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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沉鱼跟着姐姐悄无声息地走过去,那曦禾夫人的面庞也跟着由模糊转为清晰,就如一幅画,慢慢的勾出轮廓,染上颜色,最后形筑成明丽影像:
用淡雾中的远山凝聚成的长眉,用灵动着的羽翼交织起的双瞳,用连绵雨线描绘下的肌骨,用带着霜露的花瓣渲染出的嘴唇……就这样乍然呈现在了眼前。
前一刻,还是单调的纯白,下一刻,已是色彩鲜明的令人目眩。
这一瞬间,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她眼前一挥,浑浊尘世,顿时明朗清晰,黑白人间,刹那色彩斑斓,数不尽的蕴藉风流,道不完的艳羡惊绝,全因着这一女子的样貌姿态,被拨起撩动。
姜沉鱼整个人重重一震,几不知身在何处。
从小到大,她听过最多的一个字就是“美”。每个见到她的人都会惊叹不已的说:“姜家的这个小女儿生得可真是美呢。”“哎呀,这就是沉鱼吧,这名起的够傲也够配。这般画似的人儿,真不知是修来的几世的福气呢。”
就在片刻之前,昭鸾还赞过她的美丽,称她为璧国第一美人。虽然当时她谦虚的立刻做了否认,但心中要说没一丝得意,那也是不可能的。
然而此时此刻,第一次亲眼目睹曦禾的仪容,就恍如一盆冷水倾覆而下,直将她从头寒到了脚。
这个女子、这个女子……如此的活色生香,如此的风华绝代,如此的美貌逼人!
又怎是她所及的上?
忽然间,就有了那么点自相形秽的滋味。
耳中听那罗公公又道:“夫人,您身子骨素来弱,如此长跪,以后落下病根可怎么得了?您就当可怜可怜老奴陪着站了这半天,您要不起,皇上也不肯让老奴回去啊……”
接着,曦禾终于开了口:“臣妾办事不力,连圣旨都保不住,令天颜蒙羞,万死难辞其疚,恳请皇上责罚。”
她的声音亦很独特,带着点硬生生的脆、懒洋洋的媚,每个字的尾音都断的又是利落又是缠绵。
“哎哟我的夫人哦,皇上哪舍得责罚您哪?便连跪也不舍得让您跪啊,这不吩咐老奴出来接您进去么?您快起来吧……”
“皇上若不责罚,臣妾就不起来。”口吻极淡,却让人感到一种格外的坚持。曦禾平视着前方谁也不看,唇角微微上扬,固执懒散邪魅无双的笑。
这下连那公公也没办法了。她这态度摆明了非要一个结果,绝不就此罢休。说是责罚她,其实针对的还不是薛采?而说是针对薛采,其实还不是指向了皇后?
偏偏,有圣旨落水这么一桩压在那里,着实让她抓到了最强有力的机会。
再看皇后,脸色更见惨白,最后凄然一笑,竟也屈膝跪下。周遭女官纷纷惊呼,昭鸾更是连忙伸手相扶,急声道:“皇嫂,你这是干吗?”
薛皇后注视着曦禾,沉声道:“小侄顽劣,冒犯圣旨,实乃臣妾管教无方。皇上若要责罚,但请责罚臣妾,小采年幼……”语音至此,已近哽咽,那“无知”二字,却是怎么也说不下去了。
昭鸾听了更是气怒,狠狠地瞪着曦禾,而曦禾依旧平视着前方,艳绝人寰的脸上满是嘲讽,竟是连这皇后也未放在眼里。
姜沉鱼暗暗心惊,忍不住想,是什么令得她敢这般嚣张?
听说,曦禾夫人出身市井,父亲叶染是个百考不中的秀才,母亲方氏以卖面为生,因做得一手好面,远近闻名。衰翁言睿便是被她的面所引诱,收了叶染这么个不成材的学生。后来,叶染不知怎的成了淇奥侯的门客,仍是碌碌无为,终日嗜酒贪睡,其母不堪忍受,于是自尽而死。叶染不但没有因此收敛,反而更加变本加厉,为了还酒钱,还把自己的女儿抵押给了人贩子。曦禾就是这样被卖进宫里来的。自她入宫后,某夜叶染喝酒太多,落水而亡。如此一来,她就真的是举目无亲了。
这样一无身份二无背景的女子,虽凭借过人的姿色获得了一时的宠爱,但君王的宠爱素来难久,她怎得就敢这般张扬放肆,咄咄逼人?不为自己留半点退路?
