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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生殿中,歌乐如炽,马屁横飞,君臣尽欢。
在这酒不醉人人自醉时,只听得哗啦啦铠甲声响,武将席中已立起一员猛将,身披镏金狮心甲,玄色面庞,双目如电,一脸浓须修剪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于威猛杀伐中透着一线精明。
他狮心甲上斑斑驳驳,刀剑划痕处处皆是。这一长身而起,一道莽莽风沙气息立刻扑面而来,显然也是一员长年在沙场征战的猛将。
他高举酒爵,朗声道:“末将安禄山,恭祝杨妃娘娘仙容不老,特为娘娘献上由北极雪貂心头热血炼成的雪玉膏十瓶,功能驻颜不老。臣再祝陛下千秋万岁,更开盛世,此番带来铁背龙驹一匹敬献!”
安禄山此言一出,群臣既小声地议论起来。群臣虽都是见多识广之辈,但安禄山所献两样贡品也是前所未闻。不过他身兼三镇节度史,拥兵十万,可以说是权倾一方,搜罗得到稀世之珍也很寻常。只是他献贺礼时先将杨玉环放在前面,而把明皇置后,却是大不敬之举。
果然明皇双眼微眯,先笑着向杨玉环望了望,方向安禄山道:“朝有礼法纲常。朕问你,适才你进贡异宝,为何要将杨妃置于朕之前呢?”
明皇一言即出,殿中登时一片寂静,群臣心中惴惴者有之,幸灾乐祸者有之,稳坐钓鱼台者有之,心态不一,都要看安禄山如何作答。
安禄山沉声道:“臣本是胡人,蒙陛下厚爱,方在这殿中有了一席之地。我们胡人习俗只知有母而不知有父,杨妃与陛下本是一体,是以臣才将杨妃置于陛下之前。”
杨玉环闻言一怔,掩口轻笑道:“我又不是你的娘,你何以如此?”
哪知安禄山忽然离席下跪,高声道:“若娘娘不弃,臣安禄山愿为娘娘螟蛉义子!母后在上,请受孩儿一拜!”
杨玉环与明皇一怔之际,安禄山已是连磕了数个头。明皇不由得失笑向杨玉环道:“玉环,你觉得怎样?”
杨玉环浅笑道:“这个孩儿很聪明呢,我很喜欢。”
明皇哈哈大笑道:“即是如此,朕就准你收了这个义子!诸卿同饮!”
群臣轰然而起,人人心中都在大骂安禄山。他年纪可着实比杨玉环大了不少,谁知竟然厚颜无耻至此,居然会认杨贵妃为干娘!而且安禄山那一声母后也是大有学问。须知杨玉环虽只是个贵妃,但此时宫中皇后大位空缺已久,实际上她即是后宫之主。安禄山如此一叫,杨玉环自然高兴。安禄山久守边关,又是胡人,虽然雄踞三镇,但满殿权臣本来都有些瞧不大上他,认为他不过是一介武夫而已,没想到居然也是如此有心机。
群臣大骂之余,少不得心中有些落寞,若早知如此结果,说不定他们就要率先行此险棋了。
殿中一时尽欢,只是不知除了明皇之外,有多少人各怀鬼胎。就在歌舞升平之际,侍立在阶前的高力士忽然瞥见大殿帘后有一个小太监正不住地向自己使着眼色。高力士凝神一瞧,认出那人是自己亲信的小太监李辅国。高力士知他素来伶俐,办事又很得力,识得大体,在这种时候敢来找自己,势必是出了什么大事。
高力士回头一望,见明皇仍沉浸在丝乐歌舞之中,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这边,于是悄悄退出明皇的视线范围,悄悄绕到了帘后,随着李辅国出了长生殿。
刚一出殿,高力士就一把抓住李辅国的肩头,将他拉了过来,低声道:“有什么天大的事非要在这个时候说?扰了陛下的兴,你又有几颗脑袋够砍的?”
李辅国忙陪笑道:“高公公,真是十万火急之事,我身子单薄,担不得误了事的责任。这等大事,只有您才能定夺啊!”
高力士面色一缓,嘴上仍然道:“少废话,若不是天大的事,呆会咱家少不得亲自抽你个死去活来!”
李辅国四下一望,见左右无人,方低声道:“高公公,方才禁卫军潘将军求见,说城卫军从道德宗诸仙原本居住的驿站中发现了这个,他不敢擅专,特意将这个物事送来,请您定夺。”
说着,李辅国从怀中取出了一个黑绸口袋,小心翼翼地交给了高力士。
高力士打开袋口,从中取出一个画轴,才打开三寸,立时啪的一声合起,放回绸袋,将袋口牢牢扎起。饶是高力士久经风浪,此刻手竟也有些颤抖,好半天才将袋口牢牢扎紧。他将绸袋收入怀中,才盯着李辅国问道:“这东西是打哪来的?”
