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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小宝道:“喂,你叫双儿么?”
曹雪芹、双儿、韦春芳俱是一怔。
双儿抬眼看看,她与韦小宝虽说一面之交,此时韦小宝换了装束,脸上又贴了一大块狗皮膏药,对不时地还用折扇遮住面目,哪里认得出来?
双儿迟疑地点了点头。
韦春芳欢喜道:“老爷与双儿姑娘相识,那是最好不过。可见你二位极有缘分。双儿姑娘,这位老爷是首屈一指的大财主、大好人,你能结交上他,可是天大的福气,好生侍候罢。”
韦小宝笑道:“本老爷是甚么首屈一指、首屈两指的大财主,那倒是不假;大好人甚么的,那可是大大的不见得了。”
韦春芳见他出手便是一千两银子,只当他是不通世事的阔少,忙低声道:“这小娘倔强得紧,不过老爷只要有兴致,我自有法儿。”
韦小宝笑道:“你那法儿,也就是灌点儿春酒甚么的罢?”
韦春芳诧异道:“原来老爷是行家。”
韦小宝道:“我妈妈与你老人家一样,就是做这调调儿的。”
韦春芳道:“怪不得。”
却又神色黯然道:“你妈妈有恁大的福气,自己做这等生意,儿子却做了大老爷,哪像我……唉,小宝那个小王八蛋,也不知死到哪儿去啦。”
看到韦春芳眼里眷念、挂怀的神色,韦小宝怦然心动,真想如孩童时一般,扑到母亲的怀里,痛痛快快地叫一声“妈妈”!
但他还是忍住了,一语双关道:“妈妈,你家的丽春院这样大,生意定是不错的,你老人家的儿子,还能没有出息么?”
韦春芳见他眼里一丝贼兮兮的光一闪而过,叹道:“不怕你老爷着恼,我那个小王八蛋儿子也就你这样的年纪,也就你这样的身个,也就你这样的贼兮兮眼睛,也就你这样……”
韦小宝笑道:“妈妈,你别再说下去啦,再说本老爷就成了你嫡亲的儿子了。”
转了身子,对双儿道:“喂,唱支小曲儿本老爷听听,好不好啊?”
曹雪芹道:“这位姐姐的小曲儿唱得可好了,只是现下心绪不好,只怕她不肯唱。”
双儿拈带不语。
韦小宝又问:“你会《十八摸》么?”
双儿也是吃院子里的饭,如何不知道这《十八摸》是最为淫亵的下流小调?如同受了极大的羞辱,未及答话,泪水先落。
韦春芳喝道:“哭甚么?教了你一整天,连《一根紫竹直苗苗》也不会唱,亏你有脸哭1
又陪笑对韦小宝道:“她不会,我来唱给你老爷听,好么?一呀摸……”
韦小宝笑道:“你老人家唱的,我却又不爱听了。妈妈,你有事忙去罢,我与这位双儿姑娘,还有得许多的话要说呢。”
韦春芳应声“是”,走了出去。
到了门首,却又回转头来,道:“双儿姑娘,好生侍候这位爷,侍候得好了,老娘有赏。若是叫老爷有一点儿不畅快,哼哼,仔细你的皮1
待得韦春芳走后,双儿忽然抬起头来,决绝他说道:“那种曲子,我不会,也不唱1
韦小宝道:“连一只小曲都不唱,那你来这种地方做甚么啊?”
曹雪芹道:“前辈,这位姐姐不是自己来的,是有人卖了她来的。”
韦小宝笑道:“是么?是哪个缺了八辈子大德的大花脸,将这样一个落鱼沉雁之容、闭花羞月之貌的女子卖到这种地方啊?”
曹雪芹道:“前辈,不是落鱼沉雁、闭花羞月,应该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曹雪芹不知道双儿的身份来历,更不知道韦小宝是成心转了弯儿骂他的爷爷曹寅,自言自语道:“一个臭男人,得遇一个美貌女子,是他前生修来的福分,却怎能将她卖与别人?”
韦小宝道:“她被人绑了肉票也说不定。”
曹雪芹怒道:“咱们臭男人若是被人绑了肉票,倒是情有可原;绑了美貌女子做肉票,真正是岂有此理!岂有此理1
韦小宝拖长了声音,道:“男人是土做的骨肉,臭烘烘的,狗强盗蒸煮来吃了,拌上葱花,蘸了酱油、香醋,那肉还是臭的。女子是水做的骨肉,就这么清蒸了吃,不放调料,也是香喷喷的。”
方才说道强盗要将曹雪芹蒸煮来吃了,吓得他浑身发颤。岂知韦小宝此时这样说,曹雪芹却将小小的胸脯一挺,道:“姐姐别怕,强盗是杀人、吃人,便叫他杀我吃我好了。有我与这位前辈在这里,再是凶狠的强盗也不敢奈何你。是么,前辈?”
