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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环曲-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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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作我之号。”
  语声微顿,目光之中,突地露出愤恨怨毒之色,切齿又道:“不说别人,便是家兄,也
常冷言讥讽于我,说我是‘学比管乐——不如!誉满武林——常败!红杏才华——可笑!青
云意气——嫌高!’我心中气愤杂填,却又无法可想,纵想再下苦功,但年华老去,青春不
再,我再下苦功,亦是徒然!”
  柳鹤亭目光望去,只见他双拳紧握,切齿怒目,想到他一生所遇,心头不禁一懔,暗叹
忖道:
  “听他言语,想必他幼年定必有神童之称,是以由骄矜不免生出浮躁,是以好高骛远,
哪知到头来却是博而不精,一事无成,只是悔之已晚,如此说来,纵是心比天高,若无恒毅
之力,又有何用!”
  一念及此,不禁对自己今后行事,生出警戒。
  只见这锦袍老人忽又缓缓垂下目光,放松手掌,沉声叹道:“老夫晚来,追忆往昔自多
感慨,见到小女幼时生性,竟也和老夫童稚时一样,老夫以己为鉴,自不愿她再蹈我这覆
辙,是以自幼便令她屏弃杂学,专攻剑术,甚至连女红闺事,都不准她去学,哪知过犹不
及,她沉迷剑术竟然一痴至此!”
  柳鹤亭听到这里,暗叹忖道:“原来这少女之所以成为剑痴,竟有是这般原因。”抬目
望处,只见这老人手持长髯,垂首无语,方才的豪情胜慨,此刻俱已不见,青衫少女伏案轻
位,白发红颜,各自黯然,相映之下,更见清凄!
  一时之间,柳鹤亭只觉自己似乎也随之感染,心中一团闷气,无法排遣……
  哪知锦袍老人默然半晌,突又仰天长笑起来,朗声笑道:
  “西门鸥呀西门鸥!你一生自命,别无所长,只有‘豪’之一字,可称不败,怎的今日
也学起这般儿女之态来了。”大步奔至厅前,朗声喊道:“店伙,酒来!”
  “西门鸥”三字一经入耳,柳鹤亭心头不禁为之一震,突地长身而起,一步掠至厅门,
脱口道:“西门鸥三字,可就是老前辈的台甫?”
  锦袍老人朗声笑道:“不错,‘常败国手’西门鸥便是老夫。”
  柳鹤亭微一沉吟,道:“有一西门笑鸥,不知和老前辈有无渊源?”
  西门鸥霍然转过身来,目中光彩闪动,凝注在柳鹤亭身上,缓缓说道:“西门笑鸥四
字,便是家兄替他儿子取的名字。”突又仰天笑道:“所为‘笑鸥’者,自然就是‘笑西门
鸥’也,他自己笑我尚嫌不够,更要叫他的儿子也一起来笑我,西门鸥呀西门鸥!你当真如
此可笑么?”话声渐弱,语气也渐渐沉痛,突地大喝一声:“酒来,酒来!”心中的万千积
郁,似乎都想借酒扫出。
  柳鹤亭茫然站在一旁,不知该如何安慰于他,口中讷讷连声,一字难吐,心中却在暗自
思忖:“原来西门笑鸥便是此人之侄,看来这西门一姓,竟是个武林世家!”他初入江湖,
竟未听过“虎丘双飞,姑苏双雄,东方西门,威镇关中”这四句流传江湖的俗谚,更不知道
这句俗谚中所说的“西门”二字,便说的是苏州虎丘,飞鹤山庄,也就说的是西门鸥之一
族!
