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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烟讶然抬头,见了玉玄真人满面怒意,又垂下头去,淡柔却坚定地道:“那含烟也去洛阳好了。”
玉玄真人吐出一口浊气,冷冷地道:“不必了。你且去后山清修,洛阳之行,另有人去。”
含烟吃了一惊,问道:“谁?”
“我!”
一个高挑的身影自殿旁阴影从行出,亭亭立在玉玄真人紫金台旁,正是怀素。
青墟。
寂静之中,一滴晶莹的水珠悄然落下,在书页上绽开一朵小小水花。水慢慢地渗入有些泛黄的书页,污了一小块字迹。
一声清叹响起,打破了殿中的沉寂。
吟风长身而起,推开房门,来到暖阁外,凭栏眺望着远方隐现的重重青山。两行清泪正自他面上垂下,他却不加擦拭。如这般莫明其妙的流泪,他早已习以为常,也不以为意。
每次泪流满面时,他并不觉得如何悲伤,心中有的,只是沧海桑田、百世兴衰的沧桑。吟风负手而立,任由夹着蒙蒙雨丝的山风掀起他的袍角,打湿他的鬂发。他自苏醒时起,就一直呆在这影寒阁中,朝起颂经,夜落修道,餐风饮露,不进水米俗物,也未有出阁一步。每逢莫名流泪时,他只会如现在这般凭栏远眺,观远山浮云。
暖阁楼梯上传来轻柔的脚步声,每步节律都不一致,这杂乱的节律本应令人听了烦乱,但此时恰恰相反,这脚步声只会令人感受到空灵通透之意,一如这钟灵毓秀的青城。
吟风转身回到暖阁,迎上了刚刚登楼的虚玄真人。
虚玄真人安然坐下,问道:“吟风,又是一月过去了,上皇金录你参悟得如何了?”
虚玄真人对吟风泪流满面的情形已见得多了,早已视而不见。
吟风也在桌旁落坐,微笑道:“刚刚读完了第一册。说来也奇怪,这上皇金录正册的内容没有什么出奇之处,也就占得个平实与详尽而已。可是书页间的点评却大为不同,每句皆有深义,要细细深思方会明了。这事倒的是奇怪。”
虚玄真人道:“上皇金录为我道家要典,虽然深奥,但也非我青墟宫所独有。但这四册上皇金录中的注释乃是青灵真人亲手所书,正是凭此得以飞升的无上法门。我青墟之所以自万千修道法门中脱颖而出,仗的正是青灵仙人手书的飞仙诀要。”
吟风点了点头,翻开上皇金录,指向其中一页道:“这里我还有一处参详不透,还要请教。”
“但讲无妨。”
就这样,一老一少坐而论道,全无了尊卑之分,长幼之别,不知不觉间月升日落,月沉日起。
待得讨论完这一处疑惑,又到了黄昏时分。这段时间中,吟风又不知流泪几许。泪流得全无征兆,沉思时会流,高谈阔论时会流,微笑时也会流。
吟风长身而起,负手走出暖阁,再一次凭栏遥望夕阳。
斜阳如血,伴烈烈寒风,说不出的萧瑟凄凉。
虚玄真人安坐暖阁,继续品读着上皇金录。他知道每当如此时候,吟风往往会有所感悟,所悟出的东西,于他也有相当启发。
“我要下山。”吟风淡淡地道。
虚玄长眉一动,问道:“为何?”
“去见一些人,也要去杀一些人。”
“见谁,又杀谁?”虚玄道长问道。
“现在还不知,到时自会知晓。”
虚玄真人点了点头,道:“即是如此,那你下山去吧,何时启程?”
“就是现在。”
虚玄真人也不多作挽留,只是将四册青灵真人点评的上皇金录包好,递与吟风,道:“这四册上皇金录,你就在路上慢慢参详吧。”
吟风道:“不必,待我回山时再看不迟。”
言罢,他袍袖一拂,就此下山远去。
虚玄真人在暖阁中安然稳坐,直至天色全黑,方才轻轻地击了击掌。不多时,两名身着深青布道袍的中年道士从窗口穿进了暖阁,跪伏于虚玄真人面前,状极恭谨。他们显得极是精干,身上隐隐透着些杀气。虚玄真人也正襟危坐,双目似开似闭,片刻后才哼了一声,摆足了架子。
“虚玄真人有何吩咐?”两名青衣道士伏地问道。
“着虚罔长老率十二名得力弟子,即刻下山,暗中保护吟风。”两名青衣道士再行一礼,领命而去。
他们离去后,虚玄真人那副高高在上的神态即刻消失得无影无踪,舒展活动了一下筋骨,喃喃地道:“唉,老了,老了,每逢阴雨就是全身酸疼,还得摆足了礼仪。祖宗留下来的东西,也不尽是好的啊!”