韦小宝一怔,心道:“他奶奶的,真正是有其爷爷必有其孙子,这么小便会怜香惜玉了。”
然而看他满面稚气,却又凛然不可侵犯的神色,韦小宝不禁一时语塞。
片刻,韦小宝道:“那是自然的。不过强盗不杀你的这位姐姐,只是合伙儿拿了她做老婆也是有的,咱们两人便救她不得了。”
曹雪芹迷茫道:“甚么叫合伙儿拿了她来做老婆啊?就像合伙儿写诗、作画一般么?”
韦小宝嘻嘻笑道:“那可不一样。合伙儿拿你姐姐做老婆有趣得紧,你要不要试一试?”
曹雪芹道:“怎么试啊?”
韦小宝未及答话,双儿却对曹雪芹道:“你是好孩子,不要听这些脏话。”
双儿又对韦小宝冷然道:“韦爵爷,不管你与曹老爷有甚么恩怨,然而冤各有头,债各有主,你是一条七尺男儿,有本事便找曹老爷去砍去杀,我却不许你这般坑害一个孩童。”
“韦爵爷”三个字入耳,韦小宝心道:“这小娘好生厉害,却是认出老子了。哼哼,这曹小脸有甚么好,天下女子都护定了他?双儿小娘这样,连老子的义妹雯儿小娘也是这样。”
想了想,便强词夺理道:“你既是知道了我的身份,怎么连一点儿面子也不给,本爵爷想听只小曲儿,你也不唱啊?”
双儿眼盈珠泪,道:“韦爵爷,只要你不难为这孩子,我总依了你就是了。”
说完,双儿坐到窗前,手抚古筝,玉指轻弹,浅吟低唱道:“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展不开的眉头,捱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
“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
歌声清丽凄绝,如位如诉。
韦小宝不学无术,怎么懂得阳春白雪?尽避如此,却也感到了心头塞着甚么。
曹雪芹低头不语,忽地,他“扑通”跪倒在韦小宝的面前,道:“前辈,救救姐姐,救救姐姐。我爷爷有钱,有很多很多的钱……”
韦小宝笑道:“那好啊,叫你爷爷……”
忽然,韦小宝停住了口。
曹雪芹道:“前辈,叫我爷爷怎么样啊?”
韦小宝神色紧张,低声道:“小声!你们听到有人说话了么?”
双儿摇摇头。
曹雪芹仔细听了听,道:“没有埃”
韦小宝道:“你们的耳朵都出了毛病!那声音道:‘韦小宝,韦副教主,你出来呀,本座找你有重大事体商量呢。韦小宝,韦副教主,你出来埃他奶奶的,做缩头乌龟么?’”双儿还是谣头,曹雪芹还是道:“没听见。”
韦小宝道:“他奶奶的,不是你们的耳朵出了毛病,就是老子的耳朵出了毛箔…不对,这是一门高深之极的武功,他妈的‘传音入室’1
“传音入室”高深莫测,没有登峰造极的内功,极难问津。
是以江湖之上,武林之中,会这门神奇武功的寥若晨星。
再加上“韦副教主”的头衔,韦小宝毛骨悚然:对头来了,天底下最大的对头来了!
比无常鬼、吊死鬼、大头鬼、断肠鬼、十殿阎罗还令韦小宝害怕的对头来了!
——神龙教教主洪安通来了!
韦小宝骂道:“他奶奶的,姓韦的甚么时候遇到美貌女子,就注定了要倒霉1
他急得团团转,计无可施,三步并做两步冲过去关了房门,又一口吹熄了灯火,一把将双儿与曹雪芹推到在床上,盖上被子。
韦小宝自己连鞋子也顾不上脱,也一头扎进了被子里。
曹雪芹大奇,道:“前辈,你怎么了?”
双儿大急,以为韦小宝要对她强行非礼,颤声道:“你,你做甚么?”
韦小宝的声音籁籁发抖,道:“都不要说话、杀人的强盗、吃人的生番来了。他们见了孩童,便蒸煮了蘸了酱油吃了,见了美貌女子,便脱光了衣衫,大伙儿拿来做老婆。”
曹雪芹道:“见了你呢?”