  但柳鹤亭却已知道,这西门鸥与他兄长之间,定必甚是不睦,是以他也无法将查问“西
门笑鸥”之事,问将出口,只见那青衫窄袖的绝色少女,盈盈站了起来,款款走到她爹爹身
侧,手拭痛泪,轻轻说道:“爹爹,大伯对你表面看来虽然不好,但其实还是关心你
的……”
  西门鸥浓眉一扬,瞪目叱道:“你懂得什么?”长叹一声,敛眉垂目,轻轻一抚他爱女
香肩,目光中突地满现慈祥之意,和声悦色,接口又道:“孩子,你懂得什么……”
  这两句“懂得什么”言词虽然完全一样,语气却是不相同,一时之间柳鹤亭但觉熙熙父
爱,充满房中,想到自己的身世,不禁悲从中来,不能自己,暗叹一声,走到院外,朗声喝
道:“酒来,酒来……”
  此刻朝阳虽升,仍在东方,秋日晴空,一碧万里。
  直至日影西移,暮蔼夕阳,自碎花窗间投入一片散细花影,柳鹤亭、西门鸥,这一老一
少,满怀愁绪的武林豪客,还仍在这片细碎光影中,相对而斟,虽无钓诗之心,却有扫愁之
意,哪知愁未扫去,却又将一番新愁兜上心头。
  细花的窗根下,木然凝坐着的青衫少女,柳眉微颦,香腮轻托,一双秋波,像是在凝注
着自己的一对纤纤弓足,又似乎已落入无边无际的一片冥思,她目光是深邃而美丽的,但却
远不如陶纯纯的灵幻而多姿,陶纯纯的眼波中,可以流露出一千种表情,却让你永远无法从
她眼睛的表情中测知她的心事,而这青衫少女的秋波虽然不变,却又永远笼罩着一重似轻似
浓、似幽似怨的薄雾,于是这层薄雾便也就将她心底的思潮一起掩住。
  里面的厢房,门户紧闭,陶纯纯在里面做些什么,谁也不知道,柳鹤亭不止一次想开开
这扇紧闭着的门户,他站起身,又坐下去,只是又加满了自己杯中的酒,仰首一饮而尽。
  于是他开始发觉,“酒”真是一种奇妙的东西,它在勾起你的万千愁思之后,却偏偏又
能使你将这万千愁思一起忘去。
  他不知自己是否醉了,只知自己心中,已升起了一种飘忽、多彩、轻柔而美妙的云雾,
他的心,便也在这层云雾中飘飘升起,世上的每一种事,在这刹那间,都变得离他十分遥
远。所以他更尽一杯酒,他想要这层云雾更飘忽,更多彩,更美妙,他想要世上的每一件
事,离他更远。
  西门鸥捋须把盏,纵谈着天下名山,武林胜事,英雄虽已老去,豪情却仍不减,但盛筵
虽欢,终有尽时,店家送上酒来,倒退着退出厅门,黄昏的灯光,映在那两个已被点中穴道
的银衫少女苍白的面靥上,西门鸥突地一皱浓眉,沉声道:“数十年来,经过老夫眼底之事
之物,尚无一件能令老夫束手无策、不知来历,柳老弟,你若放心得过,便将这少女二人,
交与老夫,百日之后,老夫再至此间与你相晤,那时老夫定可将此二人身中何毒、该怎样解
救,告诉于你,”
  柳鹤亭皱眉沉吟半晌,忽地扬眉一笑道:“但凭前辈之意。”
  西门鸥持须长笑道:“老夫一生,敬的是光明磊落的丈夫,爱的是绝世聪明的奇才,愚
蠢卑鄙之人,便是在老夫面前跪上三天三夜,老夫也不屑与他谈一言半语,但柳老弟,今日
你我萍水相交,便已倾心如故,老夫有一言相劝……”
  青衫少女忽地站起身来,走到柳鹤亭身前,轻轻说道:“方才你说的那个剑法极高的
人,你可知道他现在何处?”
  她说起话来,总是这般突兀,既不管别人在做什么,也不管别人在说什么,只要自己心
里想说,便毫不考虑他说出,道德规范,人情世故,她一概不懂,亦似根本未放在她眼中。
  柳鹤亭扬眉笑道:“姑娘莫非是要找他么?”
  青衫少女秋波凝注着柳鹤亭手中的一杯色泛青碧的烈酒,既不说“是”,亦不说
“否”。
  柳鹤亭哈哈一笑,道:“那白衣人我虽不知他此刻身在何处,但似他这般人物,处于世
上,当真有如椎藏囊中,纵想隐藏自己行踪,亦是大不可能,姑娘你若想寻找于他,只怕再
也容易不过了。”
  西门鸥“哼”了一声,推杯而起,瞪了他爱女两眼,忽地转身道:“酒已尽欢,老夫该
走了。”大步走去,抱起银衫少女的娇躯,放到仍在呆呆冥想着的青衫少女手中,又转身抱
起另一银衫少女,走出厅外,忽又驻足回身,朗声说道:“柳老弟,老夫生平唯有一自豪之
处,你可知道是什么?”
  柳鹤亭手扶桌沿,踉跄立起,捋手道:“酒未饮完,你怎他说要走了。”忽地朗声大
笑:“我生平唯一不善之处,便是不会猜人家心事,你心里想什么,我是万万猜不着的。”
  醉意酩酊,语气酩酊。
  西门鸥轩眉笑道:“数十年来,西门世家,高手辈出,我却是最低的低手,生而不能为
第一高手,但能为第一低手,老夫亦算不虚此生了。”仰天长笑,转身而去。
  柳鹤亭呆了一呆,脚下一个踉跄,冲出数步,忽地大笑道:“高极,高极,妙极,妙
极,西门兄,西门前辈,就凭你这句话,小弟就要和你干一杯……西门兄,你到哪里去
了?……西门前辈,你到哪里去了……”脚下一软,斜去数尺,“噗”地坐到椅上。
  一阵风吹过,世上万物,在他眼中都变成一片混混,又是一阵风吹过,就连这片混沌,
也开始旋转起来。
  他鼻端似早闻得一丝淡淡的香气,他耳畔似乎听到一声软微的娇慎,他眼前也似乎见到
一条窈窕的人影……
  香气、娇嗔、人影——人影、娇嗔、香气——娇嗔、人影、香气——人香、影娇、气嗔
——人嗔、娇香、气影——香影、人嗔、气娇……
  混乱,迷失!
