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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可惜,他没有陈纪衡运气好,上天不肯再给他三个月的时光。两个月后他便出事了,从此再没见罗桥的面。
罗桥支教的地方极为贫困,说不定根本不知道自己被捕的消息,又或者,他知道,但不愿意回来。一时之间,罗赫竟不知道哪一种猜测更让他安心。
罗赫觉得眼睛有点热,他以为他落泪了,忙伸手抹一把,却没有,眼睛是干的。他用力搓了两把脸,把自己从回忆里挣脱出来。
他猜到,罗桥肯定不会愿意回来看他,但内心深处又隐隐奢望。还是后悔了,他想,那一晚不应该的,早知会有这么一天,不应该的。
死的人终究会死去,活的人又该怎么办呢?
小桥,你该怎么办呢?
第 72 章
孙建军做事只凭一腔热血;没有陈纪衡那般深思熟虑;一时冲动开着车去清源村找罗桥;结果还没到地方呢就后悔了。
他倒不是后悔过来找人;而是后悔不听陈纪衡的话;回家换身装备——皮鞋走山道;疼痛只有自己知啊。
孙建军从小到大,从未真正经历过什么叫人生疾苦;就算无缘无故坐了大半年牢;里面有吃有喝的,也没亏到他;绝对是生在红旗下长在新社会的幸福青年。以前接受过艰苦朴素的教育;但说教永远没有设身处地亲眼目睹;更令人震撼。
太穷了,孙建军做梦都想象不到,中国还有这么穷的地方。当他为今天吃牛排还是披萨,喝红酒还是茅台而绞尽脑汁时,这边的人,连最基本的温饱问题都解决不了。
没有路,地地道道的穷山沟,俩人的车早就扔道边儿了,跟着一个放羊的哼哧哼哧走上崎岖坑洼的山路。也亏得是遇到个放羊的,要不然天都快黑定了,他们连住的地方都找不到。
虽然已是入夏,山风凉得沁人。孙建军一身一身的透汗被风吹得半干,衣服黏糊糊地粘在身上。他大口喘着粗气,两条腿像灌满了铅,一步一步往上拖着走,嗓子眼发腥,干得似乎一张嘴能喷出沙砾来,肚子瘪得像倾空了的面袋子,他几乎能听得到胃壁互相摩擦的声音。但这些再难受,也比不了脚上遭的罪。
两只皮鞋加起来能值2千来元钱大洋,但现在孙建军真想给放羊的五千块,换对方那双破布鞋。脚上估计已经磨出泡来了,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子上,疼得他龇牙咧嘴。往旁边一看,陈纪衡能比他强点,他穿的是休闲鞋,不过想来也好不到哪里去。
孙建军咬紧牙关,一点一点往前蹭。陈纪衡见他拧眉攥目的难受样,知道这小子坚持不了多久了,大声问放羊的:“大哥,还有多远哪?”
“不远啦不远啦。”放羊了看上去足有四十多,黑瘦黑瘦,满脸沧桑,灰突突的面皮跟羊身上的皮毛差不多,操着浓重的地方口音,就算陈纪衡和孙建军都是LN人,听着也挺吃力,“哎呀要不是你们太慢,咱早就到啦。”
陈纪衡回头道:“他说不远了,你再坚持一下。”
孙建军艰难地咽了一口,觉得自己嗓子都快干裂了,涩声道:“行,我坚持。”
这一句“快到了”又折腾近一个小时,好不容易望见一处小小的村子,孙建军双腿一软,差点跪下,幸好陈纪衡眼疾手快,把他扶住。俩人跌跌撞撞走到村口大树底下,扑通扑通接连坐倒,说什么也起不来了。
正是村里人刚吃完晚饭的时候,几个光屁股的小孩子笑嘻嘻地跑过来看热闹,都被放羊的撵跑了:“去去去,看什么看,没见过大活人哪?”放羊的心好,从自家水井里舀来两碗清水,拿过来请他们解渴。孙建军也顾不得干净埋汰,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个一干二净,撩起衣襟擦擦嘴,长长地喘上一口气。四仰八叉瘫在地上,一动不动,只剩肚皮一鼓一鼓地。
陈纪衡喝完了水,向老乡道了谢,问道:“大哥,请问村长家在哪里?我们找他有点事。”
“哦。”放羊的一指东头,“那边第二家就是,你等着。”说完向那群躲闪着看热闹的小孩子扯嗓子嚷嚷,“冰溜子,你家来切(qie三声)啦,快叫你爸来接人!”
一个穿着一身破烂肥大运动服的小男孩,吸溜着鼻涕,大眼睛向陈纪衡和孙建军瞧了两瞧,嘻嘻哈哈地跑开。不大会功夫便转回来,后面跟着个五六十岁的弓腰老人,背着手大步流星,连声问:“在哪呢?在哪呢?”