李辅国立刻答道:“据潘将军说,这是从驿站中纪若尘纪少仙所居的房间中找出来的。”
高力士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道:“你看过里面是什么没有?”
李辅国立时吓出一身冷汗,道:“没有!绝对没有!这是潘将军交待要给您的物事,小的哪敢多看一眼?”
高力士不置可否,先向殿内望了一眼,见舞乐已毕,正有宫女将杨玉环所用的琵琶抱上来,知一时半会夜宴还不会结束,于是当先向殿外行去。李辅国犹豫了一下,硬着头皮跟了下去。
不片刻的功夫,高力士已独坐在一座冷僻偏殿中,关紧了门窗,如此方才从绸袋中取出画轴,慢慢展开,借着一枝红烛微弱的烛火仔细观瞧。
画上绘的是一个刚刚出浴的女子,如云青丝堆在赤裸雪肩上,慵懒靠在石榻上,拥着一床丝被,椒乳半露,媚眼如丝,实是说不尽的风情。
看她眉目如画,赫然正是杨玉环!
高力士出神思索了片刻,才将这幅画小心翼翼地卷起,重新放回绸袋之中。他是见过云风与纪若尘的,凭他数十年识人眼光,判定纪若尘断非那等会沉溺于女色之中的人。何况纪若尘乃是道德宗悉心栽培的弟子,怎会这点定力都没有,要偷绘杨贵妃的画像,且还要绘得如此暧昧露骨?就算这幅画真的是纪若尘绘的,以他的定力修为,怎会走时忘记了带走,凭空留下一个天大的把柄与人?虽说如道德宗这等的修道大派并不将朝廷放在眼里,可是朝廷也不是可以随便轻侮的。
高力士至此已然明白这必是想嫁祸道德宗无疑,且矛头直指纪若尘。嫁祸道德宗倒还好解释,关键是指向纪若尘这一点,实有些耐人寻味。这等嫁祸之策并不如何高明,但骗骗明皇已经够了,且极是阴毒。
高力士眯起双眼,细细思索究竟是何人打算如此置道德宗与纪若尘于死地。反复思量间,他眼前忽然闪过了杨玉环的面容。一想到她那妩媚笑容下全无笑意的双眼,高力士心头忽然涌上一阵寒意,禁不住打了几个寒战。
他心头已有决断,拍了拍手,李辅国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高力士沉吟一下,问道:“道德宗诸仙目下还有几人在长安啊?”
李辅国道:“听说他们宗内有大事,是以大部分仙长都回山去了,刻下只有六人留在长安,正在勘测风水,好修观立塔。”
高力士点了点头,道:“去请潘将军到宫内等候,说我过一会就去见他。另外查清都有哪些禁军去搜检的驿馆,以及当日驿馆使役都是谁,一个都别走脱了。”
李辅国得令去后,高力士立刻起身离去。
明月偏西之时,长生殿夜宴方歇。明皇挽着杨玉环,在一众宫女的簇拥下向寝殿行去。他显然兴致仍高,一路议论着时人新诗,与杨玉环有说有笑。不一刻到了寝殿,明皇刚挥退了下人,只留下四个体贴宫女在殿中服侍,忽听得殿外高力士求见。
明皇怫然不悦,刚道了声有事明天再说,杨玉环即言道国事要紧,高公公此时求见,必是有大事的,陛下不可因着她误了国事。明皇这才宣见,但一张脸已拉了老长。
高力士垂首走进,不敢向杨玉环的方向望上一眼,只将一个黑绸袋呈上,道:“这是在道德宗所居驿馆纪若尘房间中发现的。老奴不敢擅专,请陛下定夺。”
明皇取出画轴,只打开看了一眼,立时龙颜大怒,将画轴几把撕碎,用力掷于地上,喝道:“这群妖道好大的狗胆!竟敢打玉环的主意!朕真是瞎了眼!”
杨玉环听了,过来拾起一幅画轴残片瞧了瞧,登时俏面雪白,已是泫然欲滴,叫道:“陛下,我只曾传过道德宗纪若尘晋见,问些养颜长生的法门,可谁知这群道士心怀不轨,竟……竟如此画我!枉他们还是修仙之人!”
听到杨玉环如此说,高力士心头又涌上一阵寒意,他头垂得更低了。
明皇本就在震怒之中,闻听之下更是面色铁青,反而看不到怒色。他默然片刻,方向高力士道:“都有哪些人看到了这样东西?”
