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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花瓣儿躲过这一劫,他一定舍了命地跟她好,再也不胡思乱想。就算花五魁还不信他,
就算他在定州没有扎锥之地,就算他走街串巷到处讨饭,也要和花瓣儿安安生生过光景。
1
夜里突然掉雨点子的辰景,芒种还绑在槐树林里。
两个当兵的本想找个地方躲避,又怕芒种脱绳逃走,只好蹲在地上用脱下的褂子支成
凉棚,心里对〃小七寸〃骂个不停。
天亮以前雨停了,槐树林里黑下来。
两个当兵的还不见〃小七寸〃,心里直犯嘀咕,不晓得放人还是继续等。后来两人商量
着,一个把芒种带回兵营,一个去花家班探探风声,没想到正好撞到花五魁和兔子
毛往河里扔〃小七寸〃的尸首。
芒种的嘴被堵了半宿,腮帮子引得脑袋疼痛欲裂,走起路来一摇一晃。
这半宿,芒种觉得像活了几辈子那么长远,脑子里闪回着〃小七寸〃欺负花瓣儿的景
致,心里盼着花瓣儿没给他开门,盼着花瓣儿认出他来,嚷叫着把东屋里的花五魁吵醒,盼
着花五魁把他吓跑。
可是,〃小七寸〃现如今还没露面,肯定出了大事体。
芒种怕〃小七寸〃在打斗中说出是他愿意的。如果那样,不但花五魁恨不得要杀死他,
就连花瓣儿也得恨不得把他咬死。当然,〃小七寸〃没露面的另一个可能,就是已经被花五魁
打死在院里,可是,花五魁的身子还没完全好利落,他能抵挡住〃小七寸〃么?
为难死人的事体过去了,芒种才后悔得要死,恨自己在〃小七寸〃的攮子逼迫下成了
出卖媳妇的孬种。虽然花瓣儿的身子有毛病,可她毕竟是个好闺女,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妹
子,他对不住她。
芒种心里念想着,如果花瓣儿躲过这一劫,他一定舍了命地跟她好,再也不胡思乱想。
就算花五魁还不信他,就算他在定州没有扎锥之地,就算他走街串巷到处讨饭,也要和花瓣
儿安安生生过光景。
他想着想着,眼里的泪成了喷泉。
〃啊哈哈哈哈………〃
快走出槐树林的辰景,芒种耳朵底子里猛地炸响一声鬼妖样样的怪笑。
哭笑声来自身后。
〃啊哈哈哈哈,拿命来呀,拿你的命来呀………〃
当兵的走在芒种身后,本已被前面那声怪笑吓得险些尿裤子,又听了这句不男不女尖
着嗓子的哭嚎,吓得两步跨到芒种前面。
芒种本是蔫大胆儿,不信鬼神,听了这动静以为有人救他。他仔细辨认着那尖尖的声
音,晓得是捏着嗓子喊叫,听着似乎很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
最后这声嚎叫像憋闷在瓮里的动静,真切又很遥远,尤其是那个〃来〃字,拖腔极尖
极响,竟将树叶上的水滴震得〃噼里啪啦〃往下坠掉。
凉水滴砸在当兵的后脖梗上,他双腿一阵抖颤,仿佛掉下来的是些透明的小鬼,滴溜
溜在地下打个旋子,就会站起来变成人形。
芒种用眼瞄了瞄他,晓得他胆小如鼠,嘴里故意神秘地催喊道:〃快跑哇,冤魂又找替
身哩!这儿吊死的是寡妇,抓住了就变女的哩!〃
当兵的闻言,想也没想,抬腿便是一通飞跑。
〃啊哈哈哈哈………〃
〃啊哈哈哈哈………〃
一连串的哭笑又回荡在黑乎乎的槐树林里。
芒种不害怕,反倒觉得过瘾,像是捞到了救命稻草。他心里得意,见当兵的跑出老远,
自己也小步颠着,没颠几步,转身朝西边一条小路钻下去。
槐树林西边是东马道的地界。
芒种横穿了十字街到南城门的那条大道,再往西穿过福音胡同,一直往北疯跑没多久,
便到了都府营后街的秧歌班。
芒种站在院里愣了。
其实,他刚才转身往西跑的辰景,并没想好去哪儿,天晓得咋就轻车熟路回了自己的
〃老家〃。
秧歌班的门窗都用青砖堵了,那是战事要来的那天下午垒的,如今看着它们,
芒种觉得恍如隔世。他的手还被反绑着,走到墙角背过身子将粗粗的麻绳磨断,活动活动手
腕,站在门前愣了愣,伸手将上面几层砖扒下,露出门板上青绿色的铜锁。
芒种几天前走的辰景,事先把钥匙埋在了东窗跟下。他弯腰扒开湿土,找出那根拴着
红布条的钥匙,又用手把土坑抚平,返身打开门。
芒种熟悉屋里的一切,晓得火镰和油灯在哪里,但他不敢点,只是用脚趟到铜盆洗了
洗泥手,然后一屁股坐在炕上。
从昨天唱戏的辰景开始,他疯了样样地跑着找花瓣儿,又在雨中绑着淋了后半夜,身
子已经没有一丝力气。其实,他不想躲避在这里,他不放心花瓣儿,想晓得到底发生了啥事
体。但是,他不敢出去,怕〃小七寸〃和当兵的再把他抓住。芒种心里雪亮,假如〃小七寸〃
天亮之前真回到槐树林,他的命也就上了西天。
想起〃小七寸〃,芒种眼里直蹿火苗子,想起花瓣儿,眼里又冒喷泉。这一热一凉的念
想使他通身陡地一阵晃颤,将自己吓了一跳,心里〃扑通通〃狂跳不止。他清楚地感觉到,
自己已经动了恶狠狠的杀机。
他深吸一口气,走到堂屋的大瓮旁边,伸手从里面攥住葫芦瓢,捞出一瓢凉水仰脖灌
进肚里,倒在炕上,闭了酸疼的眼睛。
2
白玉莲后半夜根本没睡,一直苦想芒种走后的那串脚步声。
吃罢早饭,她匆匆洗把脸,将秧歌班的行头家什装到车上,向薄荷巷走来。
她真庆幸那通没头没脑的砖头瓦片,要不是它们〃噼里啪啦〃地破窗而入,定被〃小
七寸〃糟蹋无疑。其实,她睡不着的原因,还有就是不晓得那些救命物的来路。谁会在紧要
关头帮一把哩?是街坊邻居?还是芒种?
