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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如今,欲就麻姑买沧海,一杯春露冷如冰……她忽然想起一事,连忙松了昭尹的手,当昭尹惊讶地回头时,只见她从怀中取出一本小册子,恭恭敬敬地递到了跟前: “没能完成皇上的交代,请皇上责罚。”说罢,屈膝跪下。
昭尹接过册子,打开看了几眼,挑眉道: “程国的冶炼术……你是在变相地求朕赏你么?”
“没能娶到公主,是臣妾的失职……”
“得了吧。”昭尹一把将她拉了起来,眉梢眼角都笑开了, “颐殊那个女人人尽可夫,擅织绿帽,朕还真舍不得糟蹋了江爱卿和潘爱卿呢。”
姜沉鱼听他如此评价颐殊,明知刻薄,但还是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如此边走边谈笑间,已到瑶光宫,昭尹松开手道:“你远途归返,必定累了,回去休息吧。”
姜沉鱼口口拜了,转身踏进宫门。才进门,就对上一双眼睛,心头顿时一颤。
因为背光的缘故,眼睛的主人站在暗中,眼神幽冷,像狼一般。
姜沉鱼懵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姐姐?”
那人缓步走出阴影,廊前的灯光透过斑驳的树影落在素白无血的脸庞上,照得她的眼神越发幽怨——然是画月。
“姐姐?”姜沉鱼下意识就去握她的手,却被她用力挥开。姜画月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冷冷地瞪了她…眼,就快步离开了。
这时握瑜才从屋内神色紧张地走出来,低声道: “大小姐来了有半炷香的时间了,刚要走,就看见……”
姜沉鱼绝望地闭了闭眼睛。
姐姐必定是听说自己回宫了,联系之前所谓的“淑妃染疾,送往碧水山庄静养”的传闻,所以担心她有没有康复,匆匆过来想探望,没想到却正好撞上皇上亲自送她回宫,还一路牵手相谈甚欢的模样……于是,原本的担忧之情就又被嫉恨所取代,才会用那样充满恨意的目光瞪她。
一时间,心头惆怅,百感难言,而这时,握瑜说了句让她更难平静的话:“还有小姐……老爷也来了,正在屋内等候。”
姜沉鱼转过头,就看见盘龙雕凤的门柱内,站了一道高高瘦瘦的人影,一眼看去,文弱质朴,仿佛只是很普通的一位中年书生,但当今世上,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此人才是璧困真正的夜帝。
国之右相——姜仲。
她的……父亲。
秋蝉嘶鸣。
碧棂纱窗紧闭着,室内垂帘低垂,而白瓷蟠龙灯中的烛火,燃烧正旺,映得姜沉鱼的瞳仁也仿佛着了火一般,变得非常非常明亮。
她掀起水晶灯罩,用长柄金钳夹了夹灯芯,再将灯罩罩回去,动作轻柔,眉目半敛,带着点漫不经心、慢条斯理的慵懒。
而姜仲,就站在一丈开外的大厅中央,静静地凝望着她。
室内好一阵子的安静。
直到怀瑾捧着茶进来,极品佳茗的清香随着微风一同传人,清甜的声音打破僵持: “老爷,这是程国带回来的大溪菊茶,您尝尝。”
姜仲笑道: “好啊。”说罢呷了一口,悠然道, “这味道真是令人怀念啊……想我上次去程国喝这种茶,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姜沉鱼勾唇道: “父亲大人想喝程国的茶,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难道那位通权达变的前回城城主,在回京拜见恩师时,连带点窝心的礼物都不会么?”
姜仲被她讽刺,也不生气,只是淡淡一笑: “他有没有带窝心的礼物来,你不是最清楚的么?当今天下,再也没有比那样礼物,更让我喜欢的了。”
姜沉鱼持钳的手停在了空中,手心里像有团火在烧,滚烫的感觉几连钳子都要融化。
父亲说的礼物是——姬婴。
分明是至关重要的谈判时刻,任何怯懦都会变成失败的理由,然而,姬婴依旧是她的软肋。而姜仲无疑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才会有恃无恐、信心十足。
这个人……竟然是她的父亲。
这个人……为什么偏偏要是她父亲?
内心深处的伤口,再次崩裂,涔涔流血,而姜沉鱼就那么压抑着撕心裂肺的疼痛,定定地望着姜仲,轻轻道: “那么你是否知道,爹爹你最喜爱的这份礼物,却是可以令你的女儿——我,死去的礼物呢?”
