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芒种往前一蹿,腰身偏着窜进院门。
里屋,花瓣儿盘膝坐在炕角,一身水红的绸衣绸裤像面镜子,映照得刷了大白的四壁粉格莹
莹,煞是好看。
花瓣儿认得芒种的脚步声,待他走在炕边,指尖捏了盖头露出眼珠,喜滋滋地悄声说:〃哥,
你还挺快哩!〃
〃嗯,咱走。〃
〃咋不给师姐喜钱?真忘带咧?〃
〃忘咧,回头再补。〃
〃晓得你粗心,喜钱哪有后补的?给!〃
花瓣儿说着,从贴身的小褂里掏出几块钱递过来。
芒种顺势连钱带手一起攥了,把她抱下炕来,微微笑着牵手走出屋子。
芒种看白玉莲还站在门口,幸灾乐祸地说:〃师姐,劈就劈大点儿,这下两人钻哩!〃
白玉莲张口骂道:〃不要脸的,让你讨了便宜。〃
芒种笑道:〃讨便宜就得给钱,喏!〃说着,故意只掏出一块钱往她手里放。
白玉莲手一缩,不依不饶:〃不行,少哩。〃
芒种笑着嚷嚷:〃还少?西关车站倚香楼的'大白鹅'也不过这个数,你以为靠这能发财?〃
白玉莲被他说得抹不开面,急道:〃你骑过'大白鹅'?咋晓得这么精细?〃
芒种弄个鬼脸,笑道:〃好师姐,千万别害俺,你兄弟在堤上实实着着折腾咧一天一宿,这会
儿恐怕连让她骑的劲儿都没咧!〃 说完,没遮没拦地伸了个懒腰。
白玉莲假意心疼地谐谑道:〃还说哩,也不晓得省着点力气,看你夜里累趴下咋办?瓣儿要不
高兴咧!〃
花瓣儿低下头,俊面羞成红衣裳。
芒种大咧咧地道:〃姐夫说过,炕上那点细活儿用不了多大劲儿。〃
白玉莲听完他的话,当场愣在地上,好在有薄荷叶遮着,看不出脸蛋由白变青。
王秉汉打个哈哈,招呼人往花瓣儿坐的轿里撒上高粱、黑豆、绿豆等避邪的五色粮,扶她坐
进轿里,悄声谐谑道:〃瓣儿,从今儿起可要管好他,放东放南放北,莫放西哩。〃
〃西咋咧?〃花瓣儿不解地问。
〃没听见刚才说,西有倚香楼哩!〃白玉莲缓过神来,吃吃一笑。
花瓣儿听出师姐的玩笑,顺口说:〃那就天天相跟着不离开。姐,你和姐夫也走哩。〃
白玉莲合上轿帘说:〃不走还行?不走你就没送客(注:方言,读qie。成亲时送新娘子到婆
家的人称之为送客,一般为夫妻)咧,俺在后头轿子里,让你姐夫锁上门再走。〃
按老规矩,回去要走大道。
一路上,乐师们撒着欢,反反复复折腾那首《小放驴》,本来欢快、诙谐的曲调,在空荡荡、
雾绰绰的街上猛不丁爆响,说不出的有股子孤单荒凉。
〃哈哈,站住………〃
三乘描金小轿刚到十字街,从回民楼饭馆里疯跑出来十几个当兵的,伸胳膊拦住去路。
众人心里打了个闪,吓得颜色更变。
白玉莲惊慌地问王秉汉:〃不是走咧?〃
王秉汉小声说:〃许是没走干净。〃
一个当兵的直冲花瓣儿的小轿过来,伸手就要撩帘。芒种身形一动,跳出小轿横在面前。
〃干啥?〃 当兵的瞪着眼问。
〃你干啥?〃芒种阴沉着脸。
〃看看新媳妇的脸,摸摸新媳妇的脚。〃
〃你敢!〃
〃你才不敢哩!〃 当兵的说着,一把拉开芒种。