这在自小就被教育要雅德谦恭、进退得宜的姜沉鱼眼里,简直是不敢置信的事情。如今她望着这个十步之外的女子,只觉得一颗心扑通扑通,惊悸异常。
景阳殿内,依旧肃穆无声。
景阳殿外,人人表情各异。
天色越发的阴沉,寒风里多了缕缕白点,不知是哪个女官喊了一声:“啊,下雪了!”姜沉鱼抬头一看,就见雪花纷纷扬扬的落了下来。
这样的天气里,连站着都是一种煎熬,冻得手脚冰冷,更勿提跪着。而那位曦禾夫人,发上结了碎冰,莫不成自湖里上来后就直接过来了,连湿发都未擦干?
那罗公公转身嘱咐了一句,立马有小太监送来了伞,他将伞撑到曦禾头上,哀求道:“夫人,您看这会都开始下雪了,而且马上就夜了,您都跪了有一个时辰了,便是铁打的也受不住啊,老奴求求您,您就起来吧……”
曦禾不为所动。
这边,昭鸾也劝皇后道:“皇嫂,这事根本就不是你的错,你跪什么啊?既然当时有旨在身,她为何不早说?不知者不罪,而且按我朝例律,妃子本就该给皇后让道,皇嫂,你和薛采都没有错!”
薛皇后苦笑一声,也不肯起身。
如此一来,又成了双方僵持着的局面。
皇帝又迟迟不肯表态,眼看着这事没个完时,一声音远远传来:“薛采冲撞圣威,前来领罪——”
众人抬头,只见七岁的童子就那样狂奔而来,到得殿前,冷瞥曦禾一眼,砰的跪下,竟是跪在她身边,与她并肩。
这下子,局势更乱。昭鸾连忙上前拉他道:“小薛采,你这是又做什么?快快起来。”
薛采摇头,粉妆玉琢般的脸上满是坚持,一双眼睛黑亮如珠地望着殿门,高声道:“一人做事一人当。马是我打的,人也是我害的,与姑姑没有关系。请皇上念在薛氏一门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不要追究旁人,只罚我一人,薛采谢恩!”说完,磕头于地,砰砰有声。
白玉阶石,冷至彻骨,而那小儿便一次又一次的磕着头,额头皮破,血慢慢地流下来,模糊了那样一张俊美灵秀的脸,当真是说不出的可怜。
薛采素来讨人喜欢,如今受这样的罪,直把众人看的心疼不已,因此也更加的怨恨曦禾,为何这样一个小孩也不肯放过。而曦禾就跪在他身侧极近的距离里,看着他磕头,目光闪烁间,竟是看得津津有味,最后又是扬唇那么淡淡一笑,似嘲讽似愉悦更似是置身事外。
薛采听到她的笑声后目光徒然而变,转头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起身缓缓道:“薛采明白了。薛采愿以一死,还家门清白。”说完,便一头朝旁边的栏板撞了过去。
尖叫声顿时响成一片。
幸得旁边的罗公公虽然年迈,身手倒是极快,在最后关头一把抱住,因此薛采虽撞在了石板上,但只是晕了过去。
薛皇后惊乍之下,几乎没晕过去,旁边一干女官纷纷劝慰。照理说闹成这个样子,皇帝怎么也不能再袖手旁观了,可殿内还是静悄悄的,没有丝毫动静。
为什么会这样?姜沉鱼不禁起了几分疑虑。这时一宫人匆匆跑上石阶,高声报道:“启禀圣上,淇奥侯已至,现正门外候见。”
殿内传出一声音道:“宣。”声线无限华丽,宛若游走在丝绸上的银砂,低靡撩人。
一干人等这才明白过来,原来皇上迟迟不表态,是在等公子。而只要公子来了,这天下,就没有他解决不了的事情呢。众人不禁纷纷面露喜色,尤其是姜沉鱼,一时间心如小鹿乱撞,手脚都无措了起来。
淇奥侯姬婴。
乃姬贵嫔的胞弟,世袭一等侯,业精六艺、才备九能,少年扬名,先帝赞之,赐封号“淇奥”。
淇奥二字,本出自《诗经·卫风》:“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而世人都认为,这二字再是适合他不过。
姜沉鱼曾在父亲的寿宴上远远地见过他,自那之后,便再也难以忘怀。此刻一听说他来了,又是羞涩又是期待,当下凝目望去,只见一白衣男子跟着宫人出现在玉华门外。
周遭的一切顿时黯然消退,不复存在。
只剩下那么一个人,慢慢地、一步一步的、极尽从容地,像是从宿命的那一头,浮光掠影般的走过来。
没有任何语言能描述他醉人的风姿哪怕万一,没有任何词汇能形容他超然的气度哪怕分毫……如果你见过广袤无垠的草原上,溶溶月华一泻千里的景象,你必会想到他这头长达腰际、光可鉴人的黑色长发;如果你见过静寂无声的山颠上,皑皑白雪绵延无边的景象,你必会想到他这身轻如羽翼、纤尘不染的白色长袍。
墨般的黑,与玉般的白,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颜色。
如此简单,如此素淡,却又如此的动人心魄。
公子姬婴。
是他,真的是他,又见到他了……
姜沉鱼的手,在袖中慢慢握紧。就在昨天,母亲还笑言道:“我家沉鱼这样的人品相貌,当今天下,想来想去也只有姬家的公子婴,才配的上。我们姜家联同薛、姬二家,乃璧国三大世家,正可谓是门当户对。沉鱼,你意下如何?”
