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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人道:“可是您总得让我多陪陪您!”
瞎老人笑道:“迟早你免不了一走,多陪半日又如何,四十四个年头了,这种别离,我们和尚们更习惯……”
年轻人还待再说话,瞎老人脸色一沉,倏扬:“别婆婆妈妈,罗嗦个没完,要我摸你下山么?”
年轻人脸色一变,低了头道:“我不敢,更不愿,您传给我的功夫,五年之后的今天,我必回到‘老爷岭’来跪在您面前效命,您请保重,和尚们也请保重。”
话落磕头,倒射飞去,直技进林内不见。
瞎老人没动,也没说话,半晌才听他问了一声:“他走了么?”
三名和尚神情俱震,矮胜老和尚两眼暴睁,神光外射,震声道:“您果然把一身功力都给他了……”
瞎老人淡然一笑,道:“这还有假么?我从不以虚假对人。”
矮胖老和尚身形一阵抖动,敛威讲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您作的牺牲太大了。”
瞎老人含笑问道:“值得么?”
矮胖老和尚肃容说道:“倘能成大功,值得。”
瞎老人道:“那么,你们看能成么,我这牺牲收得回来么?”
矮胖老和尚道:“您睿智,自己该明白。”
瞎老人道:“我是我,我想听听你们的看法!”
瘦小老和尚突然说道:“您对这个跟对前八个绝然不同?”
瞎老人道:“你是指传功?”
“不!”瘦小老和尚道:“我是指在遣他们下山之前,您对他们所说的话!”
瞎老人道:“有什么不同?”
瘦小老和尚道:“对以往的八个,您左叮咛,右嘱咐,要他们矢誓不移,要他们忠心不贰,要他们立盟起誓,唯独对这一个,您一反过去的做法……”
瞎老人笑道:“他不也跟前八个不同么?”
矮胖老和尚插嘴说道:“是的,的确不同,单这辞行一语,跟最后那句和尚保重,四十多年来,我这是头一回听见……”
瞎老人道:“怎么样?”
矮胖老和尚道:“这一个的心性淳厚,该在前八个之上!”
瞎老人淡然一笑道:“这么说,我这条路倒是走对了!”
矮胖老和尚道:“在这四十多年来,您花费了这么多的心血,现在总算造就出这个良材,您是走对了!”
瞎老人笑了,道:一却白白耗费了我四十年岁月,四十年,四十年……”
话声越来越低,笑容也逐渐敛去,最后,他的神态就跟那年轻人刚才没来之前完全一样。
三个和尚突然合什跪了下去,齐声说道:“末官等恭送大将军。”
这地方是“招岭山”下的一个村子,附近的人管这小村子叫“藏龙沟”,的确,这小村子座落在“招岭山”的沟里,狭长狭长的,两边都是山。
所谓“藏龙”,那是因为有一年发大水,把这山沟淹了,有条蚊龙藏在这山沟里,后来水退了,它才随水而去,不知踪影,所以这小村被人叫做“藏龙沟”。
“藏龙沟”这地方也真够瞧的,只有百十户人家,一半是种庄稼的,另一半是打猎的,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有的人在山坡上种了庄稼,有的人则上山打了猪,一年辛苦到头,到了雨多的季节还得防着大水。
“藏龙沟”地方小,可是由于它离“围场”不远,离“承德”更近,故而属于重地,所以一年四季里,不管是出太阳,刮大风,下大雨,飘大雪,总有些兵马在附近巡戈。
也因为它处在几个蒙旗之中,尽管“藏龙沟”住的都是清一色的汉人,可是这地方也总有几个蒙旗的人进出,拿东西来,换东西回去,要赶上这一阵子,小小的“藏龙沟”可够热闹的。
附近几个蒙旗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牵着马,赶着牛来,加上“藏龙沟”这百十家,居然是万头钻动,热闹异常,跟赶会一样。
所以“藏龙沟”有几户人就因为这么发了一笔不算小,也不算大的财,在“藏龙沟”伊然一方财主,端了起来。