  混乱的迷失,迷失的混乱!
  中夜!
  万籁无声,月明星繁,远处一点闪烁的灯火,闪烁着发出微光,似乎在妄想与星月争
明,近处,却传出一声叹息!轻微,但却悠长的叹息,瞬眼便在秋夜的晚风中消散无影。
  于是万籁又复无声,月仍明,星仍繁,远处的灯光,也依然闪烁,只是谁也不知道这一
声已似消散了的叹息,在世上究竟留下了多少余韵。
  于是残月西沉,繁星渐落,大地上又开始有了声音,世人的变幻虽多,世事的变幻虽
奇,但是大地上的晨昏交替,日升月落,却有着亘古不变的规律。
  第二天,西跨院中几乎仍然没有任何声音,跨院的厅门,有如少女含羞的眼帘般深深紧
闭,直到黄昏——
  又是黄昏。
  陶纯纯垂眉敛目,缓缓走出店门,缓缓坐上了店家早已为她配好了鞍辔的健马,玉手轻
抬,丝鞭微扬,她竟在暮色苍茫中踏上征途。
  柳鹤亭低头垂手,跟在身后,无言地挥动着掌中的丝鞭,鞭梢划风,飒飒作响,但却划
不开郁积在他心头的愧疚。
  两匹马一前一后,缓跑而行,片刻之间,便已将沂水城郭,抛在马后,新月再升,繁星
又起,陶纯纯回转头来,轻唤:“喂——”
  柳鹤亭抬起头来,扬鞭赶到她身侧,痴痴地望着她,却说不出话来,寂静的秋夜对他们
来说,空气中仿佛有一种无声的音乐。
  陶纯纯秋波一转,纤细柔美的手指,轻抚着鬓边风鬓,低语道:“你……”眼帘一垂,
轻哼檀唇,却竟又倏然住口。
  这一声“喂”,这一声“你”,简简单单的两个字里,包含着的究竟有多少复杂的情
意,除了柳鹤亭,谁也无法会意得到。
  他茫然地把玩着自己腰间的丝绦,忽又伸出手去,抚弄马项间的柔鬃,垂首道:
“我……我……今夜的月光,似乎比昨夜……”
  “昨夜……”陶纯纯忽地一扬丝鞭,策马向前奔去,柳鹤亭呆呆地望着她纤弱窈窕的身
影,目光中又是爱怜,又是难受。
  寂静的道路边,明月清辉,投下一幢屋影,滴水的飞檐,在月光下有如一只振翼欲起的
飞鹰,蔓草凄清,阴阶砌玉,秋虫相语,秋月自明,相语的虫声中,自明的秋月下,凄清的
蔓草间,是一条曲折的石径,通向这荒词的阴阶。
  陶纯纯微拧纤腰,霍然下马,身形一顿,缓缓走入了这不知供奉着何方神祗的荒词,秋
月,拖长了她窈窕的身形,使得这绝色的红颜,与这凄清的景象,相映成一幅动人心弦的图
画。
  柳鹤亭呆望着她,蜘踌在这曲折的石径上,他的思潮,此刻正有如径畔的蔓草一样紊
乱,终于,他也下了马,朦胧的夜色中,陶纯纯背向着他,跪在低垂着的神幔前。
  她抬起手,解开发结,让如云的秀发披下双肩,然后,虔诚地默祷着上天的神明,许
久,许久,她甚至连发梢都未曾移动一下。
  柳鹤亭木立呆望,直觉有一种难言的窒息,自心底升起,荒祠是残败的,低垂的神慢
内,也不知供奉着的是什么神祗,但是他却觉得此时此刻,这残败的荒祠中,似乎有一种难
言的圣洁,他开始领略到神话的力量。这种亘古以来便在人心中生了根的力量,几乎也要使
他忍不住在积满灰尘的地上跪下来,为去日忏悔,为来日默祷。
  心情激荡中,他突地觉得顶上微凉,仿佛梁上有积水落下。
  他不经意地拭去了,只见陶纯纯双手合十,喃喃默祷:“但愿他一生平安,事事如意,
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小女子受苦受难,都无所谓。”
  平凡的语声,庸俗的祷词,但出自陶纯纯口中,听在柳鹤亭耳里,一时之间,他只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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