芒种俊面通红,顺势使了个鬼推磨,将他荡出老远。
〃不让是不?那就别走!〃 当兵的招招手,十几个同伴围上来。
芒种急了眼,蹿过去出手用锁喉指卡住他的脖子。兴许力道大些,当兵的竟然跌在地上,翻
了白眼。
王秉汉怕出大事体,急忙上前说劝,马车上的乐师们也跑过来护住芒种。
十几个当兵的恼羞成怒,较着劲一气将三顶小轿推翻,花瓣儿和白玉莲摔在地上。
〃兔子毛,护着她俩先走!〃芒种情知不妙,对一个岁数大的乐师喊叫。
兔子毛醒过神来,使眼色让乐师们把花瓣儿和白玉莲拥到马车上,又敛了嫁妆赶着马车飞跑。
〃哥………〃
花瓣儿在车上〃哇哇〃大哭。
白玉莲也乱了方寸,尖着嗓子喊叫几声,眼睁睁看着芒种和王秉汉被十几个当兵的又踢又踹,
拐出十字街没了踪影。
3
花五魁请的客人不多,只有四位。一位是今日司仪主持的欧阳先生,一位是年前凭定州金牛
八宝眼药获了巴拿马国际赛会金奖的配药师张先生,一位是东大街广育堂药铺的老板蔡仲恒,
一位是平教会生计部的部长李大翟。
按花五魁的意思,仪式不想弄得繁琐。
花瓣儿和芒种都是秧歌班里的人,拜天地之前,先给秧歌戏创始人苏轼苏文忠公的画像上香,
然后向摆着供品、弓箭、斗和铜镜的天地神牌叩头,再向他叩头,夫妻对拜之后,两人到西
厢洞房脱了多余的礼服,再出来给客人倒茶,就算完事。
花五魁将四位客人让到东屋,欧阳先生四下看看,奇怪地说:〃花兄,怎么没见胡师傅?〃
花五魁指了炕上一只鼓囊囊的红皮包袱说:〃礼到咧,人忙哩。〃
欧阳先生不解地又问:〃什么事比这事还大?〃
蔡仲恒笑道:〃大套老弟心里的疙瘩挽得紧,性情中人哩!〃
张先生说:〃蛋样也是一表人才,又有武艺在身,不愁找不到好媳妇,何必哩?〃
花五魁忙说:〃俺哥就是脾气犟,转不过弯儿,其实心里和俺热!〃
李大翟附和道:〃是,要不也不会派人送这么大的一份礼了!〃
除了欧阳先生,这三人都晓得花五魁和胡大套的〃隔阂〃。
前年,胡大套有意让花瓣儿做蛋样的媳妇,怎奈花瓣儿只是一门心思喜欢芒种,每每见了蛋
样,一嘴一个〃哥〃地将他叫得绝了念想。蛋样一跺脚离家出走,再也没了音讯。从此,这
对情投意合的拜把子兄弟很少来往。
几人正说着,院外突然乱哄起来。
花五魁以为娶亲的都回了家,面上一喜,撩帘就要出去,哪知正和蹿进屋子的花瓣儿撞个满
怀。
花瓣儿跌在地上大哭:〃爹,出事体咧,俺哥和姐夫让当兵的抓走咧………〃
屋里的人都陡地怔住。
〃咋回事?〃 蔡仲恒最先缓过神来。
〃当兵的要摸俺的脸,轿子让他们砸咧,俺们先跑回来咧!〃
〃抓到哪儿咧?〃 花五魁颤声问。
〃不晓得,快去救他们哩!〃白玉莲跑进屋里说。
花五魁面色惨白,看看四位客人,晕了头。
欧阳先生想了想,大着声音说:〃还算没出大事,让厨子赶紧弄点酒菜,一会我去找他们!〃
白玉莲说:〃晓得在哪儿哩?〃
欧阳先生说:〃他们走了两个团,还有一个团是昨天夜里从祁州开过来的,跟我住隔壁。〃
蔡仲恒疑惑地问:〃大道观?他们以前不敢,现在咋敢哩?〃