白玉莲觉得不是街坊邻居。他们平时睡得早,〃小七寸〃来时又没有响动,二人更没争
吵打闹,咋会发现屋里有事体?她认为是芒种,一定是来找她的辰景撞上了出手相救。可是,
她不明白,〃小七寸〃走后他咋不进家哩?他晓得她胆小,肯定会说几句暖心窝子的话,至少
也得等她安稳了才能离去。莫非害怕她又破了誓言?
女人总是心细,她觉得到了师傅家,只需看上一眼他的眼神和面色,便知是不是他干
的。
白玉莲走的大道,还未出宝塔胡同西口,老远看见三三两两的人们从南大街往南城门
飞跑。她晓得准是谁家又出了啥稀罕事体,急忙紧跑几步,走出胡同口。
〃出啥事体咧?〃白玉莲拦住一个媳妇问。
〃还不是你师傅家,听说把当兵的一个连长弄死咧,人家一溜一行去抄摊儿哩!唉,
奉军抓喽晋军抓,咋跟当兵的连上蛋咧?〃那人认出白玉莲,神色慌张地说。
白玉莲心里〃格登〃一下,腿有些打软,猜出〃小七寸〃从她家走后,可能去了薄荷
巷祸害花瓣儿,又让芒种给弄死了。
她不敢再把秧歌班的行头家什往薄荷巷拉,转身推回家,把东西扔到堂屋地上,锁了
门一口气往西跑。刚朝南拐,就见一群群的百姓随着一队当兵的向北走来,花瓣儿五花大绑
着哭得和泪人一样样,趔趔趄趄被推推搡搡着走在前头。
白玉莲心里一急,哭着跑向人群,随花瓣儿往北走着大声问:〃瓣儿,瓣儿,这是咋咧?〃
花瓣儿看见她,更是一声亮亮的哭嚎:〃姐,咱遭咧大罪咧………〃
〃到底咋回事?芒种咋会杀人哩?〃
〃不是他杀的,兔子毛到咱家的辰景,'小七寸'就在门框上吊着哩………〃
白玉莲心里暗暗宽敞些,又问:〃凭啥冤枉咱哩?〃
〃他们说当兵的把爹和兔子毛押走的辰景,俩人合计着把当兵的砸个半死跑咧………〃
〃咋抓你哩?是他们冤枉咱在先。〃
〃抓俺让爹出来换呗,爹叫俺去铁狮子胡同,俺还没动身哩………〃
〃俺去报官,说他们冤枉人!〃
〃姐,家当让他们抄咧,房子让他们点咧,咱家败人亡咧,报官还有啥用哩………〃
〃芒种哩?他上哪儿咧?〃
〃昨天走喽就没回来,姐,你快去找他吧,叫他托人救俺和爹哩………〃
白玉莲还想往下问,几个当兵的把她推搡到一边。她的脑子有点不转弯,愣愣怔怔看
着人群走远,撒腿往薄荷巷跑去。老远,看到南边天上的异样,晓得那五正三厢的房子已经
化成灰烬,可她还是止不住脚步,直到没了气息样样地站在它面前,全身抖得溜圆。
那道垂花门还在,它孤傲地站在前面,镇守着一堆废墟。
3
花五魁和兔子毛猫躲在胡大套家的地洞里。
其实,从兔子毛刚趴上花五魁后背的辰景,两人就开始编算着脱身之计。花五魁故意
紧颠几步贴着右边的高墙走,因为墙头上有支着〃人〃字的青砖。兔子毛听清了花五魁嘴里
的嘀咕,趁花五魁停下来回身的辰景,右手顺势把一块砖攥在手里。花五魁假装喘气,让当
兵的帮忙系上散开的鞋带,当兵的破口大骂,猫腰将花五魁的鞋带揪断后骂咧咧从下往上起
身,兔子毛手里的砖也顺势从上往下猛砸。花五魁看当兵的〃扑通〃倒地晕死过去,背着兔
子毛拐过南城门,一路没命地钻胡同奔了正北。
小晌午,秀池给两人送饭的辰景,变声变调地说了薄荷巷的事体。
花五魁一巴掌扇在自己脸上,泪水纵横,后悔没有一砖把那个当兵的拍死,反让他缓
过气来张罗人把家烧个一干二净,气恼花瓣儿没听话到这儿躲避,落了个让晋军抓走。
如今,他顾不得那五正三厢的家,就是担心花瓣儿的安危,闺女落到这些如狼似虎的
兵手里,还有什么好事体?
