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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妮走了!
安妮走后,王祈隆有很长一段时间适应不过来。好象是安妮的走,把所有的人都带走了——许彩霞走了,儿子也走了。这个城市是个只剩下王祈隆一个人的城市。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上,但生活永远也回不到原来的轨道上了。王祈隆依然意气风发地出现在电视屏幕上,仍然认真地履行着他的市长职责。阳城又新引进了几个较大的外资项目,还准备举办全省城市运动会。王祈隆把自己陷在事务里,这样让他很充实。他重新对官场充满了激情。
元旦节前夕,市里开了一次常委会。在主题工作研究完之后,书记齐元新把市长和其他副书记留下来,公然在会上提出,要抓财贸的常务副市长给他准备五十万元,用于过节期间的往来开支。他说完,大家都禁不住吸了一口凉气,互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那齐元新并不去看大家的表情,就对王祈隆说,你抓紧时间安排吧,节日马上说到就到了。然后就散了会。
第二十章(6)
这人看来是真的不懂行政单位财政开支的套路,他完全是把他在企业的做法给搬过来了。
下午,王祈隆还没有想好该怎样应付这件事情,高蓝青却找到他办公室来了。高蓝青进来后反身关紧了门,坐下就直接切入到了正题。他说,祈隆,现在该是你站出来说话的时候了。你一味地退让,最后害了我们,也害了他。几个副书记早就憋不住了,他姓齐的很多做
法实在太过分了。过去在处理一些个人问题时,我们是竞争对手,我甚至在许多事情上有对不起你的行为。但是,现在已经不一样了,我真是从内心里佩服了你的人品,而且,对我个人的问题,我已经无所谓了。祈隆,我比你大几岁,如果我还有称得起你老大哥的资格,请你相信我一回。你我都算是阳城的开国元勋吧,不能眼看着把这份家当交给齐元新,我们不能看着阳城败在这小子的手上啊!
高蓝青是动了感情的,嗓子都激动得哽咽起来。王祈隆给他倒了杯水,拉他一起在沙发上坐下来,然后,又给他点上一根烟。高蓝青说,我们不让你出面。你只
要点头同意就行了。我们几个副书记,一起到省委去。我就不相信,别的不说,就这五十万元,就能做做文章!这阳城的书记,凭天地良心,也该是你王祈隆的!
老兄,王祈隆说,今天能有你这几句话,我当不当书记都已经满足了。老兄,我们都是做了多年的领导干部,干什么事情都要学会设身处地啊。老齐刚来不久,对地方的情况不了解,难免会有一些失误。谁到一个地方不想把工作做好?他在经费的问题上处理得有些不对头,可本意也是为市里的发展考虑的。省委既然把齐元新派来,肯定是经过一翻斟酌的,事情没有我们想像的这样简单。再说了,工作做得怎么样,成绩该记在谁的功劳薄上,我们要相信组织。如果我们靠着不光彩的手段制裁了别人,自己上去心里也是不塌实的。老兄,你是为我好,也是为我们阳城好,你的情意我是领了的。但,我们不能同意你这么做。
高蓝青说,我们怎么是不光彩的手段?我们就是要正大光明地去省委反映问题。
王祈隆说,不!这样我不会同意的。我也希望你听我一次,最终你会想明白的。
高蓝青说,祈隆,如果让我放弃,请你给我一个理由!
王祈隆说,加拿大前总理克雷蒂安曾经问过邓小平同志三落三起的秘诀是什么,小平说,忍耐!忍耐!忍耐!现在,我把这句话转送给你。
高蓝青沉吟了好一阵子才说,祈隆,老哥今天算是服了你了。我听你的,往后工作上只要能为你出力,你说一我不二。
王祈隆再次握紧了高蓝青的手。
送走高蓝青,王祈隆站在窗前却无端地烦躁起来。这五十万是无论如何也要马上准备出来的,其实对于他和齐元新来说,五十万本身并不是什么大事,而对这五十万的态度,却是他们之间最大的事。王祈隆想,这五十万的资金怎么筹措,怎么样去跟其他几位书记交换意见,的确是一个不小问题。
王祈隆的爹娘和妹妹都住上了新房,他们也开始了崭新的城市生活。大王庄被他们彻底地甩在身后,成了一个遥远的记忆。王祈隆现在也常常到父母那里去。爹和娘客客气气地接待自己的儿子,看着儿子回来,都慌着站起来,等儿子坐下了,才敢欠着屁股坐下来。儿子从来不看他们的脸,他们脸上的谦卑让儿子受不了。儿子也没那么多话,坐一会,问一句“没什么事儿吧?”然后就匆匆地走出去。
走在高楼大厦的夹缝里,虽然有那么拥挤的人流,虽然贵为一市之长,还是让人孤独得像阳光一样,像风一样。王祈隆想不起来是谁说过这样的话。
闲暇的时候,王祈隆会打一个电话给北京的爷爷。爷爷告诉他,安妮是在元旦节的前夕到美国去了。爷爷说,河南是个好地方啊!