欧阳先生说:〃远怕水,近怕鬼,大道观对外人就不灵了。〃
谁都晓得,两年前的八月十四出了一桩怪事体。
那天晌午,整座定州城的天上就浪荡着一大块黑里透黄的云彩。它自北向南略微偏东地一路
游来,慢得如同病牛拉车,只差没有〃吱吱扭扭〃的声响。
刚到大道观的头顶,这块脏得像尿布样样的云彩说啥也不肯再迈动半步,黑白不说卸下一通
碗口大的冰坨坨。正在场院里习演〃青萍剑〃的八个道童,被砸得脑浆迸裂,绝气身亡。
云彩肚里空了,脚步也利落起来,拧腰转身一路逍遥直奔正南而去。
天上无风无雨,冰坨坨落得邪性。
后来,城里有人传出话,说是观主与城北小山庙的一位女居士有染,常在静地鼓捣不干净的
屌事,因而招致上天的惩罚。人们可怜八个小道童的性命,气恼那对狗男女的龌龊,更有怒
火难平的好事者不管传言真假,将二人逮住绑在一处,又在身上坠了石头,〃扑通〃一声甩进
城北那个三丈深的死水塘。
从此,城里人再也不敢去观里,好像那通没头没脑的冰坨坨还在脑勺子上游窜寒气。直到去
年惊蛰,在山西大同教书的欧阳先生流落到此,观里才算有了一丝丝活气。
欧阳先生肚里究竟有多少锦绣,人们并不晓得,只是好多人见过他一手的好字画,听他念过
不带鼻音的极为好听的诗文,至于天文地理、阴阳八卦,估摸着更是手拿把攥。
起初,人们怀疑他在原籍犯了杀剐的糟事命案,躲到观里安身,后来见他笑微微的样样不像
恶人,也就不再偏想他咬牙瞪眼拿着攮子杀人的景致。
在定州城,欧阳先生只佩服两个人。一是花五魁,一是花五魁的拜把哥哥胡大套。欧阳先生
喜欢听戏,和花五魁有过多次深谈,每次都是他抢着去秧歌班,要么拎上一瓶松醪跟花五魁
喝个瓶见底,要么在十字街回民杨家糕点铺买上二斤蜜果子让花瓣儿解馋。至于胡大套,他
总是听花五魁夸盟兄的为人,又加之胡大套开的拳厂遍布全城,差不多十七八岁的浪荡小子
都受过他一拳半腿的指点,也算是心仪已久,只是一直没机会见面。
欧阳先生吩咐厨子备上一桌酒菜,又转到灶间找食盒。
花五魁眼看着他忙里忙外,不由被他的侠义感动。
4
众人将欧阳先生送出院门,顺便往西看的辰景,眼珠子齐都定住。
花家五正三厢的四合院本是大架朝南,门外垫着护城河堤下的小路,往西便是南城门的阳口。
那条小路上,急匆匆走过来三十多号当兵的,前面的王秉汉脸上挂着笑样样,芒种和一个当
官模样的人还手拉着手。
众人一时不知咋回事,回头看看花五魁。花五魁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那个当官的,半晌,嘴角
抖颤几下,愣是挤出一丝欢喜。
〃哥………〃
花五魁还未说话,当官的松开芒种,直奔花五魁跑过来。
〃师弟,真……真是你?咋当奉军咧?〃花五魁的眼皮跳了跳。
〃先别说这,让哥受惊咧,都是俺管教不严,回头再狠踹他们!〃
花五魁瞄瞄芒种和王秉汉,见二人没伤毫发,将那当官的拉到蔡仲恒面前,欢喜地说:〃老哥,
