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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彩霞的娘是个没有出过门的农村妇女,她在她家里的地位,就相当于许彩霞在自己家里的地位。她人很善良,也很通情达理,就是有一条,迷信。啥日子都记不住,就初一十五记得清楚,常常早上起来就出门,和村里的老太婆们跑大老远去烧香拜佛。家里哪怕丢了一只鸡,她也要跑去占上一卦,如果人家告诉她还能找到,那她不吃不喝也要去找,最后都不是为了找鸡,而是为了证实人家算卦的灵验了。为着她烧香磕头、到处求神算褂的事情,许老支书不知道同她生了多少气。但是没用,其他她都可以顺着他,就这一条,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改变的。许支书现在老了,也懒得管事了,特别是因为孙子的事,差点要了命。好了以后就什么人都不爱搭理了,惟一能提起他兴趣的事情,就是酒瓶子。早上从床上坐起来二话不说,先往床底下摸酒壶,喝醉了就絮叨,颠来倒去的能连续絮聒一整天。
过去穷是穷,可过去人的思想都好啊!庄户人下地干活哪有锁门的,就是城里也没有恁多贼!
过去的干部都是好干部啊,不贪不占,一天到晚领着群众搞生产!
现如今的日子,凭咋都不是个味道。乡下人吧,不好好种地,一个个偏要跑到城里去打工,城里的屎尿都是香的吗?
城里有个什么好?天都是像孩子的屁股,脏烘烘的,哪有咱乡下的蓝!
他也不分个对象,逮住谁就和谁说,弄得人人见了他都像是老鼠见了猫,个个躲着。但只要碰上,就无论如何是逃不了的,况且也不敢逃。毕竟这是许老支书啊!毕竟这是许彩霞他爹啊!
许老支书养了那么有福气的住在城里闺女,都这样讲城里的不好,让人觉得他确实是糊涂了。
许彩霞的娘接了外孙的电话,说要接她去住,一时间有些恍惚,不知道这是犯了啥冲,不明不夜的让她到城里去。她先不忙着收拾东西,匆匆跑到许彩霞她二姨的村里,去求半仙给占一褂。
许彩霞的娘去的时候,那半仙正躺在泥屋子里的一张破沙发上养神。这个半仙是个怪人,平时疯疯癫癫的不像个正常人,如果没人求他,他嘴里一天到晚叽里咕噜的不知道说的是什么。如果有人找他,他开口说的全是命相事,一句废话都没有。他一辈子没有洗过澡,脸都不洗,身上的泥灰厚厚的,像穿了一身盔甲,鳄鱼皮一样,蚊子都盯不透。家中除了吃饭的两只粗碗和一口破锅,几乎是空无一物。此人算卦极灵,谁家的猪和羊丢失了,他也不说话,几个手指头来回一掐,随手指个方向,十有八九都能找到。谁家的孩子要考学了找他看,考上考不上他基本上是一说一个准儿。农村人信他,城里也常有人开了车来找他,他躺的那张旧沙发就是一个城里人给弄来的。许彩霞的娘是带了几十个煮熟的鸡蛋去的。半仙不要钱,吃的东西也只要熟的。半仙替她占完,闭着眼睛,半天都不说话。许彩霞的娘再三哀求,才说了,凶多吉少!
第十七章(3)
这样说了等于什么都说了,也等于什么都没说。老妇人呆呆地看着他等了半天,沙着嗓子再求他,急得眼泪都下来了。神仙万万指点啊,一定得给指条路。
半仙叹了口气说,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啊!