真是个好地方!王祈隆答道。但王祈隆没邀请爷爷过来,他说不清楚是为什么。
而且,安妮到美国去,竟然连个电话都没有!
春节那天,王祈隆是自己一个人关在家里吃饺子的。他在商店里买的速冻饺子。他本来想喝点酒,翻遍了柜子,没找到平时他和安妮常常喝的轩尼诗干邑XO,又放弃了。安妮是在他吃到一半的时候打来的电话。
安妮说,你吃过饺子了吧?有没有记着给我留着啊?我和妈妈也准备自己做饺子吃呢!
安妮又说,你没有喝酒吧?答应我,我不在的时候不要喝酒,好吗?
安妮的声音永远是那么富有磁性,永远是那么健康快乐。王祈隆的眼泪顷刻之间流了一脸,半只饺子竟梗在喉咙里。电话那端的声音贴了耳朵丝丝地传来,距他那么遥远,却又是如此之近。
那大洋彼岸的城市顷刻之间就装到他的心里去了。
他想问的是,你还会不会回来?可是他说出的却是,安妮,你小声点儿,别把你妈妈吵醒了!
我的自白(1)
现在的这个时刻,我退出来了。
不仅是从官场上退出来,是从社会从人生、从梅因所说的“身份和契约”中退出来,甚至是从我自己当中退出来。现在是午后,天是响晴得如宝石一样的纯粹了。歇了午觉起来,一整个的脑汁都迟钝得石头一样坚硬。朦胧着给自己沏上一杯绿茶,看那细嫩的小绿牙儿在温暖里奔突,然后又像一群玩累的孩子,一丝一丝地沉下去,悄没声息地舒展了身子,把自
己在狭小的空间里弄得妥帖了。就这样看,让一双眼睛先润着。待一杯一杯品下去,腔子里是慢慢通透了。整个人就像一棵千年的古樟,被清清的山泉滋润着,抚慰着。眼睛明亮了,五脏六腑警醒了,一下子就看到很久以前的、很长远的景致里去了。
四十几年的人生,好像打个盹就走完了。诸多的尴尬已经被明明灭灭的光阴抹平,刻骨铭心的快乐或者惨痛的陈年旧梦,远远淡淡地隐匿到浮光掠影的新鲜事物后面去了;纵然是有心争取到的,或者乐于向那时世炫示的部分,能省略的也差不多全都省略掉了。
慢慢地品着过往的日月,就像是品着眼前这杯珍品的绿茶。
清明的时候,到许彩霞的墓地里走了一遭。许彩霞那被镌刻在石头里的旧照片,在日光云影中裸露得久了,那一脸鲜明的灿烂,渐渐变得含蓄起来。再仔细看,真的是满目的倦怠了。
是我们活人的眼睛老了?还是死人不甘寂寞的灵魂,也一样是被那一世界的纷扰摧残得不堪回首了?
时间过了许久了,记起许彩霞的人仍然是为她的死而惋惜的。我不是狠心的人,我却觉得,有这样的结局,实在是她的造化了。她若是懂得尊严,她也会宁可选择这样的死。我一直以为,我所做的最伤害奶奶的事,就是娶了一个许彩霞。我恨她,为我自己,为我的奶奶。只到她死了,我才惊醒,实际上受我伤害最大的,却正是这么一个叫许彩霞的女人啊!她的一生,完全是在歧视里生活过来的。因为我的原因,她似乎是过上了让人嫉妒的好日子,也正是因为我的原因,他几乎没有过上一
天真正的女人的日子。只到现在,我仍然不能用平等的心态想到她,我的心底仍然是嫌弃着她的。而且我常常以为,儿子所拥有的一切,都是我奋斗的结果。可我越来越觉得,许彩霞是用了她的生命,为她的孩子在城市的天地里,铺展出了一片空间。
儿女未来的光荣历史里面,历来是和着母亲的血泪的。
对她我不再有恨,但是,我从心底里知道,我永远不会对她的死,感觉到失去的遗憾。
四处无人的时候,我终于是低下了头,匆忙地不甚情愿地对着她疲倦而宽容的照片,潦潦草草地鞠了一躬。
唉!一个人潦草而认真的一生啊!