“禁卫军副统领潘将军,禁卫第八营二十人,驿馆上下人等六十六人。”高力士垂首道。
“斩!”明皇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了这个字。
高力士身体微微一颤,道:“老奴遵旨!”与以往不同,这一次高力士并未对明皇有任何谏言,也未规劝他要三思而行。
高力士将出殿门时,明皇又唤住了他,道:“传国师孙果进宫,朕要在宣和殿见他!”
章四十一 惊怒 中
莫干峰上,鼓瑟通宵,喧嚣竟夜,觳尽杯倾,宾主尽欢。
喜宴终了,宾客一一散去时,已是东方发白。
道德宗诸真人陪着诸宾回客房歇息,紫阳真人则独自来到后山的松木小殿中,焚香祭祖,敲响了铜钟。不片刻功夫,紫微真人的化身已出现在香案上。甫一现身,紫微真人即道:“如此紧急相召,所为何事?”
紫阳真人开门见山地道:“在机缘巧合下,若尘的魂魄游过了地府。据他所言,于误打误撞下看到阴间诸魔正在修筑修罗塔,宽数千里,高不见尽头。”
“什么?!修罗塔已修至如此地步了?”紫微真人罕见动容。
紫阳真人点了点头,叹道:“修罗塔乃是我宗执掌门户之人方能晓得的秘密,若尘虽然博览诸典,也无从得知此事,当非妄言。如此看来,天下凶劫已迫在眉睫,我以为,该是用上神州气运图的时候了。”
紫微真人双眉蹙起,旋又舒张,道:“既是如此,那我开关就是。”
紫阳真人正色道:“万万不可!你的飞升事关我宗千年道统传承,岂能儿戏?我此次相召,一是告知你准备启用神州气运图一事,二是请你发个手谕,将道德宗掌教一位传了给我。”
紫微真人默然许久,方道:“师兄,这本是该我担当的责任才是。”
紫阳抚髯朗笑起来,“你行将飞升,怎还是如此看不开?诸脉真人中我年纪最长,又无甚本事,这个位子由我来坐再合适不过。你尽管清修,那才是眼前第一要务。这千古骂名,由我一人担了就是。”
紫微真人叹息一声,道:“我元神金身将成,须以天火焙炼百日,这段时日不能再回应传召,师兄一切保重。“
紫阳真人呵呵一笑,道声知道了,就转身离去。
紫微真人分身影像未散,忽向紫阳真人背影拜了三拜。
此时夜尚未完全退去,天穹顶端仍暗色若幕帐,四方却已蒙蒙微亮,弦月还在峰间悬着,淡得只剩下一个轮廓,满天星子早已隐没。四野一片寂静,微凉的晨风掠过山巅,带着些青草的气味。
纪若尘与顾清方才送走最后一个客人,转入偏殿,脱下华服,换回了平时衣裳。见已是东方欲晓,两人也不急着回居处,索性走出邀月殿,于盛宴散后格外清净的太上道德宫中闲庭信步起来,一路赏景漫谈。
如此边行边谈约有一刻功夫,顾清停住脚步,道:“若尘,你似乎总是有些拘谨,我们如今大礼已成,还有什么不可说的呢?”
纪若尘笑了笑,想要说些掩饰的话,但在顾清的注视下,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他苦笑一下,只得道:“顾清……。”
顾清微笑道:“现在还要这么叫我吗?”
“清儿……”纪若尘只觉得叫出这两个字,实是比历次岁考都难了三分。
“嗯。”顾清浅笑应着。
纪若尘反复斟酌着用词,缓缓地道:“清儿,有些话我实是不知道当不当讲。你是天纵之材,出身名门,又有绝世之姿,气度风华实非这世间所有。可是我只不过一介凡夫俗子,虽然运气不错,得蒙道德宗收录门下,可是资质道法并无多少可取之处。且我自幼时手上就沾了不少血腥,于大道修行不利。无论哪一个方面,我都与你相差太远太远了。何况我们从初一见面起,你……你就对我青眼有加,我实在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顾清听罢微微一笑,柔声道:“若尘,其实你我是有前缘的,那日在太清池畔第一眼看到你时,我就知道你是我今生一直要找的人。既然已经见到了你,自然不能错过。嗯,我素来不大理会那些世俗礼法,可能方式上与众不同了些。这的确是有些为难你了。”
纪若尘只是苦笑,她的方式岂止是与众不同?那是开门见山,直截了当地用解离诀的秘密胁迫纪若尘就范。如此简单粗暴的逼亲方式就是发生在男子身上都是罕见,何况她还是一介女儿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