财一发,房子盖起来了,吃穿也全不一样了,有一两家以前苦哈哈的,如今居然用起人来了。
这一天,也许是热闹的日子,装束跟汉人不同的蒙旗人,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骑着马,赶着牛等,打从天一亮起就陆续地进了“藏龙沟”,远远望去简直络绎不绝。
当然,这些人并不全是几个蒙旗的人,有别处来的汉人,闻风来瞧热闹的,有路过的客商好奇停下,正好借机会歇脚的,还有那些防闹事儿,不露真像的神秘人物。
在这些人之中,有一个人,较为奇特,其实也算不了什么奇特,只是他那身装束,杂在这些刻意装扮,花花绿绿的人当中,显得有点不平常而已。
那是个年轻人,结实,健壮的年轻人,黑黑的一张脸,浓浓的眉,大大的眼,挺直的鼻子,方方的嘴。
一身粗布衣裤,裤子跟裤腿都卷着,脚底下是一双已经断了绍,走了样的破草鞋,就这么一身打扮着。
他这一身打扮,像是本地种庄稼的,可是看他那满身的风尘,满身的黄土,他又像走了不少的路到这儿来的,应该是外来的。
瞧,肩上横根根儿,那一头儿还挑着个小包袱。
年轻人杂在这一行人里,尽管有不少人对他指指点点,有不少人对他投过诧异瞥。可是他都不在意,两眼直直地盯在那越来越近的“藏龙沟”口,眼神之中有异采,今人难以意会的异采,他像是想从那狭狭的“藏龙沟”口找出什么来。
近了,近了,越来越近也越能听见小小的“藏龙沟”里的喧嚷吆喝,闹嚷嚷,乱哄哄的。
终子,他杂在人群中进了“藏龙沟”,一进“藏龙沟”他便门向了一旁,身子靠在沟口的石壁上,像根本不知道有不少人从他身边擦过,两眼直盯在沟里那一块块的庄稼,一排排的房舍,还有那钻来钻去,衣着朴实的男女老少身上。
看着,看着,他的两眼湿了,使那一对黑白分明的眸子显得更亮,更有神,半晌过后,他抬手抹了抹眼,挑着包袱往里走去,那成群的牛羊,处处的地摊儿,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不住地在他眼前晃动。
那刺耳的吆喝叫喊声,不住地往他耳朵里钻,走着走着,一个破锣般吆喝声钻进了他的耳朵。
“嘿!快来啊!这儿快哪,要什么都有,吃的,穿的,用的,老太太用的裹脚布,小姑娘抹的胭脂粉儿,这儿全有啊!”
这叫什么买卖,连老太太用的裹脚布都有,真是。
年轻人一怔,脚下突然停住了,转头凝目一望,身左靠山坡有个地摊儿,一大块布铺在地上,上面吃,穿,用,当真是应有尽有,齐全得很,就连玉器,古玩、刀剑,匕首都有,更好的还有几双绣花鞋。
摊子后面摆着一张矮腿儿小板凳,小板凳上坐着个矮小的瘦老头儿,瘦老头儿是汉人,他偏偏一身蒙旗人打扮,皮祆裤破得东一个洞,西一条缝,头上扣着一项皮帽,八面透气,还歪戴着。
上身那件皮祆坦开着,露出那一根根的老骨头,一块块的权皮肉,酒糟鼻子,胡子像乱草,手里提着一根马鞭,不住地在挥动。
就这么个老头儿,年轻人瞧着乐了,一咧嘴,好白的一口牙,迈步走了过去。
他过去了,怪老头招呼上他了:“对,对,这位兄弟,冲这儿来,冲这个摊儿来,我这摊儿上不但应有尽有,而且做得是重望无欺买卖,一宗换一宗,包管你不吃亏,来吧!来吧兄弟,你要点什么?”
年轻人到了摊儿前,往那儿一站,眼扫上了地摊儿:“嗯’,你这儿东西不少嘛!”
“当然哩!”怪老头儿老眼一瞪,道:“你瞧瞧,别人没有的我全有,我有的别人没有,这不是吹,不是擂,兄弟你可以换摊儿瞧瞧去。”
的确,他既不是吹,也不是插,而是实实在在的真话。
年轻人蹲了下来,道:“让我先瞧瞧。”
怪老头大方地马鞭一挥,道:“没关系,瞧吧!尽管瞧,仔细瞧,别吃了亏,上了当,瞧瞧不会少一块,瞧中了意咱们再谈生意,瞧不中意你走你的,别个摊儿上礁去,我不会说半句难听的。”
年轻人真瞧上了,瞧着瞧着,他伸手拿起了一柄柄镶珠玉的匕首,随口说道:“你这些东西都是那儿来的,这么齐全,怕要在不少本钱吧!”