陈纪衡站起身,道:“您好,我给您打过电话的,我姓陈,他姓孙,我们都是罗老师的朋友。”
孙建军也想站起来,稍稍一动腿就疼,索性也就不动了。
村长瞧瞧这个再瞧瞧那个,还挺惊奇:“你们真找来啦?不容易不容易。那啥,走吧走吧,家去,还没吃饭吧?让家里的给你们弄点。”
孙建军一听说有饭吃,来了力气,勉勉强强直起身子,伸手让陈纪衡搀一把,这才一步一挨地跟上。
村长见他走路姿势古怪,低头看看他的脚,立刻明白了:“走山路穿什么皮鞋嘛,多磨脚啊,一会找一双鞋给你换上。”
“谢谢,太谢谢了!”孙建军跟遇上亲人了似的,恨不能直接飞过去换上,奈何心里急腿脚使不上劲。连磨带蹭地挨到村长家一瞧,土坯房、一层玻璃的窗户外糊着半透明的塑料,院子当中一口井,左边是猪圈,味道十分之特别。孙建军捏着鼻子尾随村长进了屋。
大炕、木条桌子、刚摘下的黄瓜、小葱、生菜、农家大酱、高粱米饭、苞米面大饼子,别说肉了,连个油星都找不到。
孙建军从来不吃粗粮,嫌那玩意牙碜、噎得慌、咽不下去,也就能在喝多的时候吃点“大丰收”爽口,可今天到这里算是开了“素”了,高粱米水饭一口气吃了三大碗,大饼子两大张,至于蘸酱菜更是包圆儿,瞧得村长媳妇直瞪眼。
陈纪衡怕人家讲究,从兜里摸出两百元钱放在桌子上,道:“村长,这是饭钱,您收着吧。”
“这叫什么话?”村长眉头皱了起来,“吃点东西哪能要钱?不要不要。”
陈纪衡说什么也要给,村长无论如何也不要,后来都有些动怒的意思。陈纪衡只好收回来,心里默默记着,回去之后一定要捐钱,给村里盖个学校。
村长媳妇见俩人吃得香甜,一边掩口偷笑一边忙活加菜,都是地里产的,又正当季,摘下来洗吧洗吧就能端上桌。
陈纪衡问道:“罗桥罗老师肯定是在清源村吧?”
“应该在应该在。”村长道,“这方圆几百里,只有我们村和清源村,保准错不了。”
“怎么能去?咱有拖拉机什么的没有?”
“哎呀,车可过不去呀,只能走。当中还有条河呢,幸好这两天不下雨,要不然你们想去我都得拦着,淹死过不少人哪。”
“那清源村离这里还有多远?”
村长张开一只手掌摇一摇。
“五里?”
“五十里。”
“啊?——”孙建军一声哀号,几乎吐血。
村长不让他们连夜走山路,不熟悉情况太危险,一定要他们住在自己家里,热情地拿出被褥来招待。就是位置不大妙,旁边便是猪圈。村长媳妇一个劲地宽慰他们:“没事,关好门,猪晚上进不来。”
被褥不是大红就是大绿,也不知多久没有用过,打开时一股霉味扑鼻而来,呛得孙建军直咳嗽。土炕更是硬得硌人,跟睡在地上差不多。孙建军浑身上下一点力气都没有了,脏就脏吧,硬就硬吧,有个地方躺一躺,比什么都强。风度、整洁、潇洒、气质、优雅,全他妈都是扯淡,吃不饱穿不暖没地方睡觉,你给我得瑟一个看看?
孙建军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闭上眼睛迷迷糊糊地快要睡着了,然后就觉得身上发凉,衣服让人给扒了。他吃惊地睁开眼,正对上陈纪衡动手要解他裤子,吓得孙建军慌忙按住对方的手,怨气冲天:“你不是吧你,都这样了还不放过我呀?”