阁外细雨如丝,下个不休。这一场风雨,又不知几时才能收了。
神州广大,同样是冬,北地飞雪,西南落雨,而在一处无名谷地中,却是红莺绿柳的江南春光。
“谷主,请用茶。”
谷地中一座依山面水的暖阁内,居中盘坐着一个满面威严的老者,身后四名美艳惊人的婢女正为他打着团扇,旁边一名盛装女子刚沏好了一杯清茶,捧到了老者面前。
老者接过茶盏,略一品过,即放到面前几上,以右手中指轻轻地敲着几面。他双手肌肤细嫩如玉,保养得极好,看上去犹如妙龄女子之手一般。他如是以指敲几,待敲到第七下时,骤然一顿。
远方隐隐传来一声郁雷,几上杯中的清茶也微起涟漪。
暖阁大门处的竹帘一开,一名年轻女弟子匆匆跑入,见礼道:“谷主,舞华师姐已经功成出关了。”
她话音未落,云舞华已步入阁中,单膝点地,道:“多谢谷主指点!”
与五年前相比,云舞华容貌未有分毫变化,反而还略显年轻了一些。她一头黑发随意披散在肩头,身上黑衫有许多破损之处,隐隐露出衣下的雪肤冰肌。然而她虽然是随意跪着,杀意却是浓得几乎化不开,因此衣衫虽破,却分毫不能给人以得窥春光的兴奋,反而会觉得看到了一把离鞘的利剑。
老者微笑着点了点头,显是对云舞华极为满意,道:“当年本是罚你一年清修,没想到你勇猛精进,面壁五载,竟修成冥河剑录的第六重。刻下形势紧要,我方以七记醒世钟助你过了最后一关。不过借助外力终不如自己修成的圆满,你尚须好生磨练,方能补此瑕疵。你既然已经出关,天权古剑就再交与你执掌吧,待你功成回山后,也不用交回了。”
老者左手轻招,挂在身后壁上的天权古剑即离壁而出,轻轻落在云舞华面前。老者已将此剑赐与了她。
云舞华抓起天权古剑,随手插到背上,面如古井不波,没有分毫喜色。但老者身边侍茶的盛装女子眼中精光一闪,显然又妒又恨。
云舞华单膝跪地,头也不抬,只是问道:“未知谷主有何吩咐。”
老者又品了一口茶,徐徐道:“五年前道德宗抢去的那个谪仙,如今已艺成下山,正在去洛阳的路上,名为纪若尘。不知道德宗那几个老狐狸是如何想的,竟让他孤身上路。舞华,你去把他带来吧。”
云舞华应了一声,也不见她有分毫动作,就如行云流水般向后滑出,出了精舍暖阁,而后冲天而去,竟不稍作休整停留。
那盛装女子见云舞华去得远了,方哼了一声,道:“谷主,你真是偏心,连天权古剑都给了她!不过是抢个人嘛,您亲自出马,还不是手到擒来?”
老者道:“你懂得什么!我坐在这里不动,是为了震慑那些老家伙,让他们也不致轻举妄动。因此也只有派舞华去抢人。”
那女子不依道:“可是天权剑给了舞华,我们的苏苏又怎么办?”
老者呵呵笑道:“苏苏练成龙虎太玄经后,怎不比一把仙剑强?”
那女子依然道:“可若是练不成呢?!”
老者沉吟片刻,爱怜地看了那女子一眼,道:“再过半月就是苏苏出关之日,我拼着些道行,护她过了最后一关就是。”
那女子方才转嗔为喜,一句句温软奉承送将上来,哄得他心怀大畅。她见老者兴致极高,于是伏在他怀中,咬着他耳朵,腻声道:“谷主,我看舞华出落得如此人才,您不如……将她也收了吧!”
老者双眉一皱,沉吟道:“这个……怕是有些不妥。”
“有何不妥的?她若是成了七妹,那就是一家人了,我高兴还来不及。莫不是……您怕应付不了?”