“当然呷!”怪老头道:“这些东西都是我天南地北买来的,做生意能怕下本钱么,怕下本钱就别做生意,回家搂着银子吃喝拉撒睡去好了……”
一顿接道:“兄弟,我说我这摊儿上的东西,全是天南地北买来的,可一点不是吹嘘,就拿你手上拿的这柄匕首来说吧!它就大有来头,你兄弟听说过荆何刺秦王,专诸刺王僚,费富人刺虎口,他们全是用的这柄匕首……”
年轻人想笑,可是他没笑,只轻“哦”了一声。
怪老头接着吹了下去:“这柄匕首后来几经转手,转到了禁宫里,可巧那一年我上北京去买货,碰上了个“问货”,他带着它,他不识货我识货,请他吃喝一顿就把它弄过来了,如今咱们头一回碰面,交个朋友,做完了这一回,还有下一回,你只要说声要,把它揣进怀里,投下五两银子,扭头走你的,二话别说!”
倒是干脆,豪迈兼有之。
年轻人不住地把玩那柄匕首,皱着眉道:“要倒是想要,只是……”
怪老头道:“兄弟,还嫌贵么,我这儿摊儿上的东西要贵,天下可就没有便宜货了。”
年轻人摇头说道:“我倒不是嫌贵,只要它值,别说五两,五十两我也愿意付,只是我怕它来路不正……”
怪老头眼一瞪,道:“兄弟,你怎么说?”
年轻人道:“我怕它来路不正,日后惹上麻烦!”
怪老头一听这话坚了两道残眉,叫道:“兄弟,你可别……我这摊儿的货全是掏银子买来的,再不就是拿东西换来的,样样来路光明,准保不会有麻烦,兄弟,我是个做生意的,你可别胡乱……”
年轻人一抬眼,道:“我胡乱说么,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你是干什么的!”
怪老头脸上变了色,往起一站,又坐了下去,直楞楞地盯着年轻人,道:“兄弟,不,您这位是……”
年轻人微一摇头道:“别管我是干什么的,只向我是不是胡乱说,血口喷人。”
怪老头忙道:“兄弟,不,不,您这位别在意,算我这张没遮拦的老嘴不会说话,您要是想要,这柄匕首我奉送,就算我向您赔个不是赔个礼……”
年轻人微微一笑道:“照你这么一说,我倒成了黑吃黑了,也好,反正黑了,就黑到底吧!只是我这个人胃口可大得很啊!”
怪老头陪着笑脸轻笑忙道:“不要紧,不要紧,咱们交个朋友,咱们交个朋友,您只管张口,要什么只管说一声,我……”
年轻人用匕首往下一指,道:“我要你这个摊儿!”
怪老头一怔,道:“怎么说,您……”
年轻人道:“没听见么,好,我就再说一遍,我要你这个摊儿。”
怪老头怪叫一声,道:“那……那怎么行,我是靠这养活家吃饭的……”
年轻人道:“怎么,舍不得么?”
怪老头忙道:“不,不,倒不是我舍不得,只是您行行好,您瞧,我这么大把年纪了,吃这口饭不容易……”
“那好。”年轻人吁了口气,缓缓说道:“这口饭你留着慢慢吃吧,这儿不乏吃公事饭的朋友,我找他们聊聊,交个朋友去。”
说着,他就要往起站。
怪老头既惊又怕,两手一伸,忙道:“别,别,别忙,您这位,咱们好商量……”
“别再商量了。”年轻人道:“再商量下去,你连屋后那口放东西的枯并都保不住了。”
怪老头大惊失色,旋即一征凝目,诧声说道:“您这位,您怎么知道我屋后有口枯井,而且那口枯井是用来放……放……放东西的?”
年轻人一咧嘴,道:“赖大爷,您不认得我了!”
(此赖乃耍赖之赖,非姓!)
怪老头又一怔,道:“赖大爷?您知道我……”
年轻人微一摇头,道:“看来赖大爷您真不认得我了,忘了,我常帮您搬东西,您在上头,我在底下,用绳子把您‘买’来的东西,一样样地往井里头……”
怪老头两眼猛地一睁,道:“这么说,你是……”
年轻人道:“壮子,那个没爹没娘的壮子,想起来了么?赖大爷。”
怪老头直了眼,嘴里哺哺说道:“壮子,肚子,壮子,你是壮子,你会是壮子……”
年轻人道:“赖大爷,您一点也认不出来了么?”
怪老头突然从板凳上跃起,大叫说道:“壮子,是你这小兔崽子……”
这一声大叫招来了不少目光。
年轻人笑笑道:“赖大爷,您轻点儿,如今可不算是小兔息了了。”
怪老头似乎什么都忘了,脚踩上了地摊儿,踩坏了好几样,一把抓住年轻人壮子,激动地道:“过来,过来,让我仔细瞧瞧,是不是……”
他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