凭怎么求,再也不肯开口了。
许彩霞的娘从二姨村里回来,又用一天时间去人祖庙进了一次香。他们那里距人祖庙只百把里地,那一带方圆数百里的百姓,家里有了事,都是先去磕头许愿,然后才去找政府,他们相信政府的事情也是神仙在暗中掌管着。许老妇人天不亮就起程了,赶到庙里,还没几个人。找个地方洗了手脸,才恭恭敬敬地捐了钱,然后来到人祖爷像前把三根香燃上,双手合十,静静地等着一点一点地燃烧,又请庙里的住持给观了香相。香相其实就是香燃烧时的状态,听说神的意思,都反映在这状态上了。主持过来看了,说是香相不错,所求事体应是有惊无险。主持这句话让老太太卸了一担子心事,也卸了不少口袋里的钱给功德箱。她又跪在人祖像前,虔诚地许了愿,如果闺女一家子平安,她要带了闺女来还愿,给人祖重塑金身。
娘到了闺女家,就把这些事情统统给说了。若是在过去,许彩霞是不屑听她说这些的。要说许彩霞糊涂,其实她才最明白,不管谁说什么,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从来心里不存货。她不喜好算卦,也从不让人给看相。也不是全然不信,人家说得好了自己不信,说得不好心里腻歪。她娘有时拿了她的生辰八字让人去测,回来说给她听,她就没好气地责怪娘。责怪归责怪,娘该看还是看,只是娘看了,没有什么大事,也不说给她听。这次娘觉得事大,实在忍不住,忐忑着给她全说了。
这次许彩霞没再责怪娘,还没听完,心里已经是慌得不行了。家里现在发生的事情,已经超过了她的承载能力,使她觉得有一种暗处的力量,一只看不见的手,正在拼命揉搓这个家,要把它捏碎。儿子虽然回来了,比不回来还让她心慌,好像他回来父母就欠了他什么似的。过去还能问问他,现在还没等你说话,他就恨不得一句话把人撂多远,真不知道往后会怎么样!更让她心里不停地敲着小鼓点的还是丈夫王祈隆,过去不理她是不理她,回到家来看着塌塌实实的。现在虽然人在家里,心却没在家,常常大睁着眼望着天花板出神,一待就是老半天。家里窝着这样两个男人,许彩霞心里好像长了草一样,要多难受有多难受。又没地方说,明里看着减身上的膘,暗里闷在心里,直坠得肝疼。许彩霞外表上粗枝大叶,心里可并不傻,好多事情她都还是能看个明白的,她的聪明之处就是装傻,得过且过,常常把不太清楚的事情或者不需要清楚的事情糊涂过去。她这样做是很高明的,可是她不这样做又能怎么样呢?
王祈隆在开发区那会儿,就有人风传他和一个女大学生比较密切,也有说那女孩是王祈隆的远房表妹。许彩霞暗中打听清楚了,他们王家根本没有那门亲戚。但是有人说到她的面上,她不否认也不承认,只打个含糊语过去。王祈隆常常不回家,许彩霞也恨过那没有看见过的女孩,可她到底是没敢声张。人家是个大姑娘,坏了名声缠住他们老王该怎么办?许彩霞确实是个明白人,她安慰自己,姑娘终归是要嫁人的,嫁了人就会没有事了。她的直觉是对的,老王一直到来阳城,和那姑娘到底没有什么结果。
可是许彩霞自从那天见了那个北京女人,一下子就觉得不一样了。在此之前,她并没有听人家说起过王祈隆和那女人的事情,她只是凭直觉,觉得那女的不是个善茬儿,就是现在和老王没什么瓜葛,以后一定是会有的。并且,许彩霞还观察到了王祈隆的变化,过去虽然是对她不耐烦,但还有一种宽厚在里面。现在对她却是厌恶,要么看都不看她一眼,要么看她一眼也是恶狠狠的,说话更是难听。偶尔有一回床上的事,他要的并不是她。女人再怎么傻,对那种事的感觉是清楚的,许彩霞这次是真的忧心起来。
娘一说了占褂的事情,许彩霞心里就更清醒了几分。她的家这次真的是面临着破碎的考验吗?王祈隆要真的是撕破了脸,跟那女人去了北京过日子,可不是没有可能的。天高路远,比不得家乡的这些女人,她们总还是要顾个乡里乡亲的面子的。那北京女人怕什么啊?王祈隆跟她去了北京,也是不怕人笑话的。北京那么大,从城东跑城西,累得人腰眼子痛,大家谁都不认识谁啊!如果王祈隆走了,王小龙也不会待在家里,这一家人,说散也就散了。
许彩霞想了几日,不能眼看着一个好端端的家就这么败了。打个电话回去,把弟弟许老虎招了来。打虎还靠亲兄弟,这个时候才知道娘家人有多亲了。许彩霞好吃好喝地招待了弟弟,就吩咐许老虎替她干了那件事情——写封信给市委书记。在这个事情上,虽然她想得非常简单,但也是动了不少脑筋的。她甚至知道书记和王祈隆的关系还不错,即使收了这封信还不至于捅出去;她只是想提醒提醒领导上知道这个事情,把王祈隆给批评了,让他收敛收敛就行了。王祈隆很可能只是一时糊涂,男人嘛,在女人的事情上有多少不是一时糊涂的?过去那个坎儿,都会回心转意的。男人都是爱尝个鲜,可天仙似的女人还能新鲜多长时间?过去了,什么就都忘记了。
第十七章(4)
许彩霞之所以执意要这么做,主要是怕王祈隆一旦做了,就转不过来了。他和她许彩霞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王祈隆重感情,粘惹上人家,就会对人家负责。
后来的事情,许彩霞一直到死都是不知道了。她那信落到了谁的手里,谁又利用了那信添枝加叶,大做文章,惹得满城风雨。许彩霞哪里能够明白,官与官之间看上去相处得兄弟一样,还会有那么多的弯弯肠子啊!