韦小宝道:“见了我,那可是乖乖隆的冬,猪油炒大葱,辣块妈妈不开花……”
说着,韦小宝拉过被子,没头没脸地将自己蒙得死死的。
尽避如此,那细如蚊呐的声音,还是似有似无、若断若续地飘进了耳膜:“韦小宝,老子知道你藏在哪里。你再不出来,老子放火啦1
韦小宝越听越伯,拼命朝里挤去。
那床原本不大,猛地挤了三个人,顿时人人都动弹不得。
曹雪芹低声道:“前辈,我喘不过气啦。”
韦小宝道:“哼,你当你是在织造衙门么?将就些儿罢。”
一股青年男子的气息与温热,硬硬地朝双儿的血脉里涌来,双儿呼吸急迫,翻身便要坐起,韦小宝一把按住了她,低声喝道:“躺下1
着手处,只觉得绵软异常。
双儿胸脯被韦小宝按住,顿时大窘,道:“放手!我要喊人啦1
韦小宝道:“臭婊子,你当你是冰清玉洁的黄花闺女么?”
双儿急得快哭了,道:“你,你……”
韦小宝心道:“这小娘作张作势,吃的是院子里的饭,又被盐枭绑了架,偷偷地卖与曹大花脸做了小老婆,还羞答答地装作了黄花闺女的模样。他奶奶的,真正大也笑死人啦。”
他索性将手在双儿的胸脯上来回抚摸,轻声哼道:“三呀摸,四呀摸,摸到了双儿小娘的胸脯上,那一堆肉儿好风光……”
忽然,房内一个声音冷冷道:“韦爵爷,你老人家真正好风光哪1
韦小宝惊弓之鸟,没听出谁来,不敢应声,双儿却叫道:“曹……”
韦小宝一把堵住她的嘴,笑道:“原来是曹大……老爷啊,你也来逛院子!你不怕家里那块厉害之极的瓷、那只厉害之极的河东狮子么?”
曹寅点亮了灯,站立床前,不卑不亢道:“卑职给韦爵爷请安,韦爵爷吉祥。”
韦小宝心思转得极快,思忖道:“捉好见双,捉贼见赃。曹大花脸若是看到老子与他的小老婆头挨头地睡在一张床上,诬老子一个诱拐良家女子,老子却是说不清了。说不准曹大花脸与小老婆做好了的圈套要老子钻的,他奶奶的,曹大花脸要赖帐。”
心念方动,身子已起,倏地站立床前,却将帐子依旧挂好,道:“曹大人,你手眼通天,连这种地方也能寻得来,了不起啊了不起。”
曹寅道:“启禀韦爵爷,你要的双儿姑娘,卑职不敢不遵,将双儿姑娘完壁归赵。”
韦小宝故作惊异,道:“甚么双儿姑娘?甚么完壁归赵钱孙李?我怎么不知道哪?”
曹寅向床上道:“双儿姑娘,你自己说罢。”
双儿从床上下来,指着韦小宝,对曹寅道:“老爷,这人好生无礼1
曹寅冷冷道:“韦爵爷,你怎么说?”
韦小宝冷笑道:“曹大老爷,你的掉包计,玩得极漂亮埃”
曹寅道:“甚么掉包计?卑职不明白。”
韦小宝道:“你明白得紧!哼,拿随便一个婊子替换我的双儿,当真高明。”
曹寅柔声道:“双儿,你过来。”
双儿走到曹寅面前,轻声道:“老爷。”
盲寅道:“双儿,你说实话,你是叫双儿么?”
双儿迟疑了一下,道:“是。”
曹寅道:“你是被盐枭绑架,卖与我的双儿么?”
双儿道:“是。”
曹寅道:“双儿姑娘,你是韦爵爷的人,与韦爵爷的七位夫人、他老人家的师父、兄弟、朋友都大有渊源,你随韦爵爷去罢。”
双儿惊诧道:“老爷,你,你说甚么?”
曹寅道:“双儿姑娘,卑职不知道你的身份,多有得罪,姑娘莫怪。”
又对韦小宝说道:“韦爵爷,卑职遵命,将双儿姑娘交给你了。”
韦小宝竟是一句话也插不上。
韦小宝心道:“老子就是胡搅蛮缠的主儿,今日却撞到了胡搅蛮缠的祖宗。”
以自己的心智,却是无计可施,韦小宝心道:“他奶奶的,曹大花脸看来硬要将这双儿当作那双儿塞给老子了。花脸曹操调兵遣将,以假换真,诸葛之亮无可奈何,大败亏输。”
双儿却扑到曹寅的怀里,带着哭音,道:“老爷,你不能将我送给他。”
曹寅轻轻推开她,道:“双儿姑娘,官制所关,我也无可奈何。”
双儿满眼含泪,道:“老爷,你是嫌弃我的出身低么?我虽说是在窑子里,却是卖唱不卖身的。我至今还是冰清王洁的黄花闺女……在这人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