姜仲眯起眼睛,沉声道:“你长大了,沉鱼。所以,你知道,你可以死,但是,你不会死。”
姜沉鱼忍不住笑了笑,但笑到一半,就变成了愤怒,最后将钳子啪地往桌上一搁,转身跳起嘶声道: “因为我不会死,所以就可以这么肆无忌惮地伤我毁我折磨我么?”
姜仲抬手,毫不迟疑地扇了她一巴掌。
一旁的怀瑾看见这一幕,吓得手中的托盘啪地掉到了地上。
姜仲头也没回地吩咐道: “怀瑾,出去看着门,不得允许任何人进来。”
怀瑾看看他,又看看被那一巴掌打倒在地的姜沉鱼,几经犹豫,还是退了出去。
房门一关,整个房间就彻底与外界隔离了开来。闷热的夜,扭曲跳动的烛火,以及冰冷的地面。姜沉鱼的目光没有焦距地盯着地面,右脸颊火辣辣的疼痛提醒着她遭遇了有生以来的第一个耳光,而且,打她的人,不是别个,正是她的父亲。
姜仲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命令道:“抬起头来。”
姜沉鱼缓慢地抬起头,因为仰视的缘故,父亲的脸看上去无比威严。而这种威严,是以往十五年都不曾见过的。或者说,是都不曾对她展露过的。
他在面对下属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的吧?
那些情感麻木但身手了得的杀人机器,就是由这样一个人训练出来的吧?
多么可笑,多么讽刺,她看他十五年,却直到今天,才看见了他真实的模样……“沉鱼,这是为父第几次打你?”
姜沉鱼木讷道:“第一次。”
“那么,你知不知道为父为什么要打你?”
姜沉鱼咬住下唇: “因为……我不听话。”
姜仲摇了摇头:“错了,我打你,是因为你看不清自己!”
姜沉鱼心中一悸。
“你看看这里,沉鱼,看看周围。”姜仲伸展双臂,转了小半个圈, “看看这个雕璃妆台,看看这个绣凤玉枕,还有这金流苏、号钟琴……这里是皇宫!沉鱼,这是皇宫,不是你姜家干金的闺房!而你之所以会在这里,是因为你是皇帝的妃子,这是不可更改的事实!你以为自己还能与姬婴再续前缘?告诉你,不要做梦了,从你的脚踩进皇宫的土地那一刻起,你就不能和姬婴,以及其他任何男人有所牵扯了!但你明显忘记了这点,一趟程国之行你给我惹了多少是非出来?姬婴也就罢了,赫奕是怎么回事?颐非又是怎么回事?你以为这些事我能知道皇上就不知道?你以为他此刻对你和颜悦色,就是心里真的丝毫不介意?究竟是什么蒙蔽了你的眼睛?我的女儿!我最最引以为傲的沉鱼!”
姜沉鱼的眼眶立刻红了,一字一字道: “女儿自问心中坦荡,无愧天地。”
“那么姬婴呢?”姜仲的瞳孔在收缩, “你敢说你对他也无愧于心吗?”
姜沉鱼呆了一呆,然后,突然开始冷笑,一边冷笑,一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我对姬婴……为什么要有愧?为什么?我本就喜欢他。我从两年前就喜欢他了,不,自我知晓何为情字时起眼中便只有他了……”
“你……不知羞耻!”
“就算我和他的身份如何不配,就算我与他因为家族和皇上的缘故不能结姻,就算我身为皇帝的女人不能有二心……但是,我还是要说一句,我无愧!因为,姬婴和你们不一样!”
“你!”姜仲气得脸都红了。
反观姜沉鱼,却是越来越镇定:“看看自己,父亲,你看看你自己。你在朝三十年,身为百姓的父母,身为国家的栋梁,都做了些什么?看看你的政绩:奎河水难,薛怀亲领将士前赈灾灾,与百姓一起住在草搭的棚子里,整整三个月;姬婴则负责后勤,将钱粮衣物源源不断地送过去……你呢?你在做什么?你在忙着训练你的死士们。淮北瘟疫弥漫,是姬婴去治;书生结党闹事,是姬婴去劝;童乡大雪崩山,是姬婴去救……当国家有难,当百姓无助的时候,你都在做什么?你还在训练你的死士们。没错,你培养出了当今天下最出色的死士,但那些死士是从哪里来的?他们原本也该是被父母疼爱被亲人呵护的孩童,却小小年纪就被鞭策毒打,用最最残酷的方式训练,死了多少个才能最后出一个?而出来的那些暗卫,也不过是行尸走肉的杀人机器。我知道为了姜家你做了许多,你付出了许多,但是,天下不仅仅只有一个家啊……”
姜仲被这一长串话呛得说不出话来。
“父亲,生于官宦、长在相府的我,从小到大所见的大都是官吏贪婪、自私枉法的一面,连哥哥那样的草包,因为是右相的儿子,都可以混于朝野手掌大权……却在某日让我看见了那样一个人,您说,我为什么不能喜欢他?又如何才能不喜欢他?