花五魁对秀池说:〃嫂子,俺得出去,俺得把瓣儿换出来!〃
秀池着急地说:〃出去不是个死?咋还往人家枪口上撞哩?〃
花五魁说:〃瓣儿咋办?当兵的不是人哩,俺怕那些狗日的……〃
花五魁瞄一眼躺在干草上的兔子毛,话只说了一半。
秀池晓得话里的意思,六神无主地打个咳声道:〃你先别着急,等你哥给老李拿药回来,
听听他咋想的,就怕你去喽他们也不放人哩!〃
兔子毛疼得吸着凉气说:〃要不俺出去把瓣儿换回来?就说事体都是俺干的。〃
花五魁说:〃那咋行?本来就连累你咧,俺不能不仁不义哩!〃
兔子毛激动地说:〃谁叫俺一家子吃你的喝你的哩,就当是报恩咧!〃
花五魁不高兴地道:〃这叫啥话?花家班没你还不行哩,你这么说成心不把俺当人咧!〃
花五魁话音刚落,洞口的石板〃当〃地一响。
秀池说:〃你哥回来咧,咱商量商量。〃
胡大套提了一个药包,递在秀池手里,对花五魁说:〃打听清楚咧,瓣儿押在大道观,
'小七寸'那个连就驻扎在后院,你说咋办?〃
花五魁说:〃能托欧阳先生想想法子不?他住在那儿哩。〃
花五魁嘴上这么说,完全是急慌得没了办法。前阵子他被李锅沿押在大道观的辰景,
就可着嗓子喊过他,结果没有应腔。从那会儿到现在,一直没有见过欧阳先生的人影。
胡大套说:〃别提他咧!俺刚听说,这事体全他娘是他弄的。晓得不?戏台前那几个炸
药包,是他指使九中学生干的,当兵的查出来咧,都让人家逮咧,还从他屋里搜出好多传单
哩!〃
花五魁吃了一惊,不相信样样地说:〃欧阳先生咋干这哩?不会吧?〃
胡大套说:〃是真的,俺回来的辰景,碰上警察局一个徒弟,他亲口说的,人现在就困
在大牢里。他还说找着'小七寸'的衣裳和杀他的凶器咧。〃
花五魁急道:〃瓣儿的事体咋办?〃
胡大套说:〃实在没法子,俺纠集百十个徒弟带着家伙天黑救人,你说哩?〃
花五魁摇摇头道:〃别,弄不好又要死人,俺还是出去把瓣儿换回来吧,说啥也不能让
孩子遭殃哩!〃
胡大套难过地说:〃兄弟,这事体哥哥替不了你咧!不过,出去也别找当兵的,不如到
咱定州的警察局,反正你是清白的,先把你扣在局子里,让他们通知当兵的放瓣儿回来,只
要你不落到他们手里,咱再求人活动。〃
一席话提醒了花五魁,他兴奋地说:〃俺想起来咧,老蔡跟那个局长有关联哩!〃
胡大套急道:〃蔡仲恒?咱去找他!〃
花五魁身形未动,忽又苦着脸说:〃不行,不能找他,这是让他丢脸的事体,还是俺去
吧!〃
胡大套说:〃啥辰景还顾脸面?让瓣儿出来为止呗!〃
花五魁摇头道:〃不行,让他求,一辈子还咋见人哩?咱走吧!〃
胡大套不晓得蔡仲恒与吴二造有啥关联,见花五魁态度坚决,一时没了言语。
花五魁说:〃哥,要走趁早,俺不想拖延,局子里的人找当兵的还要工夫哩,说啥也得
天黑前让瓣儿回来。〃
花五魁说着,又看一眼兔子毛,愧歉地道:〃老哥,五魁对不住你咧!〃说完,猫腰走
向洞口。
兔子毛激动地在后面说:〃老板,你是有福之人,能躲过这一劫,花家班不能绝哩!〃
花五魁出了地洞,看看秀池,眼圈一热,佯装没事样样地说:〃嫂子,兄弟这一去,万
一有个三长两短,瓣儿就依靠你咧!俺把芒种那狗日的轰走咧,你要不嫌弃瓣儿,让她当闺
女当儿媳妇都行哩!〃
秀池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