陈纪衡先是一怔,随即失笑道:“你胡思乱想什么呢你?我给你脱了衣服,免得睡不好觉!”边说边给孙建军脱袜子。
孙建军不好意思了,虽说俩人以前也互相脱过,但那时候跟这时候不一样,那时候是激澎湃,这时候却有点居家过日子的意思了,仿佛彼此不再仅仅是床上的那点关系,而是床下也很有关系。再说,走了这么远的路,那地方的味道只怕也不太好闻,孙建军脸皮再厚,也没到这种地步。他收回双脚连声道:“我自己来,自己来。”
陈纪衡瞅他一眼,手上用力把孙建军的足踝捏住:“行了,实在太累就躺一躺,休息好了明天还得赶路。”说着,拽下孙建军的袜子扔到一边。他刚才到灶上去做了一大锅热水,稍微兑点凉的,弄来满满一盆,把孙建军的脚慢慢地按进热水里。
孙建军被烫得嗷一声,双脚作势要挣脱。陈纪衡加大力度钳住不让他乱动,口中道:“烫一烫脚,解乏。”
孙建军咬着牙忍着,刚开始那阵刺痛过去之后,只剩下热热的酥麻,顺着双腿蔓延到四肢百骸。他连打了几个激灵,嘶嘶地倒吸凉气,惬意地道:“舒服,真舒服。”
陈纪衡索性把炕边的小凳子拽过来,坐在上面给他洗脚,热水一下一下撩到孙建军的双腿上,哗啦哗啦直响。
孙建军有点难为情,讪讪地笑道:“我自己洗,也行,也行。”
陈纪衡想了想,站起来转身走出去,不大会功夫又回来,手里拎着条热气腾腾的毛巾,递给孙建军:“你自己擦把脸。”
孙建军接过来捂在脸上,舒服得险些呻吟出声,顺便把胳膊胸前后背全擦了。虽然不能洗澡,却也聊胜于无。见陈纪衡仍是不紧不慢地给他洗脚,忙道:“你呢?你也累了吧。”
陈纪衡道:“外面还有热水,我一会再洗。”
这世上有些事,是只有最亲密的人才能做的。
性当然是其中一种,但却不是唯一的,甚至可以说,只要抛开世俗道德,它跟谁都能做,都能做得欢畅。但还有一些事,没有性那么隐晦,却更能贴近两人之间的关系。
比如,吃对方剩下的半碗饭;比如,帮对方穿上内衣;比如,给对方洗脚。
孙建军长这么大,从来没给任何人洗过脚,他爹都没享受过那种待遇,陈纪衡更不用提。但陈纪衡愿意给他洗脚,而且正在洗。一双大手慢慢地不轻不重地仔细地为孙建军清洗按摩时,那种怪异的感觉,无法用言语形容,有点酸、有点甜、有点尴尬、有点难为情、好像还有点感动、有点感慨。
孙建军就在这乱七八糟的情绪当中,下意识地轻轻摸了摸陈纪衡浓密的头发。陈纪衡一抬头,冲着他笑一笑,孙建军不由自主也笑一笑,陈纪衡便又低头继续给他洗。
孙建军干脆放松了身体,向后仰躺在大炕上,咬着嘴唇寻思,其实,陈纪衡对他挺好,真的挺好。
第 73 章
陈纪衡前一天无论多累睡得多完;哪怕凌晨四点才上床;也能在五点半准时睁开眼睛起来锻炼。孙建军深深觉得;只凭这一点;就可以秒杀一切徒有大志不愿付出辛苦的碌碌无为之辈;包括他自己。
但孙建军不在乎碌碌无为;他有他的处事哲学,人生苦短;何必难为自己。可事实证明;有时候,还真就得适当难为一下。
比如今天早上;要不是陈纪衡;他能一觉睡到九点十点;还找什么人?黄花菜都凉了。
陈纪衡推他时,孙建军做着梦,他和罗赫抢一碗红烧肉吃,馋的不行不行的。正狼吞虎咽满嘴流油的当口,罗桥突然出现了。罗赫一个巴掌把自己扇一边去,将剩下的半碗递到弟弟面前:“你吃吧,可好吃了。”孙建军偷偷咽口水,瞧着罗桥吃得那副欢实的样子,敢怒不敢言。有哥当靠山果然不一样啊,他妈的我怎么就没有呢?哎,不对,我也有一个。孙建军一下子想起陈纪衡来了,那小子厉害着呢,能把红烧肉给我抢到手。恰巧前面出现了陈纪衡的身影,转过头来瞅着他,他着急地大喊:“陈纪衡,快快,红烧肉!”可是干张嘴出不了声,眼瞅着罗桥那小子一块一块往嘴里填,急得他乱蹦,牟足了劲高声道:“陈纪衡——”这一声喊出来了,可也把自己弄醒了。
“起来吧。”陈纪衡一边穿衣服一边道,“外面公鸡都打鸣了。”
孙建军眨眨眼,仔细听,可不是,他他长时间不曾听到过这样的声音了,竟举得极为温馨平和。想想刚才那个梦,忍不住长长叹口气。
陈纪衡看他一眼:“梦到什么了?还叫我。”
孙建军抹了两把脸:“没啥,罗桥呗。梦见他哥把我的红烧肉都抢过去给他吃了。”他停顿一会,又道,“现在回忆起来,罗赫对他弟弟真好,但凡有一点好东西,都得给罗桥吃。我就纳了闷了,他俩到底怎么回事?罗老大他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