喜欢美好的东西有什么错?喜欢品德出众的男子有什么错?”姜沉鱼说到这里,嘴唇颤抖,一瞬间转成了悲凉, “可是……父亲,你杀了他。你用不入流的、卑鄙的手段,杀死了姬婴。”
姜仲沉默许久,才开口道:“我不得不杀他。”
“不得不……好一个不得不。”姜沉鱼冷笑, “当年,你不得不舍弃杜鹃,因 为她双目失明;后来,你不得不杀了杜鹃的养父养母,因为怕走漏风声;再后来,你不得不给画月下药,让她终身不孕,因为她不是你的亲生女儿;再再后来,你不得不把我也送进宫中,因为你要一个皇后……父亲的每一步都是不得不呢……”
“沉鱼,”姜仲忽然唤了她的名字,用一种异常严肃的方式, “你恨我,我可以理解;你不肯谅解我,我也没关系。但是,为父这一生,也许于国于民并无建树,但却对得起整个家族,对得起列祖列宗。”
姜沉鱼别过了头,凝望着桌上的烛火,淡淡道: “对,这便是你我之间的区别。你是为了姜氏这个头衔,为了门楣的光鲜。而我……”她转过头,正视着自己的父亲,一字一字道,“比起家字,我更看重人字。杜鹃、画月,那么那么多人,本来都可以有幸福的人生的,是父亲你一手摧毁了他们。我是你的女儿,我姓姜,这个姓氏我无法更改,但是,我也是沉鱼,作为沉鱼来说,我是一个人,所以,我要求的是——公道。一个身为人,长于天地理法间,所应有的公道。”
姜仲被她眼神中所透露出的那种坚毅和决心所震到,一时间,眼前这个自婴儿起便亲眼看着一点点成长起来的女儿,显得好生陌生。
她分明站在那里,离自己不过三步之远,却像是站在一个他一辈子都不可能企及的高度之上,用一种冰凉的目光俯瞰他。
其实,说到底,姜沉鱼不了解他,他,又何曾了解过姜沉鱼?
姜仲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了起来。
而姜沉鱼已转过身去,缓缓道: “夜深了,父亲久待此地不妥,请回吧。”
姜仲忍不住唤道: “沉鱼……”
“还有,”姜沉鱼用一种更平静也更淡然的口吻道,下回,请父亲称呼我为娘娘。”
姜仲彻底呆住,愣愣地看了她半天,最后转身,一言不发地打开门走了。
门没有关上,怀瑾怯怯探头,见姜沉鱼背门而坐一动不动,便担心地走过去道:“小姐……”
唤了一声没有回应,便绕到了前方去扶她的肩: “小……”话只说了一个字,下面的姐字就硬卡在了喉咙里发不出音。因为,她所看见的是——姜沉鱼睁着一双大大的黑眼睛,眼中有两行液体滑落下来,在雪白的脸颊上触目惊心。
那不是眼泪。
而是…血。
是夜,除了淑妃泣血以外,宫中还发生了另外一件大事。那就是明明看似已经平静下去的曦禾夫人,在第二天宫女推开宫门准备为她梳洗更衣时,赫然发现——她竟然一夜未眠!
第一缕晨光柔柔地披上她的身躯,她坐在地上,手里抱着姬婴的白袍,披散着一头瀑布长发。
发与衣袍同色。
“……真是作孽啊,怎么就一夜之间头发全白了……”一早探听到这个八卦的握瑜边为姜沉鱼梳头边絮絮叨叨道, “而且还听说她谁也不认识了,宫女们看见她那个样子,就连忙找太医给她看,但只要有人靠近,她就暴怒尖叫,见谁咬谁。听说一早上就已咬伤了三个人了。”
姜沉鱼皱了皱眉,道: “那太医去看过了吗?”
“去了啊,但也无法靠近呢,被咬的三人里就有江淮江太医。”
姜沉鱼想了想,道:“派个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