嫂嫂当时也在旁边帮腔道:“想那淇奥侯,是何等的风流人物,帝都的适龄女子们,哪个不眼巴巴的望着他,沉鱼啊,这可真的是桩好亲事,只要你点个头,我们这便去求亲。要办趁早,否则再等几年,昭鸾公主大了,恐怕,就轮不上你喽。”
而今,她望着这个很有可能成为自己的夫君的男子,只觉得一颗心,如同渗透在水中的颜料,悠悠荡荡地化了开去……
姬婴走上台阶,自曦禾身侧走过,随宫人进了景阳殿。曦禾一直垂着头,直到殿门合起,才抬起头,宝石般深邃的黑瞳由浅转浓,表情难分悲喜,因太复杂而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姬婴进去大概盏茶工夫后,罗公公出来传唤道:“皇上宣皇后晋见。”
薛皇后望了曦禾一眼,非常不安地起身进去。进得殿内,只见太医正在为薛采上药,皇帝与姬婴都站在一旁静静观望。薛皇后连忙跪下道:“臣妾教侄无方,还请皇上恕罪。”
皇帝转过身来,微微笑道:“起来吧。”
明亮的灯光映着他的脸,璧国的现任国主昭尹,是个极其英俊的少年,眉眼弯弯,总是带着一种似笑非笑的神色。但薛皇后心中非常清楚,和颜悦色不过假象,这位少年君王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
她忐忑不安地凑近榻前,急声道:“太医,我侄儿撞的可严重?”
太医为薛采把完了脉,回身行礼道:“回皇上皇后,薛公子无大碍,只需休养一阵子便能康复。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他额头之伤,恐怕会留疤。”
薛皇后一颤,再看向昏迷中的薛采,心里又是酸涩又是内疚。她这侄儿从小就是全家人的掌上明珠,不但头脑聪慧,相貌也是百里挑一的好,而今破了相,虽只在额上,但毕竟是有了瑕疵。
正黯然神伤时,感应到某个视线,她抬起头,只见姬婴朝她微微一笑道:“男儿大丈夫,区区疤痕不算什么,皇后勿需为此多虑。”
薛皇后感激的看了他一眼,再将目光转向昭尹,昭尹眉色淡淡,依旧不动声色。她再度下跪,凄声道:“皇上,小采年幼无知,冲撞了曦禾夫人……”刚说到这,昭尹便抬起手来,制止她继续往下说。
薛皇后心想:完了,此劫终是难逃。
这时一个容貌清秀的太监悄悄从侧殿猫着腰走了过来,薛皇后认得,那是昭尹的心腹田九,只见他进来后曲膝跪下,唤了一声皇上。
昭尹立刻回身道:“如何?拿来了么?”
“是。”田九说着,从怀中取出一长匣子,毕恭毕敬地呈至皇帝前。昭尹打开盖子,眉毛又是一弯,朝身旁的姬婴笑道:“淇奥果然好计,如此一来事情便可解决了。”说完,转身将匣子递给了薛皇后。
薛皇后满心疑惑的接过,只见里面放着一轴黄绢,展看一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增壹阿含”四字,字迹徘徊俯仰,容与风流,正是先帝御笔亲题。
昭尹悠悠道:“皇后可知这是何物?”
薛皇后迟疑了一下,答道:“可是……先帝亲笔抄录的增壹阿含经?”
“没错。皇后知不知道它的来由?”
“听闻……前朝云太后病重,先帝为表孝顺,亲手抄录了这首增壹阿含经,为伊祈寿。之后此经便一直供奉在定国寺中,视为天下孝之表率。”
昭尹点点头,目光中闪烁着一种难言的情绪,令他看上去更加不可捉摸:“皇后与小薛采今日岂非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