯息,把堂屋里的闲人赶开,打扫干净,换上了炭火盆子,才敢让三姨娘进去。
人不放下来是不行了。
钱管事心里的那个别扭可就甭提了,要依着他的脾气,非把姓孟的小子给活活吊死不可,即使不死也叫他脱一层皮,偏偏就有贵人为他开脱,以三姨娘今日身份,钱管事焉能不言听计从?
姓孟的非但由柱子上松了下来,还得临时张罗着穿戴一新。
虽说是形容憔悴,终遮不住他原有的丰神俊质,特别是一番梳洗,把胡子剃刮之后,简直像是换了个人,瞧着都不认识了。
钱管事能屈能伸,打量着姓孟的这般神采,不禁暗自希罕,哈哈一笑,抱拳奉承道:
“孟兄弟,你交了好运啦,王爷宠妃三姨娘那边少个花匠,特别抬举你,看看你有这个命没有,人现在堂屋里坐着,你这就去见个礼儿,小心回话去吧!”
姓孟的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屑地为之冷冷一笑。
“咱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今后还要时常见面,回头见了面话该怎么说,兄弟你自己可好好琢磨琢磨,我要是你,那损人不利己的废话,就最好不说……是不是?兄弟!”
说着说着,钱管事可就笑了,一脸的世故圆滑,上前一步,伸手理了一下对方身上的衣裳,一脸的细致关切,较之前此的红嘴白牙,阎罗嘴脸,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里面来人传话说:“五爷快着点儿,三姨娘那边可不耐烦啦!”
初见贵人,对方既是个坤道人家,姓孟的略似拘谨,硬是连头也不抬一下,更不要说效“刘祯平视”那样地看向对方了。
三姨娘自有她的风采气质,略略向对方打量一眼,由不住心里很是吃惊。
她虽然是个坤道人家,却也出身仕宦,父亲大小也是个官儿,从嫁王爷之后,这两年更不禁眼界大开,有了阅历,手下奴仆成群,那类的奴才相,她看多了。
这个姓孟的,可是瞧着不像。
初看不像,久看更不像。
虽说是形容憔悴了些,但虎额燕颔,鼻直口方,在在显示着他的不凡气宇,这样的人,岂是听人使唤,低三下四的一个奴才?
不用说,三姨娘这里,心里早就乐急了。
“你姓什么,叫什么?”三姨娘语音平和,神色和蔼地看着他说:“不要急,慢慢地说!”
姓孟的这才缓缓抬起头来。
三姨娘瞧着一旁的钱管事:“难为了他,身上还带着伤疤,搬个凳子来叫他坐下吧!”
钱管事应了一声,心里大是骇异。王府规矩,主子面前,岂能有奴才的座位?
既是这么吩咐了,便只有听从之一途。
凳子搬过来,姓孟的看了一眼,眼神儿略似缓和,微微点了一下头,便自坐了下来。
“嘿!”钱管事心里嘀咕道:“好小子,架子不小,还真的坐下了!”
“孟!”姓孟的破例开了腔:“孟小月!”
“小月!”三姨娘脸现笑容,缓缓点着头道:“名字很好听,很有诗意,你读过书,认识字吗?”
孟小月脸上现出了一丝凄凉,自嘲地笑笑:“认识一些吧!怎么,花匠也要认得字么?”
“那倒不是……”
三姨娘发出了一串清脆的笑声:“我只是想知道一些罢了……”
一旁的三姑娘笑着插口说:“听你口气,你好像很懂得花……过去干过……这一行?”
“那倒没有一一”孟小月冷峻的笑了一笑:“不过略知一二。”
“啊?”钱管事颇是意外地插口道:“你还真懂?那今天我当着三姨娘的面,倒要伸量伸量你了……”
“我看不必了!”
三姨娘含笑的眼神,直望着孟小月道:“这个人我信得过!我问你,孟小月,我园子里有几棵王爷从南边移来的珍贵花木,这两天都死了!”
“天太冷了!”孟小月想也不想地说:“凡是珍贵花木,多半耐不住寒冷!”
“那可又该怎么办呢?”
“不难!”孟小月清瘦的脸上,微微显出了一丝笑纹:“府上可有暖房?”
“有,”三姨娘说:“一定要移进暖房才行么?”
“也不一定!”孟小月说:“小花小木,用落叶及腐透了的马粪覆盖其根,大些的花木,可就要用干了的苇杆包扎,到了来春再打开也就无妨了。”
三姨娘一笑点头,转向钱管事道:“这个人我要了,可不许你们再难为他,我们先回去,回头就烦你亲自把他送过来吧!”
钱管事应了声:“是。”
事情就这么定了。
对孟小月来说,似乎暂时已脱离了颠沛流离,不堪承受的悲惨岁月。
固然,沦落到今日的一介奴仆,便是一项不幸的极大悲哀,而他的眼前遇合,却又是不幸中之大幸,实属难能可贵的了。
莳花弄草者,雅事也!
也亏了当日的一番附庸风雅,春兰秋菊,乃自种下了今日的一段遇合,人生的一切!
所谓的穷通变达,更属奇妙之极,莫非冥冥中早已注定?
一片夜月,洒落在眼前静寂的院落。
这里地当赏心小苑西北角落,挨着莳花的一排暖房,搭有草舍三间,便是专为护花者所谓的花把式的下榻之处。
孟小月便被安置在这里。
虽说是小苑,这里的规模可也不少。推开一扇窗户,向着白雪覆盖的院里打量,亭台楼榭,尽陈眼底,月色里更似有一番清幽情致,一片玉光,状似琉璃,将月光映射当空,原来时当酷寒,湖水早已结冰,蟾光映照里,晶莹璀璨,间以朱亭小桥,直似广寒仙宫,美不胜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