领导们开会的时候,司机们就爱凑在一起扎堆热闹。有时候侃大山,有时候就找个地方打牌。斗地主或者是推拖拉机,也不下大注,三块五块的,最后是哪个赢了钱,哪个请客吃饭。
在四大班子里面,宋文举和王祈隆是最大的;司机里面宋文举的司机小周和王祈隆的司机小王就是最大的。小周和小王在司机班里,说话显然比较权威一些。小王这几年一直跟着王祈隆,是学了不少精细的。遇到事情沉得住气,不轻易表态,这样就能让人摸不着头脑。越是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人,就越是让人尊重。当然,人品好还是第一位的,凡事多为别人设想,心里就会公平一些。市长自己就是这样做的,市长也经常教导小王这样做。小王跟着王祈隆不但学会了做人,还学会了做事。王祈隆也很关心他,他没有学历,王祈隆就让他报名上了函大。他说,你年纪轻轻的,总不能开一辈子车吧?小王每个月去上课的时候,王祈隆就自己开车,一点都不嫌烦。小王现在再夹了市长的包,说话办事都很像个样子了。
小刘在司机中间的地位仅次于小周和小王,小刘是跟着高蓝青开车的。小刘因为花钱比较大方,所以很有人缘。小刘这几年跟着高副书记开车,因为很会处理事情,没有少捞好处。他老婆是做服装生意的,原来在批发市场有两间门面,生意不是太好。后来高书记帮忙给他老婆在市里的繁华地段找了个好位置,开了一处服装专卖店,生意很快红火起来。小刘也很会来事,他知道在适当的时候把高蓝青的老婆和女儿打发得很舒服,两家人弄得像是一家人。高蓝青的老婆很信任小刘,高蓝青本人理所当然地也就信任了小刘。小刘也很沉稳,高蓝青和老婆交办的事情,往往能处理得滴水不漏。
那天市里是开常委会研究干部。小王说,一半会儿肯定说不完!
小刘说,走吧,去我家里推几圈。小刘的家就在机关旁边的那栋家属楼里。
小周说,去你那里也行,你小子上次赢我们那么多钱怎么也得请哥几个搓一顿。
小刘说,嗨!那几个子儿也值得提?今天输赢都是我请客,把老板们送回家,我请大家去喝粉条(鱼翅)汤!
七八个人就去了小刘家里,开了局。只有四个人打,不上手的就站在旁边看,是为了跟着混那顿饭的。
小周小王是主要人物,当然是要入局的,还有两个德高望重的也被小刘拉到位子上。小刘只在旁边服务着。
过去小王喜欢打牌,有时候上了瘾整夜不回家。自从跟了王祈隆之后,他逐渐改了这个习惯。王祈隆从来不玩这些,看都不会看。真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今儿小王主要是不好意思总让主人在旁边看,小王现在是个很知道替别人设想的人了,小王打了几圈就借口上厕所,硬拉了小刘让他打。
小王上完厕所,不好立即往跟前凑,就到书房找本书来看。小刘虽然不怎么看书,可家里的书房却是一流的。书架上摆了满满的世界名著,和各种各样的为官之道的专著。小王就随便拿了来看,他在翻到一本《胡雪岩做人的八字真言》这本书的时候,看到了有一叠子材料,他正准备把这本书合上,突然看到上面写有王祈隆的名字。于是就展开来看,只见上面写着:“关于王祈隆男女作风问题的情况反映”。
小王只看了第一句,就不敢细看了。最上面的那份是手写的,下面的几张是打印的。小王回头看看大家正玩得热闹,就以极快的速度团了一张放进了口袋里。
小王把那本书放好,换了一本,仍然坐在书房里看书。直到他们结束了来喊他,他还装着沉浸在书里面的样子,说,老刘啊,你这本书不错,我先拿去看了。
大伙一起过去,常委会还没散。小王一直坐在车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