老者听了,哈哈一阵长笑,道:“这么简单的激将法也想诓得了老夫?此事得从长计议,先押后再说。不过……还是三夫人贤淑。”
那女子柔声道:“不,是谷主英雄。”
章十七 怎堪骤雨狂风 一
纪若尘知道,此去洛阳必有麻烦,但他仍然没有想到,麻烦会来得如此之快。
他走了七日,才走出茫茫西玄山,进入到益州地界。此去洛阳并无时间要求,可快可慢,纪若尘索性慢慢行去,好用心体会一下阔别五载的尘世浮华。
出西玄山不久,纪若尘就踏上了一条官道,辨认了一下方向后,再前行十里,遥遥见到柱柱炊烟升起,一座小镇渐渐浮现。镇口处有一家客栈,一面有些破烂的招客旗在风中飘扬着。
看到这似曾相识之景,纪若尘足足立了一刻,方才继续举步,转眼间已穿越风沙,出现在客栈前,寻了张空桌坐下。
这种小地方,客栈当然大不到哪去,不过比当年的龙门客栈稍稍光鲜了一些而已。前厅中摆上六张桌子已显得拥挤不堪,厅角是一座松木柜台,油漆多已驳落,看上去很有一些年头了。坐在这间小客栈之中,无论是正在面前殷勤陪笑的店小二,还是躲在柜台后拼命打着算盘的店老板,纪若尘都觉得无比亲切。
他随意点了四菜一汤,又叫了一壶酒,就凭桌慢慢饮着,一边观察着客栈门口的过往人等。此地风俗,菜辣且麻,酒味虽糙,倒还有一股余香,在家酿的土酒中算是上品了。
当时天下升平,久已不生动乱,民间殷实,益州又颇为富饶,是以此地虽是荒僻小镇,人们却也悠闲从容,虽不富足,但显然不为生计发愁。
纪若尘招来小二,随手塞给他一锭银子,就问起了附近的风土人情,地理风貌。这锭银子足有五两,一亮出来,刷的一声,客栈中几乎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了银子上,那小二更是激动得面红耳赤,连话都说不出来,颤抖着双手接过银子,几次都差点掉在地上。
小二过于激动,连喝了几大碗凉水,方才说得出话来。小镇周围并无如何特殊之处,也不见妖孽鬼魅之类的祸害百姓。不过若要从此地前往东都,须得经过一座密林。此林名为黑风林,据说林中常有猛兽出没,是以寻常旅人都选择白日过林。
纪若尘看看天色已晚,当即长身而起,不顾小二的劝阻,离店而去。他走后不久,客栈中散乱坐着的客人也纷纷结账,匆匆离去。
纪若尘悠然在小镇当中穿行而过。小镇中鸡鸣犬吠,炊烟四起,人们已然在为晚餐开始忙碌了。但在纪若尘的神识之中,这安详而平静的小镇却显得颇不和谐。小镇不大,不过千余人聚居,然而其中竟有数十人身上带着极微弱的灵气。这些灵气是如此之弱,甚至还不如一些百年古木的灵气强,寻常修道者是断然不会分辨得出来的。但纪若尘自修得解离仙诀后,灵觉大为增强,远过同辈,尤其是对法器材料上附带的灵气感觉更为敏锐。这些人的法器虽然经过重重手段掩饰,但溢出的些微灵气怎么逃过得他的追踪?
只是这些人身上道行微弱,与所佩法宝殊不相称。要知将法宝修炼得强大不易,将法宝的灵气掩盖下去就更是不易。这些法宝气息大有空灵之意,可绝不是那种没什么用处的凡品。
天下修道门派众多,修道者也不在少数,但论起绝对数量,其实并没有多少,这无名小镇上聚集着如此之多的修道者,哪怕道行均不怎么样,也绝非寻常。纪若尘立在出镇的路口,微一沉吟,心中已然有些数了。
道德宗门徒三千,以西玄山为基,历来将整个西玄山脉都视为自己的属地。而益州紧邻西玄山,多少算得是道德宗的半个属地,修道者是不能随意行走的。若有大批道行高深的修道者来到益州,是敌则必会引起道德宗警觉,那时道德宗依地利之便,一举围歼敌手也是大有可能。是友的既然来到这里,不递个拜贴也说不过去。只有这些道行不高的修道者可以自如来去。
纪若尘知这些人心怀不轨,且自己一动,有不少都会随着自己一起移动,那目标自然是自己了。他估了估这些人的道行,又数了数人数,冷笑了一下,足下加力,片刻间就消失在官道尽头。
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才离开了向外窥探的窗缝。
这是一间普通民宅,阴暗潮湿的正房里挤着六七个精壮男子,房间正中摆着一张木桌,上面摊着幅绘得极难看的地图。
那扒在窗前窥探的是一个骨瘦如柴的男子,看上去十分猥琐,只一双眼睛大得出奇。他转过身来,向一个威猛大汉道:“师兄,他往黑风林那里去了。”
那大汉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