奶奶临终的时候,给我留下的那些话,那些事情的真相,永远都将被我埋在心底了。我无可言说,也无从言说。我的爹和娘,我的儿子都是不能知道的了。其实
我保护她老人家,就是保护我自己。我就像从奶奶这棵树上采摘的一颗果实,也是惟一的果实。我不能就此坏了奶奶的一世英明。奶奶是家族的光荣,奶奶也会成为家族的耻辱。
奶奶告诉我,她一生没有说过假话。可是,我出生的辉煌却是她捏造的。为了我,她编造出了一个神话一样的故事。直到如今,这个故事还被家乡的人神秘地传诵着。在村人的眼睛里,我生下来就是个龙种。在我幼小的知觉里,是她老人家让我丝毫都不曾怀疑过自己是个非凡的孩子!
过了很多年,我才深刻地醒悟到,奶奶编造出这个离奇的故事,绝对不是一朝一夕使然。她是穷其一生的精力,企图建造起一个曾经过往的现实。她爱我,她更爱的却是往昔的一切,或者说,她是为了再现往昔的一切才爱我。她是把她自己失去的、把儿子丧失掉的全部期待和寄托,都集中到了我的身上。我的出现,对于她,是生命的长河中冲过来的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我清楚了真相之后才渐渐明白,她所期待的我成就的辉煌,绝不是这个现实里侥幸和偶然的小作为,而是她倾尽全部生命而精心雕琢的一幅大作品。奶奶才真是一个伟大的艺人!
奶奶告诉我的,是一个让我震惊的大秘密。她那苍茫遥远的声音,时刻都会在我的心底轰然做响。她说,隆儿,你是你爹的儿子,你爹却不是你爷爷的骨血!
我呆呆地望着她,望着这个一生一世都从容不迫的我的八十多岁的祖母。我丝毫都不怀疑她是清醒着的,她的眸子里的坚定不容我有半点的怀疑。
她说,你要记住,你不是大王庄人的子孙!
我不顾众人的极力劝阻,亲自到北京去请老专家,当时觉得只是凭借一时的激动。沉下心来,我突然明白一个事实。虽然有为阳城办一个大企业的动力推动,其实我真实的内心,只是试图从那个历史老人的身上,打捞到一点旧时代的遗迹。他们那一代人,衔着历史的陈迹,默默地张望着这个新时代。我之所以喜欢老人,是因为我觉得那一代人身上都浸润着和我祖母一样的旧时代的信息。那种信息伴随着我成长,确实让我着迷,但也让我迷惑。他们对历史的解读和历史的真实到底是什么样的?这个问题不仅涉及到他们,也涉及到我本身: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干什么?
我的自白(2)
在我没去北京之前,实际上我已经被自己长期的臆想折磨着,我完全相信了奶奶的话,我在填写各种表格的时候,会突然想不起来我的籍贯到底是哪里?我喜欢沉迷于寻祖问宗的遐想里。有时候,我就试着填上南京的字样,然后看着它泪流满面——那个我从来不曾亲近过的古城啊!我简直是疯了,我为“南京”而骄傲,即使我不是龙,但我是“南京”!我血管里澎湃的,可是秦淮河的血脉啊!
哈哈哈!我仰天大笑,有谁见过如此狂妄的家伙!
我到北京首先见到的是安妮。开始的时候我是自信的,我和她有同样的高度,甚至可以说,我们身上的衣服和血管里流动的血液,无疑都是一样的了。我能与她,一个北京生长的女孩谈笑风声,我能任凭自己挥洒自如,风度翩翩。其实那一刻,那陌生的一刻,我们都在表演着自己,那是相互吸引的开始。我观察着她目光里的反映,我要让她明白,我不是个乡巴佬,我是一个流落的贵族。我并不看重我头上小城市长的官衔,我需要证明的是我的血脉,我的骨头。
我的目光就是在那样一个时刻,突然巡视到了安妮的脚。她没穿袜子,在那样一个有着浓重秋意的天气里,她光着脚,穿着一双精致的高跟皮凉鞋。
阳城的女人当然也有穿高根鞋的,可她们把鞋子穿得惨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