还认得不?这是锅沿,出息咧!〃
蔡仲恒仔细看看,笑道:〃十几年不见,兄弟越活越排场,猛在街上见着,还认不出来哩!〃
李锅沿拍拍蔡仲恒的胳膊:〃老哥净笑话兄弟,俺这一介武夫哪比得上你这儒雅风度!〃说着,
朝堵在外面的兵们招招手。
一个当兵的走过来,将手中的红纸包毕恭毕敬递给李锅沿。
李锅沿打开纸包,露出两幅亮闪闪的红绿被面,笑着对花五魁说:〃要没这场子热闹,还不晓
得侄女今儿好日哩,这是京城最时兴的杭州被面,哥要是不喜欢,俺走喽你再扔!〃
花五魁接过被面,装作不高兴地说:〃既然来咧,咋还拿话扎哥哥的脸哩?快屋里坐,一会儿
让瓣儿给你敬仨酒。〃
李锅沿站着没动,笑着说:〃方便不?〃
花五魁撂下脸来:〃你还是俺兄弟不?〃
李锅沿笑笑,回头对后面的兵们大声道:〃好好在外面守着,不许大声嚷叫!〃
当兵的低声嘟囔:〃是,团长。〃
花瓣儿见众人都随李锅沿进院,悄悄拉住芒种的手:〃哥,吃亏咧不?〃
芒种笑笑:〃没,刚进大道观就碰上师叔咧,听说俺是花家班的人,对俺好着哩,还说让俺俩
当兵做官哩!〃
花瓣儿撅嘴道:〃不行,不让你去!〃
芒种拉着她进院:〃俺没说去哩,舍不得你!〃
闹了一场虚惊,本来简单的仪式就更马虎。白玉莲只是在花瓣儿衣领里塞了些干草节,一只
手牵着她,迈了迈放在院里的马鞍,又进屋和芒种拜了三拜。
其实,若按定州的老规矩,再赶上瞧热闹的人多,还免不了让花瓣儿〃走口袋〃,就是由两个
后生各拿一条面口袋前铺后撤,让花瓣儿在上面走,如果后生故意捣乱,铺得慢撤得快,花
瓣儿自然站立不稳被拽扯得前仰后合,惹围观的人一笑。
好在撺忙的都是秧歌班里的人,没有存心使坏,花瓣儿躲了一难。
花瓣儿和芒种脱了身上的礼服,一块儿和白玉莲、王秉汉伺候屋里院外的客人。乐师们见没
了事体,情绪高涨起来,大声说说笑笑,全然不顾院外那些往里瞅热闹的兵。
屋里,八凉八热的酒菜上齐,花五魁示意花瓣儿给大伙斟酒,又转头对李锅沿说:〃听说昨天
夜里来的定州?兄弟这些年咋过的,咋改咧行哩?〃
李锅沿笑笑说:〃当兵就是这个样样,换防换得勤,没办法。算起来穿这身衣裳也有十年咧,
过得还行,就是一早一晚的有点憋闷。〃
蔡仲恒关切地问:〃咋,身子不好?〃
李锅沿没事样样地说:〃老哥不愧是医生,出口就是本行,俺是心里有病哩!十四年前,姨家
大小五口死得不明不白,表姐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你说,俺一念想起这事体还痛快喽?〃
花五魁自然晓得他的用意,心里一紧,面上却不显汤水,反倒赞同地说:〃是哩,人命关天,
一天不水落石出,谁的心眼里也不踏实。〃
李锅沿面沉似水,突然沉声对花五魁说:〃哥,你说谁的嫌疑最大?〃
花五魁早有防备,低头沉吟半晌,摇头道:〃琢磨不透。说谋财害命,家里没多少金银,说报
仇雪恨,又没得罪过人。莫非家里出过背人的机密事体?要不你姐咋不明不白地一走不回
哩?〃
花五魁嘴上